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是个苦命的人,他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没上过几天学,不识几个字,很小的时候就跟随他的父亲去地主家当长工,受尽生活的磨难。抗日战争爆发后,祖父应征入伍,跟着刘邓大军在战场上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经历了血与火的考验,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极其艰苦的环境条件下,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祖父落下了严重的胃病,以致影响了他后来的健康,但他从未去找组织寻求帮助,从未给组织增添一丝一毫麻烦。

这些关于祖父的经历,我是从父亲的口中得知的。

在我的记忆中,祖父是个勤劳朴实的农民。他喂养着一头老黄牛,总是每天天不亮就牵着牛扛着犁下地去了。每一次在睡梦中听到牛铃的响声由近渐远,我就知道祖父又下地去了。等到我睡醒了觉一骨碌爬起来跑到院子外,牛圈里早已空荡荡的剩下几只母鸡在草堆里刨食。在我的脑海里常常有这样的画面:雾蒙蒙的早晨,鸡叫了三遍,微微有点驼背的祖父吱呀一声推开了沉重的木门,头顶一弯明月,蹒跚地来到牛槽边,给老黄牛添了一把草,再把细碎的玉米豆子磨制的牛料细细地搅拌在草里,然后蹒跚地回到窑洞里,在昏黄的油灯下守着一窗未褪尽的夜色,抽得旱烟锅子叭嗒作响,盘算着东坡的地犁完了要种玉米,南沟的地也该下锄了,呛鼻的烟雾缭绕着,遮住了祖父的面容。

祖父是个善良的人,对人善良,对牛也一样。祖父对牛的照顾无微不至,呵护有加。每到夏天,青草长得很茂盛的时候,祖父就会在下地时,牵上老牛,让它吃个饱。祖父在地里锄草,一垄一垄地挥汗如雨,老牛在肥沃的草地上摇着尾巴悠闲地享用鲜美的青草。祖父一会儿望望草坡上的牛,深怕它被人牵走或者太贪吃偷跑进人家的庄稼地糟蹋了禾苗。牛儿一会儿抬头望望祖父,看到祖父的身影,似乎它才会心安理得,他们之间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默契。每一次祖父牵着牛回来,把牛拴在院门外的梨树上,就会用一把刷子细细地给牛梳理毛皮,牛则默默地闭上眼睛安静地享受着这贴心的服务。祖父与牛,相依相伴,不离不弃。

祖父是个忙碌的人。在一年的时间里,只有在用石磨给牛加工饲料的时候,祖父才是相对比较空闲的,其他的时候,他总是有做不完的活。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跟在祖父的身后缠着让他给我讲故事。从祖父的嘴里,我听到了太多抗日救国的动人故事,也得知了侵略者的凶狠残暴,无恶不作,每当祖父讲到村里的乡民死在鬼子的刀下的时候,他的神色总是非常凝重。多少次,我试着感受祖父身背重辎,夜行百里,吃糠咽菜的战斗生活,试着体会祖父藏身战壕中,头顶子弹嗖嗖飞过,手拿三八步枪满腔仇恨地向鬼子射击的心跳激烈。我把祖父讲给我的抗战故事编排成游戏和小伙伴们一起演习玩耍,然而,儿时的我们完全不懂祖父讲述时的心情,体会不到国恨家仇的沉重。

祖父不善于表达感情,他很少抱我们,或者讲一些关爱的话语。但是,祖父是很爱我们的,我一直深信不疑。

祖父的深红色衣柜是个百宝箱。他总是能从柜子里给我变出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糖果,糕点,漂亮的绸布等,每一次都让我惊讶不已。后来,我才渐渐懂得,那些个小零食是远在外地的姑姑回来探望祖父的时候给他带的零嘴,可是,祖父自己舍不得吃,把这些全都留给了我。记得,有几次我清早醒来,发现枕头边放着一个圆溜溜的红桔子,急问母亲桔子是哪里来的,母亲说是头天晚上我刚睡着的时候,祖父给我送来,想让我吃又不忍心叫醒我,就放在我的枕头边上,好让我早晨醒来一睁眼就能看见,就能吃到甜甜的桔子。我永远记得那些个桔子甜蜜的味道,比我后来吃过的任何一个桔子都长得好看,都滋味甜蜜。

冬去春来的时候,在故乡向阳的草坡上会长出一种开花的草,花朵金黄金黄的,草根剥去皮后会流出一种奶汁,味道微甜。小孩子们喜欢刨这种花的根来当零食。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跑到正在忙碌的祖父身边,拽着祖父的衣袖,让他带我去挖这种草根。其实,我也不是真的想吃那种根,只是一冬天的天寒地冻约束着孩子们的腿脚,在春天暖暖的阳光草地上,我就想撒着欢儿的跑,又担心父母的责怪,只好缠了祖父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跑出去。这时候,估计祖父是最明白我的小心事的,他总会放下手中忙碌的活计,二话不说,扛起撅头带我从山坡上的这块地寻到那块地,寻找黄花的影子,为我刨起很多很多的流着奶汁的草根满足我的要求。此刻回忆,这是我儿时和祖父一起度过的最清闲快乐的时光。有一次,我看到祖父衣服的袖口破损了,扯下了一些碎步条子,就跟祖父说:“爷爷你换件新衣服吧!这衣服袖子都破的不行了。”祖父笑着对我说:“等我孙女长大了,给爷爷买了新衣服,爷爷一定换上,天天穿着。”我说:“爷爷,我长大了一定给你买很多新衣服,让你一年四季都有新衣服穿。”那一刻,我看到祖父黑瘦的满布皱纹的脸上乐开了花。

可是,人生总是会有很多始料未及,不能如愿的事发生,有一些真诚的诺言无法兑现。在我还没来得及长大的时候,祖父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十岁那年,一个与往常一样的夏天的早晨,祖父因为身体不舒服在接受乡村医生静脉注射后,严重的输液反应和药物过敏反应,导致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从清晨到黄昏,寒战、高热、全身出冷汗,意识模糊,昏迷。在二十多年前的贫穷落后的小山村,亲戚乡邻,儿女亲人,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祖父在与死亡痛苦抗争了整整一个白天之后,在日落时分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扔下了生病的祖母和他平日里牵挂的儿孙,撒手而去。年幼的我,懵懂却也清晰地知道,以后我再也见不到慈爱的祖父了,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我哭的肝肠寸断,哭得无休无止,完全不停大人的劝阻,直到哭的昏睡了过去。

直至今日,我依然清晰地记得,祖父离开的时候,院子里的枣红艳艳的,是那种鲜血一般的红,直刺入人的心里。

我不知道,祖父离开我们的时候是否哀伤,但我想,他是个经历了太多苦难的人,或许早已习惯突然出现的各种磨难了吧!包括生死别离。

人生,总会有许多遗憾,许多我们无法预料的事发生,就像我对祖父的承诺,我将永无兑现的机会。当回忆变得遥远,我知道遗憾将永在,我对祖父的爱和怀念将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