二.老车一家人风尘仆仆进入大院里的时候，“水蛋壳”何二正躲在西边窗台下的荫凉里，撸胳膊挽袖子、装腔作势地剥一只死羊的皮，一群饥饿的苍蝇围着他和死羊欢快地哼哼着。香春背贴着墙四仰八叉坐在凳子上，硕大的臀部吞没了足足有脸盆那么大的一个凳子面儿，那造型好像套在四根彼此独立的铁管儿上的不倒翁玩偶。她左手抻着死羊的一条后腿，右手抓着一把破纸扇子，不停地扇着凉。香春本来就虚胖，一米五十几的身高一百八十斤的份量，动一动就要喘三喘，更何况天热，尽管疯狂地摇着扇子，脸上的汗珠子还是像一个个贼溜溜的小豆子，从大张着嘴巴的毛孔里发着响蹦出来，彼此意味深长地对视一下，便缠绵在一起，顺着鬓角、沿着嘴岔从她那张世界第N大平原的脸上滚滚而下。身上就更别提了:凡是凸起的地方（这个女人身上没有不凸起的地方）都是水唧唧的，好像她也淋了雨，甚至比老车淋得还透彻。  

       新户入住，起初并没有引起何二的特别关注。前两天老车走进大院，刷墙铲地拾掇屋子的时候，他就跟这个外形落魄得有点猥琐的男人交流过几句。从这个被时光宠坏了的男人吭哧瘪肚的言语里，他已经摸清了大概:这家伙姓车，就在本大院主人黄老板的工地找了一份干木匠活的工作，又经介绍租住到这里的。还了解到老车的儿子刚四岁，这就回去把孩子老婆一起接来。他扭过头泛泛地看一眼，手里的刀子依旧不停歇地在死羊的皮肉之间游走着，料没什么看点，何二收回目光，专注地干起活来，继续他的发财梦。

       何二两口子是从河北张家口周边一路盲流过来，租住到大院里来的。香春张嘴闭嘴提到的“水蛋壳”就是那一带的方言，类似全国通用的“混蛋”、“王八蛋”一类骂人的词汇。香春因为身躯过于肥胖导致行动不便，用大院人家的话来说人还缺根弦儿，平时也就是做做两个人的饭，洗洗涮涮什么的，偶尔也帮何二抻抻腿儿、倒倒肚子，倒是不用外出找活儿干，也算大院里少有的幸福女人之一。何二啥活儿没干过?筛沙子起石头，搬砖头扛水泥，收拾垃圾欺负厕所……刚来那几年啥苦没吃过?至于倒腾死牛烂马、病猪疯狗才是近两年的事儿。何二把这些扔俩钱儿就弄过来的破玩意儿拾掇好了，分门别类贱卖到需要的地方，相对来说收入还算颇为可观。几年下来，从最初的骑自行车在城市周边走家串户扯嗓子吆喝，过渡到现在的开着农用车动辄几百里深入农村牧区批量收购，真可谓鸟枪换炮做大做强了。何二手里的存款也逼近六位数，香春可不知道还有这么多钱，一是何二瞒着她不说实话，再就是香春自己连十块钱的帐都算不明白，买一回东西都能把商家店铺搞个火苗乱窜，就是告诉她也没个概念。何二这小子有花心，因为长相还算周正，时常能接触怨女游魂，又有可以随心所欲支配的钱财，经常干些明铺暗盖、嫖娼宿妓的勾当。大院里妇孺皆知，“大喇叭”也曾蜻蜓点水似的跟香春嚼过舌根。再傻的女人对这种事也是相当敏感的，香春砸桌子摔板凳大吵大闹，何二赌天咒地矢口否认，最终也没闹出个结果。香春所能干的不过是惊世骇俗的谩骂，以及睁大二条一样的眼睛，防明火执杖入室抢劫的强盗似的，死死盯住那个“水蛋壳”，再无可效法和推广的招数。效果呢？可想而知。

　　大院里下雨的时候，何二已经剥下了一整张羊皮。他一刀子豁下去，伴随着一股恶臭，粘糊糊、绿唧唧的一堆肠肠肚肚喷涌而出，苍蝇们兴奋得狂飞乱舞、大喊大叫。香春被扑面而来的恶臭熏得几乎喘不上气了，缸沿儿似的厚嘴唇紧紧闭着，拼命扇扇子。何二倒是不觉得怎样，毕竟久入鲍鱼之室，惯而不闻其臭了。噼噼噗噗的雨声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腰，看着水中虾一样的老车，心里头笑得前仰后合。香春更是笑得浑身乱颤，掉得满地都是白唧唧的肥肉片子，就剩一副干骨架也差点没从凳子上掉下来。笑过之后，香春便板起脸煞有介事地下了定论，说:“这是一户‘妨主’人家，天都看不顺眼他……”而后自鸣得意起自己的顺天应人。

　　“快悄悄的吧——”何二赶紧瞪一眼这个口无遮拦的臭老娘们儿，声音低而严苛地呵斥，“也不怕让人听见，撕烂你的x嘴！”

　　 叶露已经下了车，虽然有碗柜子遮挡，又有硕大的草帽护身，雨来时心思却都在楠楠身上，双肩、后背、屁股早湿了个完全彻底，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即使是背影瞅一眼就让人脸红心跳。她扭扭腰、踢踢腿，活动活动僵直麻木的筋骨，而后取下草帽，一头乌黑靓丽如丝般柔滑的长发瀑布般倾泻而下，那么有质感，那么有张力，青丝撩拨起悸动的心房，总让人生出菲菲的遐思。长发顺着脸颊弯成两条优美的弧线，弧度里弯着的是一块精雕细刻的美玉。何二看得眼睛都直了。他张着嘴，一口气不出；鼓涨着胸腔，心跳一下不跳，就像一尊被施了魔法的雕塑，完全活在另一个世界。世间竟然有这样的女人，竟然让他何二有幸看到，就算是在最狂野的梦里也不曾有过如此这般的情人！何二突然萌生出了“有妻如此，夫复何求”的感慨。

　　瞅瞅眼前这个，瞧瞧远处那个，何二悲从中来。他竟然感觉焦灼的太阳幻化成两贴黒黏、腥臭的膏药，牢牢地糊在双眼上，这一糊，让他感到无边的绝望。

       香春却是满脸的不屑，挑剔的眼睛早已捕获了若干让她自信的看点。当她扭过头来，看见何二一脸怪模怪样的表情时，酿蓄经年的一只大号醋坛子瞬间被砸了个七零八落、四分五裂，浓浓的、酸酸的老醋遍地横流。香春狠狠地踢一脚死羊裸露的屁股，惊起了一群莫名其妙的苍蝇。她乜斜着失魂落魄的何二，挖苦道:“嗨，嗨——眼珠子掉地下了！”不等何二做出反应，香春一耸肩、顿一顿象腿，忽地站起来，拽着羊腿，像企鹅一样摇摆着身躯，径直往屋里拖去。何二甩着血乎乎的刀子，跳着脚喊:“着急个球呢?没完事呢还！”香春二话没说，劈手揪住何二袄领子，一把拖进屋里，反手“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失去乐园的一群苍蝇大声哀嚎着、诅咒着，执着地围攻起紧闭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