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客厅里，趴在窗台上，懒散地看着外面的世界，蓝天，白云，荒地里悠然吃草的牛，地头处安然独坐的放牧人。眼前的一切，熟悉而陌生。熟悉常常熟视无睹，而陌生，却往往令人感叹。看着这一切，我禁不住心中感叹，沧海桑田，此言真没说假！看看这块小城边上撂荒的田地，便可一叶知秋，窥一斑而知全豹。

事情应该从八年前说起。八年前，在众亲戚的帮助下，我和老婆小城边上购得这套房子。住进来后不久，选了个黄道吉日，老岳父领着一帮子亲戚来给我们“燎锅丁”来了。“燎锅丁”是乡土的一个传统，家庭的一件喜事，老岳父很重视，看日子，发通知，组织亲人们。来了，亲戚们这屋子看看，那屋子瞅瞅，阳台上站站，客厅里立立，感慨，评论，乡下城市，笑谈，褒贬。末了，老岳父来到窗户旁边，不经意地向外一看，忙打开窗玻璃说，外面的景致真好看啊！老岳父一嚷，众亲戚赶紧过来，簇拥着他，往外看。时值春天，外面的田地里麦苗油绿，菜花金黄，一派春气象。

亲戚们走后，收拾停当，清闲下来，我和老婆站在客厅里，透过窗户向外放松。老婆说，难怪爹要感慨了，外面的景致真不错！绿油油的麦苗，黄澄澄的油菜，蓝天，白云。我说，这就是住在小城边上的好处了，要是住到市中心，上哪里去找这么一片田园呢？老婆说，没钱住市中心就说没钱住市中心，甭玩什么精神胜利了，我看让你去卖房子都中，夸张噱头，这田园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我说，你这就不对了，收藏界有一句行话，过我眼，即我有，这片田园现在还就成了咱们的呢！

说这片田园是我们家的，是女人面前男人的逞强，当不得真的。虽然，每天，我，还有我老婆，都要打开窗户，向外面眺望眺望田地，但那看不是看自家田地的深沉，没有什么深刻内涵，大概和许许多多普通人一样，平常生活，日常行为，松弛一下神经，缓冲一下疲劳。地，就在窗户外面呆着，不看白不看的，看看也没有什么挂牵。我们好像看了很多，其实任啥也没有，也就是个空。空和空也不一样的，油画里凭窗远眺的少女看的是空，可那空是艺术，层次丰富，含蓄隽永；山顶上看云卷云舒的高僧也是空，可那空是一种禅境，阅尽沧桑，出尘脱俗；我们的空没有什么嚼头，一股子借钱买房、挣钱还款的烟熏火燎。当然，有时候，我们的观察似乎也不空，譬如雨天，我们会打开窗户，看春雨的缠绵，看夏雨的酣畅，看秋雨的淅沥；还有冬天，我们也会打开窗户，伸出双手，去迎接天空散布下来的雪花，可这内容与田地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看的是雨和雪。即使双休日，我和老婆下得楼来，出得院来，到这田地里寻梦少年，挖野菜，我们依旧与这田地关系不大，艺术大师说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美的发现，我们偶尔想发现发现美，又和美弄生分了，不能把自己很好地化入美中，成为美的一部分。小知识分子和美的关系，常如水和油，两张皮，这是小知识分子的悲哀，也是他们的矫情。

土地，大概只有和耕种者才能形成一种水乳交融的关系吧，那种关系，是互相证明的生存，是互相衬托的美丽，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恨情仇。我发现，来这块土地上耕种的大都是一些老年人，而我的同龄，常常看不到，他们也就是焦麦炸豆时过来帮帮忙。这种现象并不奇怪，在几十里外的乡村老家，那里的情况也如此，只不过没有这城乡结合的边缘地带表现突出罢了。在几十里外的乡村老家，我父亲在世的时候，闲暇时间他还开荒地。我老岳父也是这样。陪伴老婆回娘家，多次听到诸兄妹对老岳父的埋怨。妻嫂子说，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再开什么荒地了，你就是不听，现在谁还开荒地呢，有的连自家的田地都不好好种了。老岳父说，有地不好好种，那是作孽呢，这种人是没过过苦日子，不知道饥饿的滋味，让他受几天症，就知道土地的金贵了。妻哥说，你就会说这，前三皇后五帝的，谁喜欢听呢？听儿女们埋怨，老岳父虚晃一枪，哈哈一笑说，就当锻炼身体呢，庄稼是额外收入。谁料这壁厢刚平息，那壁厢老婆又开口批评，锻炼身体也得多种多样，你将来到城里来住，俺可没有荒地让你开——脑子里想象着这些话，我仿佛看到了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故事，孩子们一边手眼不停地树下面忙碌着麻将，一边对欲下地的爹娘话语拦截，要他们不要那么辛苦。城市边上的土地金贵，随着城市的扩张，卖土地，家家都分得好多钱的，哪里还需要辛苦耕种，打打麻将，喝喝小酒，小市民的生活多惬意啊！年轻人很快的都转型了，也只有老年人还固守传统的生活方式，积习难改，念念不忘耕种。树下打麻将的转型人也就是话语上这么一劝，爹娘真想种地，随他们去，他们依旧玩着他们的麻将。如此说来，我和我老婆作为小知识分子的矫情，与他们作为小市民的逍遥，没有什么差别，我们对土地的情感，雅俗不分，半斤八两，大家都很兄弟姐妹的。

转眼二三年过去了，忽然有一天，我下班回家，老婆正抱着儿子站在窗户外边朝外观看。我问，看什么呢？说着，换鞋，过去，接过儿子，一边逗弄，一边陪伴着老婆朝外面观看。窗户外边，麦田里，人们正在种桃树，男女老少齐上阵，一派繁忙景象。我问，好好的麦田，种的哪门子桃树呀？老婆说，还不是图卖地时多赔些钱。我说，醉翁之意不在酒，种树之人不在桃，难怪年轻人也像冬眠过后的蛇一样出动了。老婆说，这块地被开发的时间不长了。我说，时代的巨变，日新月异，饶是咱这么外来，也没来由的被裹挟进去，亲历着，见证着。老婆玩笑说，亲历来亲历去，你家的田园给亲没了。我也玩笑说，还真是的，大肚子婆娘和她老公在田园上散步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玩笑着，窗外的情景，入我眼中，热闹，怪异。

我和我老婆原以为桃树种上不用多长时间这块田地就被开发了，可是我们错了，事情突然间缓慢下来，显然政府和土著们的谈判不是很顺利。谈判的过程和细节我不清楚，否则，我想可以写一篇长篇小说了，没准儿还能火一把呢。作为一名移民，闲暇，面对窗外一片桃花灿烂，我只能从自己的主观出发，进行一番胡乱想象。站在第三者的角度，谈判的双方似乎各有道理，在土著们，失去了土地，现实的利益和未来的恐慌，他们当然要进行最后的抗争了；在政府，现实的需要和未来的发展，他们也不得不，焦头烂额之际，恐怕他们要在心里面一遍又一遍牢骚“刁民”了。想象着谈判双方的千姿百态，我常常笑了，事情总有解决的时候，用不着我这八杆子打不着的人看书眼掉泪一边瞎担忧了，倒是眼前桃花，灿烂如云霞，蛮好看的吗。这好看不但被我看到了，也被老岳父看到了，老岳父进城来看闺女和外甥，窗户外面发现了这灿烂。透过现象看本质，老岳父说，咋种的这么密呢？老婆边上说，为的是卖地时多赔些钱。听着女儿的话，老岳父叹息说，唉——可惜了这块地。伴随着老岳父的叹息，我心念一动，桃树自古以来就有正邪两种文化含义的，桃木避邪，桃花妖艳。

又二三年过去了，忽然有一天，我正“窝客”在家中，窗户外面人声鼎沸，机器轰鸣，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忙打开窗户观看。原来是政府在用推土机摧毁桃树，远处的边上，还撒满了警察。推土机开处，棵棵桃树，群魔乱窜，鬼哭狼嚎。推土机过去，压路机压过，干干净净，平平整整。看着这雄强的场面，我想政府终于动手了，像割除一个脓包一样，把影响城市发展的脓包给割除了，这块土地终于要开发了啊！感受着政府的雄强，我再一次感受到了时代发展的突飞猛进，城市变化的日新月异，我为之激动；虽然，我还一致坚持，中国老百姓，大概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百姓。

事情再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土地被圈定后，并没有马上得到开发。春去春又回，土地撂荒了，野草复疯生。放牛人发现了这片肥美，赶着他的奶牛，从豁口处进来，蓝天白云下逍遥放牧。我透过窗户，看着蓝天白云下的逍遥放牧，心头涌上来阵阵回到童年田园牧歌般生活的冲动。然而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面对着撂荒的田地，熟悉又陌生。熟悉无须言，可陌生，该如何解读呢？可能圈地后土地没得到及时开发，自有其合理解释，可这对土地有什么意义呢？由此上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我对政府雄强竭力公正的想象，对老百姓刁蛮竭力公正的想象，有什么意义呢？更虚无点，作为旁观者，我的竭力公正有什么意义呢？所有强加在土地头上的隐语和象征，对土地都没有意义，作为土地本身，它实实在在撂荒了。我又想起了我的老岳父。前没多久，他又家里来，看到这情景，对我们说，你们都不会搁那儿种点菜？他的建议，立马遭到了老婆的否定，老婆说，没工具啥的，怎么种？再说不定啥时开发呢，种也白种！事情也就是这么一说，老岳父又没有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他要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肯定会过去种点菜的，他是个闲不住的人。面对着撂荒的田地，想象着老岳父的话语，我竭力想在无意义中解读出一番小知识分子的意义来，土地的撂荒难道是人心的撂荒吗？人心，在市场化城市化的进程中，断不能被欲望成一张平面啊！平面化欲望化难道说是心灵撂荒的标志吗？面对田地，自省内心，心灵不能撂荒！怎能撂荒！安能撂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