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长得那么高

前提
得需要一个贪玩的孩子
他的脚步
迈过流完水的湿垄沟

节节草攥着马陆细细的腿
一群小蚂蚁跟着一群大蚂蚁
会飞的黄蝴蝶
伏着淡蓝的野菊花

悬在屋檐下的钟声
还没有敲响
高高的椿树上
有美丽的斑衣蜡蝉 

村里人叫她花姑娘  椿蹦
不知道
会装死的沟眶象
与她有没有关系
村里人叫它白胡子老头

我们想
也许它们是夫妻
丑汉子总是能碰上
桃花一样的艳遇

屋顶的浓阴里
我们都坐着
用一枚枚椿树的翅果
扎碧绿的绣球

阳光调换着我们的位置
转眼间
你长得那么高      

  乌龟和蚯蚓

一只乌龟住在他的脚下
一条蚯蚓爬上了他的脊梁
他就这样
带着乌龟和蚯蚓
捏着药单和收据
慢慢走  慢慢爬

出了医院的大门  是一条马路
过了马路是一片玉米地
玉米地的尽头
苍翠的树林    
等他们走来 等他们解散   

   蜗牛
                  
雨水过后
邻家的小女孩
抓了一把蜗牛
放在门前的木板上

现在的季节
或许不适合恋爱和交配
蜗牛的世界里
有人类读不懂的相逢和别离

它们探探触角
不言不语
一个个向更加孤单的草丛 
树枝爬去
        
 棚子

一大群民工 
躲在酒店的屋檐下避雨

雨中
更有一些比雨水还要圆润的东西

比如离开枝蔓的瓜果
比如脚步踉跄的父亲

他走在我的旁边
像一株越来越老  越来越渴的梨树

一辈子
伸着自己的甘甜的手臂

从未想过
要给自己留一个不再漏雨的棚子
 
 蛙鸣
                       
我不知道蛙鸣住在什么地方
阳光下
迎接我的
还是那条蚯蚓钻过的泥路

近些天来  南方多雨  长江多雨
干了的洺河也多雨
老槐树脱掉草鞋
在雨水里洗脚

碧绿 粉嫩的红蓼花
一点点漫过街门前的青石
青石上的四奶奶 
依然保持着她惯有的安详

只有蛙鸣
在碌碡碾过的麦场边上
绝地反击
一个男人在她的体内统治过的红日和白旗

 梦中的新茅屋

在梦里  接母来信
一棵柳树倒入洺河
载着月亮
漂浮在水面之上

儿呀
混得不好 你就回来 
忘掉那城中之事
门楣的灯光

在梦里 我醒来 
喝完桌面的清水
继续读信
读到一位小腹刚刚凸起的女子
看着自己赤脚和泥的男人和公公

他们的身后茅屋
像枝头的绿叶
一点点被崭新地抽了出来

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场景
像是我的梦 
又像是我的梦里邮寄不出的回音
                       
    痣

一块从母亲左肩切除的痣
让我再次想起了外婆

现在
她以一道道弯曲的线条
分布在床头的心电监护仪上

用母亲的呼吸和心跳
重新诉说六十二年前
那一个春暖花开的夜晚

满怀着喜悦的外公
抱起自己
左肩扛着胎痣的女儿

坐在昏暗的油灯下
听窗外的风声里
牲口吃着草料的声音

炕上
是他浸满汗水的妻子
巨大而幽深的疼痛过后

推出手术室的母亲
又一次回到外婆的身体里
平静地呼吸

只有那块等待病理分析的痣
不知道是母亲的
还是外婆的

  丝瓜
           
不几日
一个丝瓜老了

一个老了的丝瓜
是要被掐下来的

一个老了的丝瓜
不可以拖累这根奔跑的长藤

那些顶着嫩花的孩子
已爬过了屋顶

现在的时令
还没有到霜降的寒冬

不需枯黄的屋子
更不需要皱纹的母亲
          
  打猪草
            
打猪草
猪草里有奶奶的承诺

猪长大了  
卖成钱就给你买白球鞋

猪是黑色的
背部有两块白毛

它一点点长大
我的球鞋就跟着一点点长大

有一天
买猪的人来了

我看到我的白球鞋
被捆绑到马车上

嚎叫着离开了

 我想到一只蟋蟀
           
许多年前的许多年后
我看到她回来了

走在自己的小院
上午锄草
下午扫土 

晚间  
推上破旧的木门
点一盏油灯
守着灶台和窗户

早晨 
颓败的矮墙里
看到了她稀疏的白头发

我想到一只蟋蟀
要是一只蟋蟀该有多好

没有人理会和注意
下一个夏天
她还能一样悄悄回来

 阳光的楼梯
        
我看到
蜗牛在爬
蚂蚁在爬
会飞的斑衣蜡蝉也在爬

不会说话的椿树
还穿着去年的旧衣服
像老实的阿伯
流着粘稠的眼泪

椿树之上
是一朵朵从昨夜出发的白云
白云之上
高高飞起的黑燕子
它们叨着屋檐下的软泥

一定有更高的树
一定有更高的鸟窝

细密的阳光里
一定还藏有弯弯曲曲的楼梯

那些离我们远去的亲人
一边走
一边用手摘着低下头的浆果
和树叶
    
   一字诗
            
有一天  碑刻文字
简牍墨迹
所有的惦念
都会随着天空这张白纸消失

我希望来世的早春
是一个只懂得放牛的孩子
吹口哨 
看燕子 摸摸山崖边的白云

我希望
你回首看到我的时候   
前世那些
丢弃的白骨能和石头挨着
小声地对话   
                  
  活着就好    
            
离开家之前
我整理了自己的羽毛

虽然 洞口的光亮
可以是流水 也可以是白树皮

在路上  路是要生长的
我尽量压低帽沿

不动声色
以一条赤狐的迅捷
进入那一片繁华地带

我知道
等待喂养空瓶子

环形的天空
不允许讲你再提及童年

闪电 雷声 大雨
雪山  高原  茫茫的戈壁

辅以眼中之毒 
爪喙之刺

辅以那乱石  枯木  
流血的河滩   
落崖的尖叫

我不能
只带着无用的口水回来

麦粒也好   草籽也好
你吐进我的嘴里
我吐进你的嘴里

我们活着  拥抱  就好    
          
  愿望
               
火车只剩下
远处的那一截铁轨了

阔叶林里的白桦树
耸高高的肩膀

我们穿着黑布棉衣
吸着干爽的烟丝

一起去透明的森林里
搬运圆木头

是的 
多年前就约好的

我们要建一座大大的房子
有多魔大教堂一样的尖顶

这里
不需要加冕的英雄
不需要战地和钟声

这里只允许居住
冻僵的老人  
流浪的松鼠 

             2016.7.17

 给我说

脚掌下折断水源的人
拎着空空的杯子
走到我的身边

彼时 村里新打了深井
我站在街道的一侧
挖着藏管引水的沟渠

小路哥  有事给我说
我的声音很低   
我的父亲还在床上病着

好的  他的声音也很低
我们两家住得不算太远
邻里关系不算太好

后来的秋天 
门外的风没有吹完门外的枣树叶
他就系上了儿子生前的围巾

后来
我会经常
莫名地想起那一句  给我说

它又能代表什么                             
          

             2016.7.18

 香椿记
                 
香椿发的嫩芽可以吃
少年时
一到春天
母亲就会搬来木梯子
脖子挎着我的破书包
登上高高的树干

一簇一簇的香椿芽
在稍微有点凉意的空气中
微微抖动
像低下头啄虫子的鸡冠

最简单的做法
用开水焯一下
放一些盐巴
也可以混在甜味的玉米糊里

不允许挑剔的岁月
香椿芽
毫无疑问
是母亲的希望  
我们的美味

补丁摞补丁的破书包
张着永不会满足的嘴巴
一茬又一茬 
对面色苍白香椿树
施以拔甲薅发的酷刑

少年时
我做过这样的梦
梦到一棵树
弯下腰来    
它的身上挂满了草叶间的露水

中年以后
我查阅资料
营养充足的香椿树
也可以开花
结出像葡萄一样圆圆的果实

曾几何时
它和我们一样费尽心思  保全性命

它怀有身孕的样子  
含羞的样子
抱着宝宝成为母亲的样子
你是否有幸见到   

       2016.7.18

  宝塔糖 
              
先说说那皂角
抱着圆圆的皂米
吊在风中摇来晃去

每年冬天
母亲会带我
去树下捡皂角

一枚枚皂角洗白了小手
洗不白街边
冒着泡泡的粪坑

路上遍布着兽蹄 
空气里飞满了蜣螂

夏天的晚上  
母亲经常抚摸着我的肚皮
一下又一下
贪吃的虫子  吃完宝塔糖  
安静地睡了

 蜗牛的路
            
雨停之后
蝉声就会响起

有的蜗牛选择了大柳树  爬上大路
有的蜗牛选择了小槐树  爬上小路
有的蜗牛还匍匐在草叶下  守着沙土堆

它们不说话
痛苦的时候爬着
快乐的时候爬着

路遇的空蝉蜕
把一根根长短不齐的树枝 
搭向了
刚刚洗净面容的天空

天空里的蝉鸣
乘坐着一架
薄薄糖皮的小飞机            
       
   村庄

紫黑的榆木圈椅上
老父亲沉沉睡去

他的鼾声继续着
童年时代的一场大水

鼠洞满了  树洞满了
树杈间的老鸹窝满了

泥坯的房子

挨次倒成了泥堆

越来越多人的涌向
村公所废墟的高地

茫茫的水面 
死一样的静寂

偶尔传过人语响
多像燕王扫北以后的燕地

大难不死的祖亲们
带着妻儿 牛羊 白云和瓦砾
拨开草丛
第一次来到了这里

　　　　2016.7.19
 

  轿帘

猪毛菜　三楞草
白蒿

在洺河的岸上　无人的荒地
这些高个的　活过了秋天
都是有魂的

月光洁白　
抬一顶木制的红绸小轿
安闲的老人坐在炭火旁

自酿的米酒
属于紫坛中的事儿
扎着彩绳的灯光
是醉后的事儿

他想起她
榨轻躯干的高个野草
滚到身边
吓他一跳的睡梦
还没有到来

现在的月光　　
正等他
掀起幸福的轿帘

　　　2016.7.21

  串树叶 

生产队早已解散
深秋的老马棚
十几棵
无话可说的白毛杨
把它发黄的信纸
递了下来

我用针线把它们一个挨一个
串起
绑在腰间
拖拉在屁股后面
就像松鼠粗大的尾巴

每走一步
都能听到雨水和春天
沙沙的声响

 成长

蹲在村里的水坑旁
把一枚枚树叶放进去

看着它们
从铺满阳光的小庙
一直游到对面阴暗的墙角

脸蛋鼓鼓的小男孩
等呀等 

等一个模样相仿的少年
坐着树叶
从水坑的另一端划过来

重新蹲在他原来
发呆的地方

慢慢摘着头上的树叶

   2016.7.26

  艳舞
                         
坐在闷热的大棚里
光膀子
留粗茬的胡须
与一群焦躁的汉子
大声叫喊
脱——脱——

台上的女子 搔首弄姿
极尽挑逗之能事
她的每一个动作
同我们一样
都用着自己的汗水和皮肤

   老板，给我一只香烟抽吧

在这家放映厅的二楼
皮肉生意
只需三十元钱

她走过来
坐在我的身边
轻声地问 做吗 老板

又过了一会儿
她的声音更小了 

老板 给我一只香烟抽吧
打火机的光亮中
我看见了她失望的表情

   加镜 

第一部片是周润发的英雄本色
第二部片是林青霞的笑傲江湖
第三部片
第四部片
年代久远不记得了

其间 我上厕所
可爱憨厚的东北老板大声说
放心兄弟吧  时间一到
大哥肯定给你们加镜 

又过了很多年
我才知道那部名字叫作《罂粟》的电影
是苏童写的

 女朋友

我走出去找她
南方的街上有明亮的灯光

一处又一处的大排档
散发出好闻的
炒米粉 炒田螺的香味

电视塔的西北角
是一个我们常去的小超市
她就坐在门外的台阶上

一只接一只抽着
仿佛这样就可以学坏的香烟

 习惯

喝完水
我习惯把空瓶的盖子
再次拧上

我们一起走过高高的棕榈树
走过幽暗的小街
气味浓郁的玫瑰花店

才在一个人潮汹涌的垃圾桶旁边
断了伤感和念想
彼此丢弃  

  2016.7.27

  苏门答腊猩猩

金贸街的东侧
一条小巷通往热闹的菜市场
每天上下班
我会经过这里

有时 和老婆孩子一起
有时 一个人

记得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
守着一堆捡来的食物
吸着一截一截花色的烟头

同所有弯下腰来的树木一样
自己和自己的落叶 
碎枝玩耍

雨天  偶尔能见到
绿色的甲壳虫 
落到草丛中

草丛的一侧  有两扇木门
门开了
身着华丽的妇人
什么话也不说

她歪歪身子
向巷外走去

人群散去的菜市场
他扯着衣襟
兜起沾满雨水和泥土的瓜果

苏门答腊猩猩
与人类的基因相似
他和它们
通常都不习惯用声音沟通

            2016.7.28

  腰疼

岳父的腰
疼了有半年了

抽完我递过的烟
他的神情和烟雾搅在了一起

十七岁  
板车
一个人拉麦草
武安市的大坡有八里长

他说
有一次实在是饿极了
发狠吃过两斤牛肉
五个羊肉包子  
一壶白开水

他说他的腰疼
多年前
第一次上坡的时候 
就感觉到了

这个时候   他在手术室里
把所有麦草和麦粒的钱
都拿了出来

他还没有出来

2016.7.28

  那些玉米 

一场洪水过后
那些玉米都倒了

就像一百多年前的中国
习惯了磕头的草民
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山呼万岁

万岁  万岁早已作古
身边
只有鳢河残留的水
神情安闲地向北流去

 111路公交车

车子开过了河会西站
开过了东市路口
再往前走
就是大贤村了

刚才还很热闹的车厢
瞬间
安静下来

一车人清晰地听到
喇叭里的女子
用标准的普通话播报

大贤村到了———

不久前  
一场洪水带走九条人命的村庄

这里的板材工厂
我曾经干过
             

        2016.7.28

  糖果

父亲的衣服
改吧 改吧 
做成了我的衣服

我的衣服
改吧 改吧 
穿在了弟弟的身上

我们的个子越长越高
衣服越改越小
太小了 

夹在一层麻头纸
一层糨糊中间
变成了一双新鞋子

新鞋子穿成旧鞋子
旧鞋子破了
很破了

那换针换线的老爷爷
推着独轮车
满街吆喝

我的奶奶 
有时候
会攥着一两块糖果
迈着她的小脚赶回来

  电线杆

这根木制的电线杆
来自遥远的东北  
在一片落叶松林里长大

二十年间
它的身上贴满了小广告
刷过无数次标语

闲逛的狗
喝醉的男人
会冲着它洒尿

如果不是一场半夜突袭的洪水
估计不会有人
那么紧地 那么紧地
将它拥抱

新闻上说
它先后拦下了七个人
依然没有跌倒

获救的人说
前不久
领导视察 
建议把这个难看的家伙尽快移走

            2016.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