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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指间年华 发表时间:2016-02-18 14: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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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完老师的作品,不胜唏嘘。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三十好几的拐腿放羊汉,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守着个破烂的家什和一个小帮工牛娃儿过活。手里也攒下几个闲钱,就是懒得置办。就等着能娶个知冷知热又不嫌弃他的女人给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老天爷还是很厚待他,根生他妈给他介绍了一个离异的小媳妇梅娘,长得俊俏又勤俭持家,就是男人好耍钱败完家连媳妇也抵出去,梅娘彻底不跟他过了。这条件配魏三不憋屈,人家女方要求也不高,只要不打人,知道疼媳妇,不好赌,就成了。简单的婚事过后,小两口开始盘算往后的日子,魏三整个人像春雨滋养的麦苗一样,支楞着欢长。第二年,梅娘为他生了个儿子,那真是蜜里调油的的日子,美得他不行,旁边的牛娃儿看着一家子欢喜的场面,偷偷抹眼泪,这孩子命苦啊,他是隔着百多里地的村子里的,他娘生下他就跟一个城里上班的后生私奔了,他是爹和爷拉扯大的,他爹拖着病身子四处打零工养活一家子,他十二岁就跟着魏三帮工了,魏三拿他当亲儿子一样疼。眼看他的模样,肯定是娃儿又想娘了。两口子商量让牛娃儿回家去陪着他爹,等他娘回心转意,又是买衣物鞋子,又多给了工钱,还送出去好远。可怜回家路上搭得三轮车翻到了沟里,娃儿至死也没能等到他娘。魏三一想起来就怨自己不该劝娃儿回去,留下来或许还好好的活着。 后来,梅娘为了再生一个孩子,引发血崩送了命,魏三的幸福也塌了半边,他和儿子孝文相依为命,儿子是他的命根子,也是媳妇留给他的念想,所以一直娇惯着,想方设法满足儿子的要求,调皮捣蛋也舍不得打骂,顶多大声训两句。儿子六岁那年被李婶子家的狗咬成一个血人,眼看救不成了,魏三低三下四地求告医生,把文文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他刚给儿子输完了血,又忙前忙后的照顾儿子,恨不能自己替儿子受罪。李婶子家狗闯了祸事,她一直跟着照看,心里对这个庄稼汉子很有好感,一个粗枝大叶的男人对孩子能那么细心,真是让她另眼相看。生出些许情愫,但她还是打消了念头,婆婆骂她克夫是个不祥的女人,这么多年她一人带孩子,孤儿寡母甚是艰难 。 再后来,文文上了学,魏三继续放羊,也不再张罗另成家的事儿了。他希望儿子做个文化人,不能跟他一样。文文一度不安分,不想上学,还为了争女同学打架离校,气得魏三病倒了,幸好找回来后儿子变了性子,一使劲考上大学,留城里工作,找了城市姑娘做媳妇。就是结婚也没让魏三知道,从没领女方回过家,骗人家说他没爹没娘。大家伙都说魏三辛苦了一辈子终于等到儿子出息了,该享福了,只有魏三心里不是滋味,他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妻子,有泪往心里吞,一下子苍老几岁,腰驼得直不起来了。儿子一直瞒着他结婚的事,对他打击很大,他憧憬着儿子城里买房接他过去,还有李婶子也要给她一个交代,没想到儿子那么嫌弃他,厌恶他和李婶子的事,儿子不说,他也装愣,把自己一辈子攒下的存折给了儿子,自己撵着羊群守着妻子的土坟,再也没有可等的了。最后大病不起,奄奄一息的时候,仿佛看见妻子笑盈盈地来牵自己的手,牛娃儿领着他的儿子来接他。相邻们在耳边呼喊,老三你再等等文文,他马上带孙子来看你了。你再等等。魏三此时沉浸在想象的世界里,根本听不进去了。也许他心里等的是另一个结局,他病好了,儿子真心悔过,接他和李婶子进城,从此含饴弄孙晚年幸福。 |
1. 刚下过雨的天空被洗得蓝莹莹的,那些平时乱哄哄的云彩都被赶回了家里睡懒觉去了。天,那么空,那么宽。 魏三就在地上铺了一个蛇皮袋子,嘴里含了一根枯草枝,他眯着眼,翘着二郎腿,嘴里哼哼叽叽不知道在念叨着些什么。偶尔有一丝凉凉的风吹过,把他的前襟子撩了起来,他又迅速用手所有拔拉下去,然后抬起手狠狠扇一下在眼前“嗡嗡”个不停的苍蝇。 那些苍蝇实在可恨,赶也赶不走,索性还引来了几只蜜蜂,好像是一起拉着架势要挑畔魏三了,它们一会儿远了,一会儿近了,一会儿飞到他的眼前,一会儿又落在他的赤脚片子上,弄得心头痒痒得难受。最后,气得魏三一睁眼,猛地坐了起来,嘴里嘟嚷着:这些挨刀子货,老子睡会儿也不安生,别让老子逮着全把你们弄死。 他抬头看看天,唉,又要晌午了,他开始思目着今天要谁回去提饭了,这一个人的日子真是不好过啊,他不知道啥时候才能等到一个家。 “三叔,羊又跑到那边沟底了,快来哇。”魏三爱搭不理地抬头看了看前面,那个叫牛娃子的家伙又开始支愣着脖子嚷嚷了。 牛娃子是魏三雇来帮着他放羊的,他揽了半个村子的羊实在是忙不过来,给人家丢上一只,他半年的工钱就泡了汤。更何况魏三天生就有一条病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他不情愿地站起来,踮着那一高一低的腿把手里的鞭子挥得响亮亮,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哟哦……”,这声音仿佛可以穿透空气,然后放肆地蔓延到四面八方。别说,这人挥鞭子的功夫真是了得,那响声脆脆地,清亮亮。那些羊,瞬间就像是听到点将台上的鼓声一样,自觉”咩,咩“地就左拥右挤聚到了一起。 然后,牛娃子跑着到沟底把那几只反叛的家伙呼喝着赶了上来。 羊群又开始埋着头认真地吃起了草,牛娃子就咧开嘴,笑笑说:“三叔,俺饿了,你啥时候回去取饭呀?今天根生妈不知道给咱吃啥好的哩,会不会有炸油糕啊?” “你个讨吃货,就知道吃,好好看你的羊哇,我这就回去。”魏三白了一眼牛娃子,便把手里的鞭子放地上,一踮一踮地往回走。 他本来打算今天让牛娃子回去的,可刚才莫名被那几只苍蝇搞得心情乱糟糟,就盘算着回村子里去走走,把那闷气撒撒。 一边走,他还一边扯开破锣一样的嗓子吼着刚学会的歌:二月格里格刮春风/五哥(那个)放羊转周村/羊群(那个)一过起黄尘/只撩见呀那个黄那个尘尘…… 2、 “老三,上炕哇,饭早做好了,就等你回哩,我在后锅脖子一直热着。”根生妈一边招呼魏三,一边给他往上端饭。 “嗯,是有点饿哩。”魏三双脚一摩擦,那双沾满泥的黑布鞋就掉在了地上。 虽然已经是九十年代了,可地处偏远的砣子村却全是靠天吃饭,人们打那点粮食简直是全捏在老天爷的手心儿里。村里除了山,没有水,山又全是土山,没半点灵气,收入太单一。于是,家家户户最起码得养个三五只羊,过年时候吃肉就不用发愁了,再说要是羊出色,多下几个羔子还能卖钱。 但三四千人的砣子村却只有魏三和村东头的李光棍各人揽了一群,这也不是什么好营生,没有几个人愿意做。天天钻在野外风吹雨淋的,还得给人家担心羊丢了,死了。下了小羊羔还得保护好,那可是羊户的命根根。 其实魏三也早烦着了,可除了这个他又能做什么呢?祖上八辈贫农,没给他留下什么,爹妈早做了古,大哥二哥又短命,一家子就只剩下他这么个顶门棍了,可三十好几了也没说下个媒。 起码,给村子里放羊,除了一年能挣上个万儿八千的钱,吃饭还不用他愁,那些羊户家轮流着管饭,又是好酒又是好菜的。就这样,魏三一天天熬着日子过,他在等,等一个不嫌弃他的女人,给他操持个暧暧的家,再生一个胖乎乎的儿子,这样他老魏家的根儿就不用断在他手里了。 “老三,你说你现在手里也有几个钱儿了吧?也是时候成个家哩。” “嘿嘿……嘿嘿……” “傻笑啥哩,嫂子和你是说正经事,你看你想找个媳妇不?” “咋不想找哇?可是说过好些姑娘,人家嫌我家穷哩,又说我这七拐八趔的不中用。” “离咱们这儿三十来里那个王家堡有一个小媳妇,听说男人天天耍钱,把家里的东西全变卖了,甚至还要把老婆抵出去,她妹子一气,心一横,就要帮姐姐出头,和那男人大闹一番,把他给踢了。现在正在给那小媳妇物色个好人家,正好她还没个孩子哩。” “真的?可人家会不会嫌咱哩,她,她长得好看不?嘿嘿……” 魏三夹起了一个油糕,还没喂到嘴里,一听根生妈给他提亲,乐得眼睛瞪老圆,饭也顾不上吃了,一个劲儿地傻笑。 根生妈一瞅有苗头,就唤回院子里正在修补小木车的根生爹。她说:“他爹,你给魏三兄弟好好说叨说叨那个小媳妇的事情,看个差不多,就欢欢儿把她娶回来。” 根生爹背回身去找洗脸盆子,然后磨了些胰子(肥皂)把手洗了洗,就笑呵呵地盘腿上了炕,他和魏三一人一盅喝起了酒。 “老三啊,你要是不嫌弃她嫁过人,哥就给你好好打听打听,听说那媳妇人品不错,还勤快。” “你咋知道哩?” “她家和我妹妹家是隔壁啊,这不就是前日我妹来我家窜门子闲拉呱起的吗?你嫂子就想到了你哩。” “嫌啥呀,你看我这光景,能有个女人就不错哩,咱还哪能要求人家。” 魏三夹起了一筷子凉拌山药丝,放到嘴里,然后用手背抹了抹,又端起根生妈家的小白瓷酒杯说:“大哥,来,干。” 你一杯,我一杯,根生爹和魏三一边吃一边喝,还一边说笑,最后,根生爹的酒劲全上了脸,整个儿一个关公再世,根生妈看着他俩那样子也乐,菜凉了,她又拿去热了热,还不停地劝让着魏三多吃点。 魏三感觉自己今天的酒喝得特别香,先前在野地那些闹心事全抛在了九霄云外。 3. “三叔,我都快饿得眼发蓝了,难活死我了,你咋才来。”牛娃大老远瞅见魏三提了个饭罐子走过来,就又嚷开了。 魏三什么也没有说,把饭放在阴凉的地方,示意牛娃快点去吃,然后他就在牛娃身后坐下。 已经是正午了,夏天的太阳真毒啊,地里的庄稼都耷拉着了头,那些瘦弱的青草更经不起这番炽烤,全紧张地把身子缩了起来。羊群也慵懒地卧在那里,或是费劲地扛着个脑袋半眯着眼,或是把脖子伸长抵在地上,眼睛瞅着前方,再或,有的则是心不在焉地仰起脖子来“咩咩”叫上几声。 牛娃狼吞虎咽地吃着香喷喷的油糕,还有猪肉炖山药蛋、豆腐,这可是他最爱吃的,果然让他猜中了,根生妈给他们吃炸油糕。 身后的魏三则是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这会儿的羊根本不用看,就是赶着它们,它们也不想动弹的。正好,魏三就可以安静地想自己的心事了,根生爹两口子和他说的那些话,像蜘蛛网一样把他脑袋罩满了。 他那个家,一卷破铺盖还是大哥死的时候留下的,堂屋就放了几个烂泥瓮(用泥焙制的,可以存放粮食),家里的那个碗柜也是早磨得没了皮。他也没有心思置办新的,虽说手里也有那么几个钱,可数目实在太小,他得好好存着娶媳妇儿。看着,一年也能挣个近一万块钱,可难免死了羊啊,丢了羊啊赔人家,加上时不时还得给牛娃添置点衣服。除了给他工钱以外,魏三还是挺心疼这孩子的,一直很照顾他。 他就想,如果那事真能成了,他就得把家里好好拾掇拾掇,顺便再去县城里扯几块布,让村里的张裁缝给做几件新衣裳,要不,再给那小媳妇买块手表,他见前头院那个李栓子的媳妇胳膊腕子上戴着的,真好看。另外,还得买块新油布,炕上那个烂席子也该扔了。 魏三眯着眼睛,越想越入神,简直就像跟前已经搂着了那小媳妇一样,想着想着,“扑哧”笑出了声。 “三叔,你这是咋滴啦?回了趟村子,魂儿丢啦?还是跟上鬼哩?”牛娃已经把那些饭菜全部吞到了肚子里,正靠着大树喝水,他看到魏三闭着眼瞎笑的样子,忍不住就问了起来。 “小屁娃子,懂个甚?杵一边儿去。”魏三睁开眼瞪了他一下。 牛娃伸了伸舌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魏三突然一骨碌爬起来,主动找牛娃说起了话。 他问:“牛娃子,你说你叔我娶个媳妇儿好不好?” 牛娃显然被眼前这个人搞晕了,他怎么今天有点怪怪的。虽然这孩子跟他也放了两年羊了,可毕竟才十七岁,有些事情还是不太懂。 “你说哇,你三叔我给你娶个婶子不好吗?”魏三从地上捡起一个土坷拉就扔到牛娃身上。 牛娃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挠挠头,然后从身边拾起一根枯了的树枝棍,胡乱在地上画来画去,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问你哩,小牛娃子,平时个踏(话多的意思)死了,这会儿咋哑巴啦?” “咋不好哩,你看人家后生们大了不都娶个媳妇儿,三叔你早该也娶个哩,可,可……” “可啥?” “可……” “说话哇,隔应死个人哩,快些说。” “三叔,你,你要是娶个婶子回来,会不会……不稀罕我哩?” 魏三抬起头看了看那孩子,他还在地上乱画着,低着头,身上的背心已经变了颜色,前面看起来也硬得像打了浆子一样,估计他俩又快一个月没洗衣服了。魏三猛然间感觉到嗓子眼儿被谷穗子卡住了似的。 …… “哟哦……”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响,魏三拉着长长的调子,把几只想要起来溜达的羊又强制性地吼回了原地。 “牛娃子,老家没信儿吗?” “没有。” 牛娃的头更低了,这时,魏三又看到他的鞋破了一个小洞,大拇指也露了出来。 很长时间,他们两个谁也不说话,偶尔有几声“咩咩”的羊叫着,也瞬间被这寂静吞没。空气变得硬朗朗的,随便你抖动,可怎么也起不了一点皱褶。 最后,还是魏三先开了口。他起身,走到牛娃跟前儿,摸摸他的头,然后狠狠在肩膀上拍了一下:“小屁娃娃,瞎愁啥哩,三叔对你不好吗?再说了,哪有天下为娘不疼儿的?你等哇,她会回来哩。” “嗯。”牛娃子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把头扬得很高很高,他一个劲儿地盯着天空。 魏三知道,这孩子又犯愁苦了,于是脸上挤出一堆难看的笑,他说:“等三叔给你娶回个婶子,然后生一大堆娃娃,你就给三叔天天看娃娃,你来做司令,哈哈哈……” 牛娃子还是没有说话,眼睛红红的。 魏三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就掉过身一踮一踮地往羊群跟前走着,他拿起了那条长长的鞭子,又是响亮亮一声,然后“哟哦……”,这时候,所有的羊群“腾”一下,全部站了起来,它们抖了抖毛上的土,甩了甩头,两个耳朵也跟着“扑楞“了几下。已是半后晌了,该领着羊儿们去吃草了。 于是,这两个人,魏三和牛娃子把装饭罐子和水葫芦的袋子背上,一人提着一个长长的鞭子,一前一后走在羊群中。 4. 魏三的嘴都乐歪了,原来王家堡那小媳妇长得真好看,虽然皮肤有点黑,可老人们不是说:白丑黑惜人吗? 因为小媳妇梅娘已经是二婚,而魏三也没有什么家人,就成婚那天请了几个要好的街坊,响了几个大麻炮,没用那些锣鼓唢呐,就算把事儿办了。 冷冷清清的光棍房一下子变得火扑扑,用魏三自己的话说,是有了人气儿。 晚上,他搂着美美的小娇娘,心里甭提那个甜了,真像是泡在了蜜罐罐里,这三十多年的冷被窝终于有人给暧暧了。 魏三用自己胡子拉茬的下巴蹭了蹭梅娘的脸,梅娘一把将他推开,然后把头缩在被子里,被子是根生妈帮着做的,大红的鸳鸯印在上面,看着就让人心里舒服。 “你看你还害羞,俺半辈子没沾过女人,可是稀罕个你哩。”魏三的手不规矩地在梅娘身上乱摸着。梅娘半推半就着,男人的温存对于她来说已是很陌生的事情了,先前那个男人不成器,对她更谈不上什么疼爱。梅娘是信了根生姑姑的话,根生姑姑一再说魏三是个好后生,人本分,也能吃得了苦,就是家寒了点,要不早问上媳妇了。 梅娘倒是不嫌魏三穷,她只是想找一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男人,不挨打挨骂,有三顿饱饭,能舒心就行了。 “你以后能对俺好哩?”梅娘把手搭在魏三宽宽的胸上。 “魏三我是个粗人,可不会尽说那些花哨的话哩,反正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你就给俺好好生个娃娃,等咱俩老了有个指望就行哩。”魏三说这话的时候,他看着窗单子空隙间透过的月光,充满了期待与憧憬。 可梅娘的脸,却悄悄红了。 梅娘自从嫁过来,天还黑悄悄就起来了,她说在原来的家里习惯了,一到那个点儿就睡不着。可魏三家里也没有什么可让她起早贪黑的,于是梅娘就把家里干干净净拾掇一遍,给魏三做点早饭,这样也不用去人家羊户家吃了。 再后来,她自己养了几只鸡,还可以搜几个鸡蛋,又种了几亩自留地,那原先就是魏三的,他顾着放羊,就给别人种了。娶了梅娘,梅娘说坐不住,他就又要了回来。 “魏三,以后早晚就在咱家吃哇,你到晚上把牛娃也叫过来,我一个儿在家也不想吃饭,人多了热闹。”梅娘嘱咐魏三,魏三也听她的话,有老婆给做香喷喷的饭,他乐意着哩。 “婶子,自打你嫁过来,俺三叔这里才叫家哩,原来,和狗窝差不多。” “说啥哩,兔崽子,咋还成狗窝啦?” “啧啧,你看看这被子叠得,你再看看,那地,哪有根儿乱柴,再看看那柜子,三叔也舍得换了……” 牛娃子坐在后炕,盘腿一边嗑着梅娘炒好的瓜籽一边打趣。 梅娘笑了笑,然后让他把身上的裤子脱下来,说屁股那里线缝开了,帮他缝缝。牛娃子也不含糊,马上就脱下来扔给了梅娘,梅娘人和善,对牛娃子也好。 。 第二年,梅娘就给魏三怀了一个孩子,把个魏三乐得走哪里说哪里,还把那些羊的毛左梳右梳,怎么看它们怎么顺眼。轮到根生妈家吃饭的时候,更是那嘴就合不上,一直谢根生妈两口子给他做的好媒,要不然,他那日子过得熬煎得可没个头。 他说他等了那么多年,可算等到个好媳妇,接着就差等个好儿子,替他挣些脸面,再好好孝敬他老两口,他这个放羊汉也没别的指望,这辈子就算是值当了。 根生妈听魏三这样说,脸上有光彩啊,他老两口也跟着开心。 眼看着孩子要出生了,他忙活着买米购面,他可不能让梅娘月子里吃不上好米好面,再说了,给梅娘吃好了,才能奶水足,才能把他儿子喂好。梅娘也自己做了许多小孩子的衣服。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北方的冬天,很冷,时不时刮着刺骨的东北风,扎得人脸一阵阵地疼,脚下的土地僵硬得像块寒铁,踩上去还能感觉脚底板有一股重重的寒气。这个时候,别人都是很少出门的,庄稼人到了冬天就是窝在家里拉拉闲呱,或是一起喝个小酒,吃点肉。可魏三和牛娃子不行,他们还得天天侍候那些羊,挣人家羊户们的钱,不能不负责任。 大家出门的时候都开始戴着大棉帽子,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了。等梅娘翻腾出牛娃子的衣服时,才发现都小了一大截,之前就顾着给小孩子做衣服了,竟忘记牛娃子又长了个儿。 眼看着要生了,怎么办啊?可拖不起的,要不然这个冬天,这孩子可咋过啊? 心想让魏三买点棉花去吧,她先给孩子把短的地方垫点棉花续上。可他成天钻在野地里,早走晚回的,怕是指望不上了,还是自己去吧!于是梅娘挺着个大肚子把家门上了锁,就朝村西的供销社走去。 梅娘不敢走得太快了,还一边走一边注意扶着身边的墙,昨晚就感觉隐隐约约有些肚子痛,巷子头的李大娘说估计就是三五天的事儿了。 “梅娘,哪儿去啊?”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响亮的叫声。 梅娘下意识猛地一回头,“啪……”她重重摔在了地上。她还没看清楚是谁在叫她,就疼得大叫了起来,腿上已经有好多的血流了下来。 等她清醒了的时候,已经在她家的炕上躺着了,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魏三正在她跟前瞅着,还笑盈盈的。 “魏三,我咋回家哩?我不是去供销社了吗?” “嘿嘿,别说话哩,你身子弱。” “哦,对了,孩子。”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怎么一下子平了,怎么会啊?梅娘吓得哭了起来,她紧紧攥着魏三的手,眼神慌乱,她感觉脑袋一下子懵了,她把被子狠狠掀开,就要挣扎着往起坐。 “别怕,他婶子,没事哩,你生了,是个儿子,就是着急了点,吓人了点儿。可把俺魏三兄弟吓坏了,那么一爷们儿,就给嚎起来了,哈哈……”说话的人是根生妈。 原来那天叫梅娘的就是根生妈,她是怕梅娘挺个大肚子出事,就想叫她回去,可弄巧成拙,偏因为她这一叫出了事。天寒地冻的,摔在那硬硬的地上,好人也不行,别说一个大肚婆了。后来,根生妈也吓坏了,赶紧喊来了众人,这才抬的抬,叫接生婆的叫接生婆,费了好大劲儿才给人家魏三把老婆孩子保了个平安。要有个差错,根生妈真没法见魏三了。 “梅娘啊,你是魏三兄弟半辈子了才娶回的一个宝,你给他又生了一个儿子,他看你们娘俩比他命也重哩。”根生妈给梅娘倒了一杯红糖水让她喝下去。梅娘的妹子还没有搬来,先就由根生妈侍候着她月子。 要不说,远亲不如近邻,梅娘的为人又好,砣子村里的人谁不夸她?都说魏三这个放羊的拐子好命哩。 “对畔畔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那就是咱那个要命的二妹妹/你在你的那个圪梁梁上哥哥我在那沟/看中了哥哥妹妹你就招一招手/白领领的布衫杉穿在妹妹的身……” 魏三一踮一踮地赶着他的羊群,虽然天空飘来了几朵零星的雪花,可他毫无感觉,自顾自悠闲地唱着他不成调的歌,那脸啊,笑得开出的花儿比雪花都好看。牛娃子在前面领着羊群走,他已经穿上了合身的棉衣,是根生妈给找出一身根生穿完的。他听三叔唱歌,就扭过头来说:“三叔,你都娶我婶儿了,还想你的二妹妹哩?” “哟哦……”魏三长长地喊了一声,然后把鞭子甩得响亮亮,又开始了。 “想亲亲,想得额……”他这一句还没唱出来,牛娃子就说要回去给婶子告状。 魏三瞪了一眼牛娃,然后又咧着嘴笑着说他高兴,心里说不出来的那种喜欢啊,他可算等到魏家的命根根儿了。 天气是冷的,可魏三的心暧洋洋。 5. “呀呀,我的个亲圪蛋蛋哟,亲死个人哩,来,妈抱抱。”梅娘张开手就要把儿子抱起来。 “来,来来,寻爹来,爹有糖。”魏三坐在炕上也伸出手来抢着抱孩子,一边说一边还从怀里取出一个用报纸裹着的小包包。他说:“你看,这是啥?”原来是魏三从羊户家装回来的鸡腿,是人家给他准备的,他没舍得吃,给儿子装了回来。 儿子的出生可给魏三的生活添了不少的乐趣,他每天把羊群送回到羊户家,就迫不及待和牛娃子赶回自个儿家,感觉每天有使不完的劲儿。 一家三口就顾着争来抢去逗孩子了,忽略了身边还有个牛娃子。 牛娃子坐在后炕的一个疙剌剌(角落)一言不发,慢慢,眼泪”吧哒吧哒“直往下落。 猛一回头,魏三发现了,他忙得问:“咋啦,牛娃子,是不是又想你娘了?是叔不好,叔不好。” 梅娘也好像看出来了,就把孩子抱了起来,不说什么了。 “三叔,你说俺娘能回不?啥时候能等到啊?前段时间爹捎信来说,他现在身子更不好,腿几乎也不能动哩,想让我回去。可我思目了好几天,你说要是我回哩,哪来钱养活他啊?” 牛娃子好像憋了许久的眼泪,脱了闸,再也管不住了。 唉,这个看似没心没肺,成天说说笑笑的娃娃啊,他心里的愁苦就像东山坡上一道道的圪梁梁,时常磕得他难活。 “那你不回去,你爹也没人照看,可咋办呀?”魏三问他。 “三叔,我想娘……”这个孩子哭了,可以说是嚎,他大声地嚎了起来,他不想再忍了。 “唉,可怜的娃娃……”梅娘也跟着抽泣了起来。 梅娘嫁过来,就听魏三给她讲了牛娃子的故事。 他不是砣子村的人,是隔了一百里外另一个村子的人。一生下来,娘就跟同村一个在城里上班的后生跑了,一直是爷爷和爹把他带大,后来爷爷死了,爹也有病,他就到处找营生挣钱,那么小的孩子又能做啥,只好到有羊群的村子给人家放羊,十二岁,他就出来了。在别的村子里跟着的人都没有魏三对他好。 其实,他也是一直想在外面打听娘的消息,他多想像别人一样喊一声“娘”,或是被娘蹭蹭,亲亲,搂搂。爹总对他说会回的,他娘一定会回的,等外面累了,就一定会回来的。可十多年过去了,娘就是没有音信。 他等的好辛苦,也好难活,想哭,又一直忍着不敢哭,他知道一哭开,心就会疼得打紧。 “娃子,要不,你就回去吧,你爹也想你哩,你这几年也攒下几个钱了,也够撑一撑的,等再大大,你再出来,说不准那时你娘也就回来哩。” 最后,梅娘给他做了好几件新衣裳,还买了几双新的黑色春风尼鞋,牛娃子一直说喜欢穿那种鞋,脚舒服。 于是,等魏三再找下一个帮忙的,牛娃子就走了,他还给牛娃子多开了一些工钱。虽然自己的日子也不算宽过,可他舍不得那个娃子啊,那娃子太可怜了。 走时,牛娃子拎着那个走南闯北的破包,眼泪汪汪,他说:“三叔,婶子,俺还会回来看你们的,俺会想你们,你们要等着啊。” 很多年后,魏三都在后悔当初劝他回去是个错,要是留下来,再过个一年半载,也许牛娃子就不会搭那个三轮车,不搭那个三轮车,就不会因为三轮车的翻沟而送了命。 魏三趴在土炕上放声大嚎了起来,牛娃子走的时候脱下的那些破旧了的衣服还堆在那里,梅娘还没来得及收拾,他就没了。 梅娘不知道要怎么去劝着魏三,可魏三越想越难活,那么聪明的一个娃娃,怎么就那么苦命,还短命,刚刚十九岁,就没了。他活了十九年,等了十九年,可一直没等到。 魏三永远也记得牛娃子愁苦时盯着天看的样子,那眼神儿,能把人的心都看得滴出血来,他也记得牛娃子瞅他孩子时的那种羡慕的样子。 6. 没过几年,梅娘也走了。因为她想再给魏三生个孩子,却得了血崩之症。 “魏三,我命薄,消受不了你给的福份,只是……只是以后可苦了咱娃哩,你……你说啥也得好好把他拉扯大……”说完这句话,梅娘就痛苦地咽了气,脸上还挂了两行泪。 她舍不得走啊,舍不得魏三这个实诚,对她好的放羊汉,舍不得还没长大的孩子,她不放心这父儿俩个没了她可咋过,可死神狠了心要带她走,任凭魏三怎么拉紧她的手,还是没能留住她的命,娃娃哭得要妈,魏三趷僦在地上直抱着脑袋唉声叹气。 根生妈,还有街坊四邻也跟着落泪,多好的一家子,说拆就拆了。魏三再没了先前那干劲,成天耷拉着个脑袋,三脚踢不出一个响屁来。 也就在那一年,他们的儿子孝文差点没挺过来。那年,对魏三是个劫。 孝文,是魏三给起的名儿,他没有文化,只是一心希望儿子将来有文化,可以改门换户,光宗耀祖,也希望儿子可以孝敬他和梅娘,他一直等着,盼着儿子快快长大,长成一个俊俏而有出息的小后生。 孝文从生下来就调皮捣蛋,没少给魏三惹祸。因为他是魏三和梅娘很大年纪了才得来的孩子,两个人都把他惯得不舍骂不舍打。孝文说今天想吃什么,家里没有,魏三踮着不利索的两条腿寻遍整个村子也要给找到,在羊户家每次吃到稀罕的东西,他绝对不往嘴里放一口,非得给孝文装回去。只要是下雨天,歇工,他呆在家里,孝文就在他的脖子上骑来骑去当马玩儿。 梅娘平时也舍不得吃什么,那些鸡生下来的蛋全部给孝文煮着,炒着吃了,她说那个有营养。有的时候她带他去别人家窜门儿,他不听话就把人家的玻璃或是打碎了,或是窗户捅破了,本来气得想打他几下,可手没落下去,看着孝文满脸的泪,就再狠不下心,骂几句,告诉他以后再不许那样了,就算完事。 可往往,当时应下的那些并不管事,孝文还是那样不听话,他知道只要他一哭,爹妈总拿他没招。而且这个法子屡试屡灵。 魏三看着儿子这聪明劲儿,有时候就不气了,反而有点乐,想他一个放羊汉,能生出这么一个灵泛儿子,脸上有光啊。 他问:“文文啊,长大了,你准备干啥?” 儿子就立马答:“孝敬爹妈!” 好,好儿子,爹一定好好等着。魏三笑的眼睛都没了。他就盼着儿子快点长大,他多放点羊,多辛苦点,一定把他供上大学,一定得有出息。 可梅娘走的那一年,六岁的孝文却因为魏三忙着在野地放羊,没照顾周到,而被西院刘(李)嫂子的狗给咬了。那只大黑狗往日一直是拴着的,刘(李)嫂子的大门也本来是关着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那狗就挣开了链子跑了出来。在街门口玩耍的孝文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那只因为拴了太久,而一旦自由了,就疯狂不已的狗咬得不成样子。 孝文是他的命,不,比他的命也重要,他等了半辈子才等来的儿子,就算用他的命换儿子,他连眉毛都不会皱一下。 跪在医生的跟前,魏三祈求着人家救救儿子,可医生说咬得太厉害了,看看身上全是血了。 魏三说:“我知道,我知道,医生,不管咋样,你救他,先救他,好吗?求您哩,真的求您哩,要我命吗?我换,我换给他好吗?” 医生说他那是干啥哩,哪有这样换命玩的。 可魏三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梅娘没了,儿子再没了,他还活个啥劲头,不如撞了墙死了利索。 他踮着那两条一瘸一拐的腿,满医院地跑,厚着脸皮和人家说好话,虽然以前一直是个放羊汉,可也没为什么事给人这样低眉下脸的,他不管不顾,这些,比救他的文文的命更重要吗? 医生说要输血,他说输我的,我是他爹,一定行。 果然能行,可是大半管子的血抽完,他自己都昏过去了。他是一个没文化的粗人,不懂那些弯弯套套,只知道儿子文文不能有一点不好,文文是他等了半辈子才等来的命根根。 魏三那张宽宽的脸明显瘦了下去,眼睛也陷进去了很深,头发乱得像草堆一样。当他眼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问他的文文怎么样了。 文文没事了,救了过来,只不过还得在医院躺些日子。 病房里躺着六个人,其他的不是摔了胳膊就是断了腿的,但全是大人。唯有孝文躺在那里,他蜷缩着腿,紧紧闭着眼,满身都被白色的药布缠着,看那瘦小的身子在白色的床单子上,让人感觉那一片可怕的白,瞬间要把这可怜的孩子吞噬掉了一般。魏三看着,心像被谁狠狠抓扯着,拧绞着一样难受。 他慢慢走到跟前,摸了摸儿子的头,又看了看他的脚,恨不得,替了他所有的疼。 “爹,我疼,我疼……”儿子突然醒了,睁开眼就哭闹起来。 “乖,我娃乖,过会儿就不疼了,可不敢哭,越哭越疼,爹给孩儿吹吹,来……”说着,魏三用嘴轻轻地给孝文一下一下地吹着伤口。 “老三,给你们送饭哩,咋,没事了吧?你身子还虚哩,坐那儿歇会儿哇,我来给文文喂饭。”说话的正是李嫂子,她从文文那天出事,就一直跟着忙前忙后,是她狗把人娃娃咬了,怎么也得给人家尽点心,要不,村子里的人会把她笑话死。 “我没事哩,我孩儿没事我就没事。”说着,魏三摸着孝文的手,一脸的怅然,不知道怎么,他忽然想起了牛娃子,还有牛娃子那双渴望的眼神。 是啊,如果他娘活着该多好啊,他 一个七拐八趔的放羊汉,没把娃娃照顾好啊。想着想着,这个粗旷的男人竟把双手捂在脸上“呜呜”地嚎哭了起来。 “老三,老三,别哭哩,都怪我们家不好,没把狗给拴牢了,才害的你这样,该死,都是我该死哩。”李嫂子一边说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腿,她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心里本来就亏欠人家,再看到魏三这样,她更是手足无措。 她慢慢挪到孝文的病床前,看了看孩子,又瞅了瞅魏三,这个平时不起眼的放羊汉今天怎么感觉那么亲切呢?他对自己的娃娃的那份细心,真难让人相信这是一个粗枝大叶的男人。再看他的样子好像很困,眼皮都耷拉着,眉毛也慵懒地随着眼皮一起无精打彩,因为长年在野外而晒得黝黑的皮肤,加上没顾上剃掉的胡子让人感觉他好可怜。这时,李嫂子竟然想要抱抱这个男人。 可这个念头被随即打的一个激灵马上打消,李嫂子紧张地用手摸了摸头发,接着很不自然地把头扭向了孝文。 李嫂子一勺一勺给孩子喂着饭,还生怕他呛着,喂完马上又给顺着胸口扑拉几下。她的男人在她过门儿没几天就死了,家里的儿子也和孝文差不多一般大,在孝文的身上,她不经意间就流露出了自己的母爱。 婆婆说她是个丧门星,克死了人家的儿子,一直把她当做仇人,她孤儿寡母的也真的不容易,很多人都劝他再嫁了吧,可她怕遇不到个好人家,儿子跟着受了罪,所以一直就拖着。 老年人常说:宁死叫官的爹,不死要饭的娘。唉,缺了哪个也不好啊!李嫂子看着孝文,心里这样嘀咕着。 砣子村,还是那样,一年四季青了黄了。魏三也还是那样,踮着他一高一低的两条腿没个冬没个夏地赶着他的那些羊群。 很多年了,他不再唱那些学来的山歌,闷得像一个葫芦,可唯有那声“哟哦……”还是那么长,他的鞭子甩得还是那样响。 “文文啊,你给爹去上学吧,爹还能放得动羊,爹供你,你要是给爹考上个大学,爹得踢他几个飞脚,啊呀呀,那爹可得意死了。”这是魏三在儿子能上学时候说的话。 后来,孝文果然如了他的愿,高高兴兴去上学,自然,他和邻居李嫂子的儿子就成了要好的朋友,相跟着去相跟着回。 连村东头的李光棍都颐养天年了,他说年岁大了,追赶不上那些羊了,给人家照料不好,三天两头不是羊丢了就是掉沟底死了,赔不起啊。可魏三不能不放,他的儿子还没考上大学,他愣说自己还年轻着哩,尽管双鬓已经开始被岁月染白。 又过了几年,孝文越来越大,魏三的腰也有些弯了。 “老三啊,梅娘命薄,是指望不上孝文孝顺她哩,可她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你一个人又要放羊又要带孩子,一个男人家家的,汗手汗脚的,多不容易啊。”根生妈坐在炕上和魏三拉呱着。 魏三抽了支烟,慢慢吸着,然后傻笑了起来:“嫂子,你说咋办?梅娘对我好哇,给我生那么一个高高大大的儿子,凭我魏三这情况,没几个女人愿意,可梅娘不嫌我,还为我,为我……”说着,这个汉子眼圈红红的,又要作难了。 “嫂子知道你念着梅娘,可你看孝文都快上初中了,这些年,你对梅娘也够了。家里没个女人洗洗涮涮的,不像个样子啊。要不是李嫂子这几年给你爷俩缝缝补补,帮你们拆洗拆洗,真不知道你爷俩要过成什么样子哩。”根生妈继续说着:“让嫂子说啊,你们就两家过到一起吧,我知道李嫂子对你有意思,她说你别看外表长得五大三粗的,可心细着哩,主要是对娃娃好,她也不用担心自己儿子在你面前受屈。” 魏三没有及时回答,只是抬起头瞅了瞅根生妈的家,正面有一个浅黄色的组合柜,东面放着一个大红的洋柜,全部擦得光亮光亮,可以当镜子似的,西面水瓮放着一盆白生生的馒头,还有地上摆放的几盆花,开得正艳,再看看自己坐的这炕上,大红的油布上印着“年年有余”。这日子,好红火。可自己呢?梅娘活的时候也是这样,自打梅娘没了,他爷俩就白天钻出被窝走,晚上回去钻被窝。他哪有时间给孩子洗衣服做饭什么的,一般全是跟着他在羊户家吃,偶尔也和李嫂子的儿子一起去她家吃。 他也想再有个女人啊,也有个这样火扑扑的家。 可,可…… 文文都一般不让他去学校,不想让伙伴们看到他有一个放羊的爹,也不想让别人看见他一瘸一拐的样子。如果再给他找个后妈,他会感觉更没面子的。 不行,不行,魏三把烟头狠狠地在烟灰缸上掐灭,就像把心里那点刚生起的小火焰掐掉一样。 他又是几声傻笑,然后对根生妈说:“嫂子,我家文文还小哩,等再大大吧,我现在还图个啥哩?我家娃娃将来有出息了,我就值哩。” 7. “哟哦……”,去去去,魏三长长喊了一声,然后用鞭子赶着他的羊群,想让它们快点走,前面那个雇来帮忙的孩子也是跑前跑后,忙得不行。 眼看着,这大雨就要来了,天黑沉沉地压了下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劈头盖脸地把沙土就甩到他们脸上,庄稼们左扭右扭地摆弄着水蛇一样的腰,在风中极尽显示着它们的风情。 魏三可没有心情欣赏它们,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危险的不行,绝不能允许有一只羊掉队。 “三叔,好像羊不对哇,是不是少了几只?” “什么?少了羊吗?你数清楚了吗?” “是啊,我数了好几遍了,就是少了张二雷家的三只还有耀权家那两只大肚子的。” “啊?那快找找哇,是不是还在刚才那个土圪梁上面。这些坏事儿的畜生。” 风越来越大,呛得人连气都接不上来,仿佛有雨点来了,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不行,我得亲自去看看,靠这娃娃真不行。魏三越想越害怕,这几年他有的时候为了文文,把羊群靠那个帮忙的孩子管着,都丢了人家羊户很多羊了,面子上他已经过不去了,钱更不必说,再丢,更没脸在村子里呆了 魏三把那孩子喊回来,自己踮着一高一低的两条腿困难地走着,虽然他很想跑几步,可自己的腿不争气。边走,他嘀咕着:“唉,再难找到牛娃子那样省心的帮工了,唉,这老天爷啊,下个啥雨哩,黑夜再下不行吗?” 就在不远处的树底下,几只羊正低着头旁若无人地吃着草,魏三可生气了,心想这些没眼色的畜生,都啥时候哩,不要命,一会儿大雨来了非把你浇死哩。他紧着往前走,长长的鞭子一甩,那些家伙似乎一下子清醒了,忙顺着魏三给的方向朝大部队靠拢而去。 可魏三又感觉不对,跑过去的只有四只啊,耀权家还有一只大肚子羊没影儿,难不成是要生了?在哪个疙旯旯窝着了?这时候的雨像谁家的媳妇在洒着水玩儿一样,一阵接着一阵地倒,魏三从随身带着的布袋里取出雨衣,可脸上的雨水“哗哗”地遮得他眼睛老也睁不开。 他喊着那个帮工的孩子先赶着羊群回村吧,千万把那些羊管好了,别再出什么差子,他留下来找走散的那只。 魏三顺着刚才走过的那些路,仔细搜寻着,他“咩咩,咩咩”地学叫着,还把鞭子一阵一阵地甩着,可那个家伙就是不现身,急得魏三真想用鞭子把天也抽塌了,这雨大风急的,怎么找啊。 他的鞋子已经满是水了,那些黄土在雨水的浸泡里变得柔软万分,魏三踩上去就是一个深深的脚印,可更难为的是他本来腿脚就不利索,这样更是深深浅浅的,恐怕一个不小心就摔地上。可他能有什么办法,必须得给人家找到那只羊,眼看着就这两天就生小羊羔了,人家还指望着卖钱呢,这好几千块钱的货赔了,魏三可真是经不起这些了,再说有那些钱不知得给他家孝文买多少的学习用品,还有好衣服哩。 “咩咩,咩咩……”魏三好像听到有羊的叫唤声,他迅速地四下张望,同时用力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支愣起耳朵屏住呼吸地听,好像就在前面,他困难地踮着那两条一高一低的腿往前赶去。果然,那家伙怎么自己跑到沟底了?可能是刚才和大部队失散了,自己也着了急,四下瞎找,结果雨下得大了,着急忙慌地就到这里避雨了。魏三心想你个笨畜生,这里能避雨吗?没摔死就是幸运了。 看样子,是自己走下去的,要不然,不整流产才怪。也还好,这沟不算深。 魏三叫了一阵子,这家伙笨得要死,只是抬起头瞪着蓝汪汪的眼珠子瞅着魏三,宁愿在雨里淋着也不顺着魏三的手势上来。魏三试着想下去把它赶上来,可用脚一踩,那泥不仅能把人陷进去,好像脚底都发滑,涯坡上也没有几棵树或是大一点儿的草用来揪着,他急啊,这可如何是好? 雨半点停的意思也没有,还时不是“咔嚓”来几个响雷,把人的心都震得要跳出来了,天也越来越黑,魏三的心急得和猫抓一样。 最后,他还是狠狠心,决定下去把它赶上来。但没走几步,他就顺着泥坡滚了下去。 …… “老三,你醒了?”等他睁开眼时,已经睡在了自己家的土炕上,身边,是李嫂子,还有一些平时来往好的乡亲,还有那个帮工的放羊娃。 “哦,我这是在哪里?羊没事了哇?”魏三用力眨巴了几下眼睛,弱弱地问着。 “没事哩,没事哩,三叔你放心哇,我把羊群赶回去后就和耀权去三条坡找你,后来看到你摔沟底了,人都昏迷了,可那羊还在你跟前儿站着,没海跑哩,耀权说羊也通人性,嘿嘿……”帮工的娃娃一个劲儿傻笑。 魏三也跟着傻笑。 村里的赤脚大夫说他的那条好腿也被摔得错了位了,除了脸上被擦破了好多皮,胳膊上有些淤青,别的倒无妨。唉,又得躺些日子了。 “老三啊,你就别麻烦了,先让这娃娃顶着,或是再找个人替你一些日子,咱给他钱,一天按多少给人家。谁叫咱出了事,这已经算是好事哩,你人没事,羊也没给人家丢比啥也强哩。”李嫂子劝说着。 众人也你一言我一语说道着。 “嗯,还能咋样?”魏三沉沉地吐出这么几个字来。心里直骂自己不中用,这一受伤又得破费好些钱了。 李嫂子天天给魏三送饭过来,现在她的孩子和孝文都考上了高中,在县城里读书,她也清闲了不少,家里那几亩薄地侍弄起来也费不了多少事,所以更多的时间用来照顾魏三了。 “你,你……没事就别过来了,我快好哩,免得人家说闲话。”魏三已经可以慢慢走路了,他脸憋得通红,像个下蛋鸡一样。 “怕啥哩,你嫌我?”李嫂子把碗往锅台一放,脸沉了下来。 “看你,咋会嫌哩?我魏三这光景能有人管,还嫌哩,可我,我怕孩子们会不高兴,他们要面子哩。”魏三低着头,一直瞧着地上那个破笤帚。 “那就等哇,等孩子们成家了,咱俩再说,反正也快哩。”李嫂子斩钉截铁地说着。 魏三也没再说什么,他自己也清楚自己很矛盾。 8、 “爹,我不想上学哩,很多同学都说考大学很难。”放了暑假,孝文呆在家里就和老父亲想说说心里话。 “啥,你说啥哩?”魏三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爹,你别恼哇,我才高一,还有两年才能考大学,你说你得多少钱供我哩?你天天在外面多辛苦,要不你别放羊哩,就把咱家以前那几亩地种上,也够哩,我学点技术找点事做也挺好。”孝文滔滔不绝说着自己的计划,向老父亲展示着自己的宏伟蓝图。 他以为他爹一定能同意的,这个计划他都想了许久的,自己还为自己的聪明高兴着,同时也认为这是在孝顺他爹,他爹不乐坏才怪。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就落在了孝文脸上,他没防着爹会这样,急得直大哭起来,他不明白明明是他为爹着想,可这个倔老头为啥要打他,爹可从来没打过他的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魏三软软地坐在炕上,明亮的电灯照得他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好深。这个当年唱着山歌的放羊娃,老了。 “你说啥也得给我把书念下去,家里的事,你别管,有我哩。”魏三靠在后炕的墙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爹,你咋听不进我说的话哩?你看你现在的身子骨也不硬了,走路又不方便。”孝文捂着发烫的脸,气得眼珠子都瞪了起来。 “娃娃啊,这辈子爹没啥想法,就等着你能在人前站一站,你光显了,爹老脸也有光,咱老魏家更是祖上积德啊!爹放了大半辈子的羊哪,没文化,活活一个粗人,人家咋说哩?说爹是捅羊屁股的人,是上不了台面的。爹也知道,你嫌爹,爹没给你长光,可是爹不怕,爹就是想让你好好地活着,给爹争口气,也让别人看看,我魏三,一个放羊汉的家里也能供出个大学生哩。爹不想让你也步了爹的老路,咱没资本,就得自己拼,你考上了大学,才有更好的出路哩。” 那晚,魏三说了很多很多,说了牛娃子,说了梅娘,也说了老魏家许多历史。 后来,儿子虽然还是不太情愿,但还是收拾好了东西,高高兴兴去了学校。 (9) 生活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就喜欢和人开玩笑。 自从梅娘没了,魏三所有的心思全放在了孝文身上,虽然脸上老愁苦的不爱说话,可等天黑了,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炕上的时候,他就把梅娘的那张黑白照片拿出来,对着她自言自语一番。他告诉梅娘儿子一天天长大了,他舍不得自己吃穿也给儿子把钱拿得足足的,绝不让他在同学面前寒碜,他还说自己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真的盼望着孝文快点考上大学,那时他闭眼去找梅娘也无愧了。他还会告诉梅娘,李嫂子对他有情,可他不知道怎么办。 魏三的心中一直有一个希望在支撑着,他只等孝文出息了,就真的安心了。 可是孝文没有按着他想像的那样一路顺风着。生活依然没有停止对魏三的考验与锤炼。 “老三,老三,你别吓我,你醒醒,醒醒啊……”李嫂子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看着直挺挺跌倒在地上的魏三,她吓得魂都没了。 好大一会儿,他才缓过劲儿, 他气啊,气那娃娃咋就不争气哩,明明答应他的,干嘛又变了卦?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是很准的,其实孝文开学走后,魏三的心也一直不踏实,他就老感觉会出些什么乱子来。 不行,他要去找他,非得把他揪回来。 李嫂子怎么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出去,一个半辈子没离开过村子的人,还拖着一条病腿,怎么能让人放心啊?可是魏三像是一头打死也不回头的犟驴,他简单地带了点东西,就踮着那一高一低的两条腿出了村子。 他先去了孝文的学校,具体打听到了原来是和同年级一个同学打了架,被老师训斥了一番,一气之下就出走了,走时还留了字条说一定要混出一个样儿来给别人看。 魏三真的想不通现在的孩子们怎么了,这么小就学着别人搞对象,还为了一个女同学竟然争风吃醋打得不可开交。想想自己,三十好几了还没动过一下女人,也不晓得和别人打个架。他一遍遍思目着这些年的那些碎七碎八的事,心想也许是因为自己太惯着孩子了,打小就没舍得动过孝文一个手指头,他也没有多少的大道理给他讲。 孝文就没吃过多少苦,虽然他爹是个放羊汉,可什么都紧着他。梅娘死得早,魏三想着牛娃子那会儿的样子,就像中了病一样,总想给孝文更多的爱。他的衣服没穿过补丁的,也时常换新。在外面读书时老给他多拿些钱,生怕娃娃吃不上,本来娃娃有一个放羊的爹就够丢脸了,再不能让娃娃为别的难活。 魏三一直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反正只要娃娃提出来的,魏三拼命也要办到。可他自己一年四季就那么点衣服,李嫂子说给他做几件新的,他也不让,说自己成天在野外,还有个啥正经。咳嗽厉害的时候也不舍得买片药,还是李嫂子看不过去,把村里的赤脚大夫叫过去输了几天液。 可现在,想那些也没用了,孝文偷偷跑到外面,身上也就开学走的时候带得二百来块钱,能顶几天啊?一想到这些,魏三就急得坐卧不安。 他四处打听孝文可能去的地方,然而那些同学都在上学,他又没有别的可认识的人,能去哪里呢?魏三的嘴上起了两个大水泡,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就用几口水就着饼干解解饥。 除了李嫂子的儿子全全,他也再和别人说不上多少的话,也多亏了全全这孩子,他在那些同学和老师们中一遍遍地打听,终于知道孝文是和不久前认识的一个外面的后生走了,听说那人很有派头,还开着车。 那能去哪里呢?这么大一个世界,到哪里找呢?魏三的脑子像乱麻一样。他趷僦在全全宿舍的地上不停地挠着头,搓着那张老而皱的脸,一声接一声地叹着气。 “叔,你也别太着急上火的哩,我们老师已经报了警,眼看着孝文都走了四五天啦,他们怕出啥意外,更何况他跟着走的那人听说是个搞传销的人哩,学校怕孝文上了人家当哩。”全全给魏三递过一杯水,让他上床歇歇。 “啥?上当?我家文文被坏人骗哩?”魏三的眼里充满了惊恐,他不懂得这个骗代表着什么,外面的世界太复杂了。 “叔,您先喝点水,别把您老给趴下哩。”全全安慰着魏三。 可魏三就感觉嘴一阵阵泛着苦,他喝不下哩,他的眉头紧紧锁着一个疙瘩,也不知道自己家那个娃娃是不是受了坏人的敲打了,是不是饿着。越想,魏三越怕,他紧紧蜷缩着身子,双手抱着肩膀。 “全全,你说不会有啥事哇?我家文文可没受过啥罪哩,要是真让人骗了,你说那个传什么销的是干啥的哩?”魏三不敢抬头,他好像急着想要听到答案,又好像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哦,也……也没什么的,叔,但愿不会有事,既然报警哩,应该很快有消息的。”全全也是个懂事的娃,他看着魏三叔那个样子,感觉他真的好可怜。 “不行,我的出去亲自找找,不能让我娃受了苦,在这里干等着我会急疯的。"魏三不管不顾全全的劝阻,就踮着他一瘸一拐的两条腿没有目标地开始寻找。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户人家,也不知道绕了多少水沟树林。文文丢了,就像把他的魂丢了一样,如果找不到他的文文,魏三真的没法活了。 虽然这个娃娃从小到大没少让他操心,他也从来不敢在文文的同学们面前出现,文文总说别的同学的家长都是开着小车,吃着公粮,人家的父亲都是高大帅气。为这个,魏三没少犯难,他恨自己不能让娃娃长脸,老害得他在别人面前矮一截。 魏三就是一心想供文文上大学,图个好工作,踏踏实实地做人,他也一直认为自己没错,所以魏三能咽下那些苦,只要文文能出息了,嫌他就嫌点吧,谁让自己生就是这个样子哩。 可是文文长大了,心也变大了。他老想着快点离开那个土窝窝,他说凭他的聪明劲儿,到哪里也是香饽饽,他说念书不是唯一出路,现在的社会就是聪明人的天下,他还说他认识了几个很有本事的朋友,可以带着他快点发财,他们有的是门路。 为这个,魏三也没少和他争,他说魏家是本本分分的人,要是他妈梅娘活着的话,也一定不会同意他的这些想法。可是每次都会被文文气愤愤一扔手里的东西,然后说一句:和你无法沟通,我们有代沟,你懂个啥哩? 魏三干瞪着眼,说不出什么。 他本来不利索的腿,更加不利索了,有的时候酸困得实在是拉不动了,可一想到娃娃指不定在受什么大罪,就硬撑着。后来,附近的人家都知道有一个拐子老头在满世界找儿子,他们有的投去诧异的目光,有的也可怜他一把年纪的辛苦。 魏三的嘴唇干裂得像是整整一个夏天没落雨的大地,有人给他端来一碗水让他喝,他喝着喝着就会呜咽起来,抱着头趷僦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他更老了,仿佛一下子老得经不起一点风吹。 等过了十几天,警察把文文给他带到跟前的时候,魏三已经被全全和学校里的老师们一起送到医院,昏迷了两天。医生说他身子本来就不好,人又上了岁数,再加上好几天的劳累,他实在太疲倦了。 可当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叫他:“爹,爹……”时,他哧溜一下来了精神,猛地睁开了眼,他看到了儿子,是啊,是他的儿子。他急着想要坐起来,可因为刚醒,又因为身子太虚,又倒回到了床上。 “文文,你咋啦,你没事哇?你哪里去哩,爹着急啊。”说着,魏三的眼里就流出两行浑浊的老泪来。 “爹,爹,是文文不好哩,文文不懂事。”孝文跪在魏三的床前不停地抽泣,这孩子看来还是心疼这个可怜的老人的。毕竟,这个老头那么爱他,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魏三定了定神,然后微微一笑,他紧紧握着儿子的手说:“没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哩。” (10) 自打那事过后,孝文懂事了许多,经过那次的教训,他再不轻易和社会上的人打交道,也和先前那个女同学慢慢断了关系。 也许,孝文慢慢长大了,他读懂了些爹眼里的期待,爹说一直等着他有出息,他不能让爹再失望了。 果然,从小就聪明的孝文稍稍一用功就顺利考上了大学。 看到通知书的时候,魏三首先一瘸一拐地跑到梅娘的坟上,他高兴地说给了梅娘,说他们的儿子终于考上了大学,老魏家的坟头冒了青烟哩。 魏三宰了两只羊,请全村的男人们都到他家喝酒,折腾了两天,好不热闹。 大家都说魏三这回可就等着跟儿子享福吧,没几年大学毕业了再在城里找份工作,孝文买上了楼房把魏三接过去,多好啊,再不用放羊了。魏三被晒得黑黝黝的脸笑得一下,一下跳动得好不欢快。 “哟哦……”魏三长长的喊羊声在田野里放肆地飞奔着,他又开始劲头十足了。 “二月格里格刮春风/五哥(那个)放羊转周村/羊群(那个)一过起黄尘/只撩见呀那个黄那个尘尘/撩不见五哥我的人……” 好多年不唱这山歌了,魏三感觉嗓子都挑不起来了,就骂了自己一句:“不顶用的东西,老喽。” 是啊,老了,一年不如一年了,眼看着他都五六十岁的人了,他有的时候真感觉赶不上那些羊了,腿上没劲儿,骨头也酥了,可是他还不想扔下他的鞭子,他想等儿子在城里买上了新房,就可以安心了。 再有就是李嫂子,他一直感觉心里愧对这个女人,按说他也想有个家哩,有个女人暧暧被窝,热热炕。梅娘死这么些年了,他一个人也真的是过着凄苦,拖着两条不利索的腿,风里来雨里去的,他也会感觉累啊! 李嫂子人好,也等了她好些年,但真要有一天他和孝文说了这事,孝文会同意吗?算了算了,先不想这些哩,娃娃还没成亲,我倒想着成亲哩,再说吧! 魏三想狠狠抽一鞭子,这大半辈子过来,他最痛快的事情就是抽鞭子,也许不是抽鞭子,是抽愁苦。只不过这次,他抽得是兴奋,想把这兴奋劲儿洒一地,让这一片土地都与他一起高兴着。 “啪……”好干脆的鞭子,然而随着被甩起的尘土,魏三感觉到手没劲了,那地上的痕子没原来深了。 孝文以前就很少回家,现在有了工作,做了城里一家公司的主管,很是不错,魏三也吩咐他好好工作,别惦记着他,他硬朗着哩。 “爹,等我有了新房子,就把你接过去,你就不用放羊哩,我养你。” “好哇,好哇,我娃娃懂事哩,爹等了大半辈子,就等那一天哩,可惜,你娘……” “别说这些了,爹,咱不提难过事。” “嗯,文文啊,你说你接爹去你家,你不嫌爹脏啊?爹是个放羊汉,一辈子不讲究。” “爹,我是嫌弃过你放羊,可你怎么也是我爹,根生大娘说过我好几次哩,说爹你是个了不起的汉子。一辈子不容易,叫我好好待你哩。” “嗯,嗯嗯。”魏三笑一下,哭一下,像戏里的丑角似的,搞得文文直笑。 孝文要结婚了,对象是一个单位的女同事,长得高挑,漂亮,城里户口。 可意外的是,孝文从来没往回家里领,他也一直骗女孩说他没有爹没有妈,是个孤儿。直到成亲的时候也是在城里悄悄办了。 魏三先前就听他提过有对象,可拖了好几年咋就是不办呢?为这还催了孝文好几次,孝文只说没到时候,敷衍着他爹。然而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和孝文从小一起长大的李嫂子的儿子无意中,才把这件事情给捅破。 也是李嫂子看孩子们大了,魏三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就想着能和他正正经经结个伴,可这些年魏三一直在躲着她,她一个女人家家的又不好意思老上赶着。但看着魏三一个人的日子实在太不容易,儿子一年回不了几次,家里土灰土灰的,叫人看了心酸。她也就顾不了那么多,终于下定决心想和自己的儿子说说。 儿子除了强烈反对,还质问他妈:“你们做的是啥事哩,为老不尊吗?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都把孝文害的有家不能回了。”李嫂子被这句话惊呆了,她不明白儿子的话是什么意思。 李嫂子的儿子和孝文其实算无话不说。原来孝文和他早知道李嫂子和魏三的关系,只不过谁也没说破,但最近两年因为魏三身体不好,李嫂子去得频繁了,闲话也多了起来。而更有甚者说魏三这些年挣的钱全给了李嫂子,要不李嫂子的儿子哪来钱在城里买房。 为这个,孝文恼了,气了,恨了。本来想着把魏三接到身边好好生活的,可现在他恨他爹,更恨李嫂子,连李嫂子的儿子也恨了,兄弟也没得做。 李嫂子告诉儿子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他和魏三清清白白,也从来没花过魏三一分钱。儿子告诉她,人家孝文都在城里结婚了,为啥不告诉他爹?就是不想伤他爹的心,给你们留点面子,但又不想看到他爹,人家恨他爹,恨你! …… 魏三坐在野地里,看着那些羊群低着头,悠然地吃着那些青草,再看看对面土圪梁上的那颗老杨树,自打他放羊,每次来这里,都能看到那树,可现在那树还是那个样子,他的心咋就感觉沉的像一块大石头压着似的呢?怎么就不像先前那样自在地躺在土地上,和那几只苍蝇叫板了? 羊群里时而发出“咩咩”的叫声,又时而有几只麻雀飞到眼前不远的地方,魏三拿起一个土坷拉就朝它们扔过去,麻雀飞走了,他的心又好失落。抬起头看看天吧,好多的云,一片,一片,错乱地排列着。他的眼角,瞬间,落出两滴泪来,慢慢,滴到了地上。 李嫂子告诉了他孝文结婚的事时,他都没有落泪,他知道,儿子嫌他,一辈子都在嫌,年轻时嫌他放羊丢他脸,老了,嫌他和李嫂子不清不楚。 嫌就嫌吧,他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儿子懂他。还好,现在儿子有出息了,他也就放心了。 要过年了,孝文回家看他爹,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是没说他结婚了。他不说,魏三也不提,只是慢慢从炕头的一个木柜子里取出一个红布包包,里面有红通通两个银行存折。 他说:“文文啊,这是爹近一辈子所有的积蓄,除了供你上大学以外,就只有这些哩,你全拿了去哇,爹老了,记性不好,小心弄丢了就不好办哩。”他的手有些颤抖,不知道为什么,嗓子眼儿也好像有什么东西卡着似的。 “爹,你这是做啥哩。”边说,孝文边打开了那两个存折,里面赫然显示着两个数字:一个六万五千整,一个三万。 呀,怎么会这么多?孝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放羊汉又要供他读书,能攒下这么多的钱?可,这的确是事实。魏三把存折给了孝文,然后靠着后炕的墙又说:“把这些凑着,你再攒几个,寻个好地段,买处房子哇!这样你就是真正的城里人哩。好好工作,爹这里不用你操心哩” 完了,魏三再没说什么,他闭上眼说自己累了,想歇歇,让孝文明天就回城里吧,让他回城里去过年,说城里热闹。 “哟哦……”魏三对着田野长长地吼了几声,然后把手里的鞭子狠狠甩了几下,尘土一片片飞了起来,可 这次没有他的羊群像听到战鼓一样地飞奔过来,而只是空旷的天空听到了,白云听到了,还有路过的雀儿听到了。因为它们看着他几十年过来的,它们懂他。 这是魏三最后一次挥舞他的鞭子,也是最后一次用力地吼出那两个字:哟哦…… 结局一: 孝文结婚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了。 魏三越来越不爱说话了,老感觉胸口被什么堵着,最后,堵得他再无法喘气儿了。长年在野外奔波的人,一下子闲了下来,病就会汹涌而来,这是庄稼人常挂在嘴边儿的话。魏三这些年本来就身体不太好,加上那年出去寻孝文,越发虚弱得不行。 直到,一病不起。 “老三,吃点东西哇,别这样作践自己,孝文有一天会懂你哩。”李嫂子一边不停地流眼泪,一边端上了热腾腾的肉臊子面,这是魏三最爱吃的。 魏三一言不发,眼睛呆呆地望着屋顶。 他好像看到了梅娘,还有牛娃子,梅娘在叫他:“他爹,我等你好些年哩,快来哇!”牛娃子也好像变样儿了,还有了自己的孩子,他说:“三叔,你来哇,我买了新房子,咱和婶儿一起住。” “老三,你这是咋啦?别吓我们。”根生妈和根生爹,还有很多的乡亲们都来看望他,魏三给村子里的人放了一辈子的羊,也没和人红过个脸,谁家的羊要下羔了,谁家的羊该剪毛了,他都会提前告诉,而且给大家剪羊毛从来不要钱。大家说他是个好后生,就是老天不长眼,命苦哇。 “老三,你说你这是干啥哩,现在你也把那放羊的鞭子扔下了,咱享几天福,不出野外受罪啦,你好好的,行哇?”李嫂子眼泪不停地往下落,她撩起袖子一个劲儿地擦。 “是啊,老三,李嫂子等你这些年了,你忍心不管她了吗?”根生妈说着,鼻子都发酸了。 魏三还是不说话,眼角滚出两行泪。 “老三,你说句话,说句话哇。”乡亲们摇着他的胳膊。 “他在等孝文吧……”根生爹长长唉了一口气。 “唉,做孹啊,这孩子,人大了,心也野哩。” “唉,咋就这样了,老三这么要强的一个人,这一辈子就指望着孝文哩,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是啊,活到这个份儿上,老三苦哩,这辈子等的不值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都在替魏三叫屈。 “别说哩,你们都别说哩,老三心里会难活的。”李嫂子给魏三擦了擦那两行泪。魏三一动不动,还是死盯着屋顶看。 “没给孝文打电话吗?催着他快点回哇,他爹都不行了,还要干嘛?这孩子按说没那么坏哩。”根生妈着急地问着。李嫂子告诉她已经打了,可能在路上。 魏三已经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耳边一阵阵传来悦耳的山歌声:“七月格里豆角角的白/妹妹你给五哥捎来对嚡/你给那个哥哥就做那个牛鼻鼻嚡……” 他好像牵着了梅娘的手,笑盈盈地走过玉米地,然后一起去摘豆角。 “魏三,你说我再给你生个儿子好不好哇?” “不要哩,那个多受罪哩,咱就等文文孝敬咱哇。” “好哩,你说啥就是啥。” “老三,老三,你再等等,你的文文马上就回来了,他给你带着媳妇孙子一起回来哩。” “是啊,等等,你一定要等啊,老三。” 大家紧紧握着魏三的手,眼泪都跟着淌了下来。 可,魏三什么也听不到了,他和梅娘手牵手去摘豆角了…… 结局二: 魏三再赶不动他的那些羊了,也没半点精气神儿了,他感觉生活中没有了可以等待的东西。他终于放下了他的那条握了几十年的放羊鞭子。 冬天又来了,好冷啊,只不过今年的冬天,魏三不用一瘸一拐地去野外奔波了,他终于可以窝在家里吃着热乎乎的饭,还可以听听录音机里的“打金枝”、“金水桥”,还可以听到那些响亮亮的山歌。 李嫂子也老了,走起路来蹒蹒跚跚的,魏三看着,有点心里难活。 他让这个女人等了半辈子,可自己也等了大半辈子,他一个放羊汉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感觉日子过得太熬煎哩,顺心的事太少了。 那个让人心都会滴血的眼神,那个小小年纪没了命的牛娃子,一直都在魏三的心里住着,他忘不了那个娃娃啊。没娘的孩儿可怜啊,所以他对他的文文百倍地上心,可,唉…… 魏三不愿再往下想了。 没了羊群,魏三其实也过得很没意思,他也不想去外面走动,不想和人说话,生怕别人问他文文的事情。 外面下了雪,魏三就窝在被子里干脆不出来了,可是李嫂子却叫他开门,她跑了过来说文文打来了电话。 “什么,文文的电话?” “是啊,是啊,他说要给你带媳妇孙子回来哩。” 魏三激动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生活越来越好了,砣子村虽然不算富裕,可有的人家,家里已经早就安上了电话,李嫂子的儿子在外面混的不错,所以为了方便关心他妈,就给李嫂子安了一部电话,平时魏三有什么事情就是去她家里打电话,文文当然也记得那个号。 魏三让李嫂子翻箱倒柜找出早年梅娘给他做的新衣裳,还忙活着洗了脸,刮了胡子,又让李嫂子帮着把家收拾得好好的。最后让她把根生妈叫来,一起帮她做一顿好吃的,他想好好招待他的媳妇孙子,这可是他第一次见哩。 儿子终于回来了,孙子都会走路了,乐得魏三直点头。 媳妇说这次走的时候想带着魏三一起去城里,以前是她不知道情况,也是孝文不懂事。现在她们知道错了,还说孙子还等着爷爷给讲许许多多放羊的故事,还有那个叫牛娃子的叔叔的故事。 魏三嘴唇在轻轻抖动着,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这个老人,他只能再落下两滴泪,慢慢顺着脸颊流到了肚子里,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沧桑的味道。 走的时候,魏三对儿子说对不起李嫂子,让她苦等了十几年。 孝文说:“一起走吧!” 他已经用自己的工资加上魏三给的钱,买了一套大房子,他想让爹好好过个晚年。 魏三笑了,真的笑了,他的文文终于懂事了,他这一辈子值了,终于等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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