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写小说的人，如果能读读《左传》，或者不是没有益处的，因为从那里面的许多叙述尽显着小说家的笔法。这里且就《昭公二十五》里的一段叙述来作点分析。

　　春秋时代，各诸侯国里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随时可见。男欢女爱，偷情作奸，是小说家们喜欢的题材，《左传》好像也是，里面就有过不少这类糗事的记载。不同的是史家的意图与小说家有所不同，记这类事多是从史学的角度来考虑的。《左传·昭公二十五年》里记载有鲁国季公鸟老婆的一件事，这件事看起来很小，然而对历史的影响却大。当然，我今天在这里要说的不是历史，而是看中了《左传》在记叙这件事的时候很有小说的意味，且让我从中发觉到了一般小说在叙述故事的时候如何向前推进的一个小秘密。那么，我们就把它当成小说来看。为叙述的方便，以下我们先来把这段话完整地引用下来，然后再做分析：

　　初，季公鸟娶妻于齐鲍文子，生甲。公鸟死，季公亥与公思展与公鸟之臣申夜姑相其室。及季姒与饔人檀通，而惧，乃使其妾抶(音斥)己，以示秦遄之妻，曰：“公若欲使余，余不可而抶余。”又诉于公甫，曰：“展与夜姑将要余。”秦姬以告公之，公之与公甫告平子。平子拘展于卞，而执夜姑，将杀之。公若泣而哀之，曰：“杀是，是杀余也。”将为之请。平子使竖勿内，日中不得请。有司逆命，公之使速杀之。故公若怨平子。(《左传·昭公二十五年》，有下划线者为人名。)

　　细数一下这段叙述里的人物，大致可以这样来看：主要人物有季姒、季公若;次一点的有平子、秦姬、公之、公甫;提到名字的有季公鸟、公思展、申夜姑、檀、鲍文子、秦遄;无名的有甲、妾和竖(左右小吏皆可称竖)三人，总共十五人。这十几个人物的关系有点复杂，先得理个头绪来。

　　首先，季公鸟是季公亥(也称季公若)之兄，与季悼子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换个说法，季公亥是季公鸟的妻子季姒的小叔子。文里的另一个人物季平子，比季公鸟和季公亥晚了一辈，是他们同父异母的长兄季悼子的长子，他的两个兄弟一个是公甫靖穆子，就是文中的公甫，另一个是公之，史书说他没有传下后代来。也换个说法，季平子、公甫和公之他们三个兄弟是季公鸟和季公若的侄子，同样也是季姒的侄子。

　　其次，公思展是季氏族人，申夜姑文里说得很明白，他是季公鸟的臣下。檀是饔人，也就是掌官切割烹调之事的人，算得上是一个小官员。至于秦遄，他是鲁国的大夫，他的妻子是季公鸟的妹妹，就是文中称做的秦姬。

　　文中列出的这些人物里，季平子是季氏的宗主，也是鲁国的正卿，在鲁国摄行君位近十年之久，把鲁昭公彻底地边缘化了，极有权势，同时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当时已经惹得鲁上上下下的公卿大夫们的不满了。

　　好了，一段不足两百字的叙事文字里，有主要人物，有次要人物，有错综复杂的人物之间的关系，有围绕着季姒与人私通，却反咬一口以搅浑水的情节，且情节曲折复杂，有开头有结尾，这叫什么呢?对了，它就是一篇小说，很精致的短篇小说。那我们把它来当成小说来看。下面就来说说我所认识的这段文字的小说意味。

　　各色的女人与各色的男人私通，在春秋时代实在是太多太多，许多还改变了历史的走向，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有“女人是祸水”这样的话传出来的原因。我想，如果有心人把《左传》里列举的这类龌龊事归总出来，出本书，一定会引得好奇的读者争相传看。在这个故事里，堂堂鲁国三桓中高贵的季氏的后代季公鸟的妻子，竟与一个只能算得上是一个司务长小官的叫做檀的人私通了，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也许正是因为有些不可思议，私通的女人季姒就害怕起来，并因害怕而生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来。这个想法就是先让自己身边的小妾把自己打伤，然后告诉别人说小叔子公若强行要与她通奸，得不到允许还打了她。这有点先发制人的意味，或者说是恶人先告状也行，但事情是编造的。叙述到这里我们不难发现，情节的发展已经有了一个转向，而这个转向的原因，起于一个养汉子女人的一闪之念，不管她的这个一闪之念是智慧的还是愚蠢的，效果都一样。小说的故事怎样才能写得曲折生动?怎样才能引人入胜地层层深入地向前推进?人物心态、情绪、思想的一次变化，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变化，都是一个关节点，是肯綮之处。小说的作者们应当知道这里面的奥妙，可以在自己的创作中创设出一些情境来，让人物的情绪出现波动，思想、行为等出现看似出乎意料，细一思量却又是合乎情理的方向性的变化，照着这样的路子走下去，就一切皆可能了，故事也就能因此而编得曲折生动起来。

　　回到故事中来。那么公鸟的遗孀季姒害怕什么呢?她怕他与檀的事被在公鸟死后共同帮助治理公鸟家务的季公亥、公思展和申夜姑察觉了。其实他们对她的偷情有没有察觉是很难说的，退一步说就是察觉了也没有什么，照着那时的一般做法，顶多也就是将她流放到外国去。但是她就是很害怕，就是思谋着编出一些谎言来伪证自己的清白，同时借此把公若们从她的身边清理出去，以使她的偷情更加自在快活。她付诸行动了，开始用告状的方式把她编造的故事散发出去。她告状选择的第一个对象，就是自己的小姑子秦姬。为什么选她?当然一定是有她的考虑的。可能的原因有两个：一、她是前夫的妹妹，家里人;二、她是一个嘴快的人，能把消息立即散布出去。告状的第二个对象是公若的侄子公甫，选他也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他是实权人物平子的弟弟，二是大概他也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和第一次比，这次告状的内容有了变化，说参与公若非礼她事件的人还有公思展和申夜姑，他们协助了公若。一个快嘴，一个沉不住气，消息果然很快传出去了，秦姬立即去告诉了平子的另一个弟弟公之，公甫和公之一道去找到了平子。事情转到平子那里，就不会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男女之间的事了，因为平子是一个政治阴谋家。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照说平子把公若等人找来问问就清楚了，也就是说这原本是一个可以通过调解的方式解决的内部矛盾，但平子在这事里看到了政治意义上的契机，于是事情就硬是让他弄得朝着你死我活的敌我矛盾的方向发展而去了。“平子拘展于卞，而执夜姑，将杀之。”平子在卞这个地方把公思展抓了起来，也把申夜姑给抓住了，并且要把他杀了。故事至此也就到了高潮。这时季公亥就是公若出现了。他哭着到平子那里去，说如果杀了申夜姑那就等于是杀了我。为什么呢?道理很简单，如果把申夜姑杀了，那就是意味着他公若非礼季姒的事是真的，这岂不是太冤枉了?哥哥死了就对嫂子非礼，这算个什么事?还讲伦常吗?以后他还怎么做人?但是平子让人把他堵在了门外，半天都不见他。另一边，公之派人快快地把申夜姑给杀了。高潮之后就是结局，结局是：“故公若怨平子。”本篇故事到此为止，留下了一个“公若怨平子”，可谓余味无穷。

　　在前面的引文里，开头有一个“初”字，就是当初的意思，在叙述上是补述，补述一件以往的事。引文中补述的内容是“季公鸟娶妻于齐鲍文子，生甲。公鸟死，季公亥与公思展与公鸟之臣申夜姑相其室。”这样一段话，后面的内容则是现时性的叙述了。《左传》在叙事补述内容的时候习惯于用一个“初”字，这里我们也来“初”一把。

　　通过人物关系的分析我们知道公若好歹也是平子的叔叔，在公若去求情时他怎么连见也不见一下呢?原来公若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姊姊，平子称公若为庶叔叔，他的姊姊当然就是平子的庶姑了。这个庶姑嫁给了小邾，就是邾国的国君，生了个女儿，就是宋国宋元的夫人，算起来这宋元夫人就是平子的表妹或表姐了。宋元夫人有一个女儿，要嫁给平子，按辈份是表叔娶外侄女为妻，是反了辈份，这就有些乱伦了，但在春秋时候不太管那么多，这个婚姻也就是未尝不可的。娶亲的时候派了公若去，可是公若反对这个婚姻，反对的原因不是乱伦，而是他觉得平子在鲁国做得太过份了，上下交恶，迟早是要被驱逐出鲁国的。公若之所以这样说是不是也有平子要娶的女人是他姊姊的外孙女儿的原因呢?我想应当不能完全排除，毕竟那女孩叫他舅爷爷嘛。这事让平子给知道了，就怀恨在心。这也是鲁昭公二十五年的事，只是比季姒告状和杀死申夜姑的事早了几个月而已。现在，平子不见公若，暗地里快快地把申夜姑给杀了，其实也是一种报复。平子是阴谋家，事情到了阴谋家那里一般都不会有好的结果。

　　上面经我这样一“初”，也就不难发现在我们见的这段文字故事里之所以出现那样的一个结果，在它的背后原来是有一个潜在的因素的，从小说的角度来看，这就是所谓的暗线了。其实不仅有暗线，还有拓展，因为最后有一句：“故公若怨平子。”怨因何生?是季姒的偷情和害怕之后的一个自作聪明的先发制人的念头。怨的结果又会怎么样?那就是后面的故事了，有“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意味。看看，这不就完全是小说家的笔法了吗?把历史写成这样，实在是太有看头了。

　　有人写文章，论述《左传》对中国古典小说创作的影响与启发，把它当成是中国小说创作的源头，读《左传》，我的感觉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