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松树在我们村三峰寨的顶峰上。小时候在家里放羊,经常有一些人慕名而来,问道:小娃儿,长有白松树的那个寨子怎么走?其实,尽管我知道白松树长在那儿,站在我经常放羊砍柴的地方,也依稀能看得到白松树的大致模样,我却是一直都没有上去过。
三峰寨有三十多户人家,寨上最老的老人就是程大傻瓜。程大傻瓜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抓蛇采药,收鬼画符,阴阳风水,样样精通。只是他经常称呼自己为大傻瓜,村里的人就都叫他大傻瓜了。大傻瓜最小的孙子是我的同学,我经常去他家玩。每次玩了一会儿后,就看见大傻瓜哼着山歌从山里回来了,脖子上盘着一条一米多长的毒蛇,扁扁的头,吐着红红的信子。这时,我往往就吓得一声惊叫,惊惶地躲开了。同学跟我解释:我爷爷喝了药酒,蛇不敢咬他,也不敢乱跑,只能乖乖地盘在他的脖子上。有一天,我们玩得最高兴的时候,同学还神神秘秘地告诉我:我爷爷还能收蛇,把方圆五十里的毒蛇都收拢到一块儿。也能驱蛇,把蛇驱赶到某一个指定的地方去。对于这件事,我一直没见过,也没有去证实。只是我一直不敢在他家里吃饭,在他家里吃饭,是要逼我和同学陪他喝酒的。
同学家后面是一个高达五十多米的悬崖。悬崖侧面有一条陡峭的小路,沿着小路攀援而上,就可以上到崖顶,白松树就长在崖顶上。
有一天,我和同学去上学,他告诉我,前几天,邻镇一伙赶山的猎人,追赶着一只毛皮上有黄白花纹的麝,追赶了三天三夜。最后把麝逼上了三峰寨寨顶那棵白松树脚下。麝在猎狗的围堵下,无路可走,只得纵身跳下了悬崖。一个正在他家屋后割牛草的妇女看见了,急急忙忙地冲了过去,割下了麝包(备注:麝包就是典籍中所记载的麝香,一种极其名贵的香料和中药材。)就走。后来,那个妇女把麝包偷偷地拿给爷爷看,爷爷告诉她,割错了,这个东东不是价格贵得离谱的麝包。
同学没有读完中学就缀学了,倒是他家屋后的白松树,不断地被一些人写成了文字,刊登在报刊杂志上。这样,白松树的名气越来越大了。每天,都有去为白松树拍照的人从他家屋后经过。据说,某个副省长还专门驱车几百公里到我们村子,并亲自上到了悬崖顶上,虔诚地给白松树上了三炷香,做了几个揖。
高中毕业的那年,社会形势空前混乱。上级指示我们村子组织基干民兵,到我们镇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三峰寨隧道那里设卡,严查过往行人,以防不法分子串联活动。晚上,我和另外八个基干民兵,围绕着一堆篝火,一边烤着红薯,一边听着在隧道外开杂货店的秦姓老人讲故事。
老人说,三峰寨没有修隧道之前,我们要想去县城,就必须走悬崖下面的小路翻山过去。这条小路也是湖南湖北相连的唯一通道。六百多年前,三峰寨是有土匪的,专劫过往的商人。土匪的寨子就建在白松树脚下,土匪头子是一个文弱书生,能掐会算。土匪夫人是一个武艺高强的女人,手持两把门板大的破风刀,力大无穷。土匪夫人一共生了八个儿子九个女儿。每次出去打劫,她都背着最小的娃娃。娃娃饿了哭的时候,她就把奇大无比的乳房搭在肩膀上,让背后的娃娃吃奶,自己照样冲锋陷阵,不受影响。所以她还有一个外号,叫“搭奶夫人”。后来,皇帝朱元璋征讨土蛮,她就被招安了,据说,还帮皇帝征讨过漠北蒙古人。
“那棵白松树到底有多大年纪了?”我问道。
“最少有八百多岁了。”老人说。
“应当没有吧,看起来好像也就两百多岁的样子。”
老人肯定地说:“没错,绝对是八百岁。你想想,这棵树长在悬崖上,没有泥土,也没有养分,水分。它能长多高多大呀?不过,也幸亏它长在悬崖上,要不,五八年大炼钢铁,也给砍下来做柴火了。”说到这里,老人起身去杂货店里提了一壶酒过来,给我们每个人都倒了一杯,说:“来,喝一杯,去去寒气。”后来,他就再也没有说起有关三峰寨和白松树的故事了。
二十多年前,老人的独子在山上砍柴,摔死了。三个月后,儿媳妇也跟着别人跑了,给老两口留下了三个孙子。老人和老伴就靠着这个杂货店,卖点日用品,平时也顺便收点山货,含辛茹苦地拉扯着三个孙子。2002年,我回了一趟老家,想找老人继续聊聊有关白松树的故事。杂货店还在,店里却已经空荡荡,长满了杂草。听邻居们说,老人的三个孙子先后考取了重点大学,毕业工作后就把两个已经八十多岁的老人接走了。
去年回家,我下定了决心,这次一定要去近距离地看看白松树。在悬崖下面,被同学看到,给拦住了。他说,白松树都已经死了八年,没有什么看头了。然后,就拽着我去他家喝酒。酒过三巡,他告诉我,白松树死了之后只有半个月,大傻瓜就死了。前一天晚上,他喝了半斤白酒,酒意熏熏地说:自从我们那年在白松树脚下,逼死了那只麝之后,白松树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其实,那只麝就是白松树的灵气啊。说完,摇摇晃晃地去睡了。第二天早晨,叫他起来吃饭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去了。这八年来,寨子里一共死了十一个人,迁到城里去了八户人家,迁到镇上的有十多户人家。在工地上、煤矿上干活,家破人亡,晒了屋场的有三户人家。现在,留在寨子里的人,已经没有多少了。白松树一死,我们这个寨子,甚至这个村子的风水都被败坏了。原来我们村子夜不闭户,现在,流窜在外面,偷盗抢劫。
“世风沦丧呀!”他一仰脖子,灌进去了一杯酒,叹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