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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川说,东莞大岭山某大排档,有一个叫陈润生的鸟人鱼烤的很不错,诗也写得很牛逼,约我周末一起过去喝酒扯谈。约了好几次,每次都被一些事情所羁绊,没能够成行。又一个周末,陈川在梅林请客。说,今天到的都是一些牛皮轰轰的诗人。我去了,赶到的时候,三楼空荡荡的大包间里,坐了一个黑黝黝的汉子,眼神锐利如刀,体内力量剽悍如豹,一点也不像个诗人,倒像个行走江湖多年的冷面杀手。陈川说,这就是那个在大岭山烤鱼的诗人陈润生,我们的家门兄弟。聊天的时候,他的眼神不时地流露出来了一种疲惫、沧桑和忧伤,又像个厌倦了江湖的浪子。
他送了我一本诗集《泊路无碑》,我打开看了几页,全是些刀子一样的诗歌。冷静,冷酷地插入生活,和社会的深处,让自己疼痛,清醒,让这个病态的社会因为一次次的意淫而高潮。这些诗歌倒是合我的胃口,既然这个社会的好处,全让既得利益阶层占去了,你还死皮赖脸地跟着别人的屁股后面,追着哭着喊着去巴结,阿谀奉承,别人也不见得会分你一点好处,仍然会把你看成是一条狗。还不如冷眼旁观他们,保留自己最后的尊严和人格的独立。喝酒的时候,他告诉我,年轻的时候暴躁冲动,不懂事,混迹于黑社会,由于拿着刀片砍人,坐了八年牢。现在出来了,没有固定职业,没有固定收入,打着小工,写着狗屁诗,混日子,最大的愿望就是骗一个女人回家结婚过日子,让七十岁的老爹能够心满意足地过完剩下的时光。
一个多月后,他和陈川等五六个诗人去福永找我喝酒。酒兴正酣的时候,他说他在贵州至深圳的长途客车上,写了一首长诗《死亡与挣扎》。他掏出手机,朗诵了起来:
“......
我曾经无数次选择过各种死法
都不能如愿
最后我决定要不卑不亢地活着
活在青山绿水里
活在春光灿烂中
活在贫穷里
活在因果中
在酒足饭饱时
在粗茶淡饭时
在怒火中烧时
向天空伸出索要的手势
向大地投下夺目的阴影
做一个不折不扣的炮灰
被神经病
被人间蒸发
被锉骨扬灰
被饥寒交迫
被淋病梅毒
我甚至知道没有墓地
没有墓志铭
灵魂无处安放
只能在空气中飞翔
铺展成一张污迹斑斑的床单
一颗死死钉进共和国城墙的钉子”
诗歌没有朗诵完,跟他一样经历坎坷的女诗人溪水已经泣不成声了。
润生说,由于大岭山那边的企业,很多不是倒闭,就是搬迁了。现在,工业区已经看不到什么人了,烤鱼店已经坚持不下去了,他想凑点钱回贵州老家去开一家烤鱼店。他说,我就不信凭我的手养不活自己和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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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他真的回贵州了。在QQ里,他说已找亲戚朋友借了几万块,盘下了一家小店。稍做装修后,他的诗人烤鱼店就开业了。刚开始的一段时间,亲戚朋友们都来关照,生意很是火爆。他还找我们这些兄弟朋友们,要了一些关于烤鱼的诗歌,装裱后挂在墙上。他在《跳舞的鱼》中写道:
“每个月中总有那么几条鱼
会在鱼缸里跳舞
我总习惯将跳舞的鱼先抓来杀了
哪条鱼先跳舞
我就先杀哪条
这是烤鱼人总结出来的规律
所以,我真诚奉劝那些跳舞的鱼
最好给老子安静点”
后来,经济形势进一步恶化了,加上又快到年底了,大家都要节衣缩食,攒一点钱好过年,他的烤鱼店生意就渐渐差了起来。没生意的时候,他就去县政府的广场上散步或者静坐。他在《十月的县城》里写道:
“十月的县城与诗歌无关,农民
忙着收割稻谷。秋天不需要
歌颂,政府忙着宣传
廉政建设。前几任县委书记在牢里数钱
街道已拓宽,斑马线变多了
引导行人的老头老太。但交通事故
似乎更多,县城的人们有自己的走路方式
比如爱情比如人情
总是金钱至上,富有的人比贫穷的人
更贫穷。金钱
像一把永不生锈的镰刀,在这个秋天
收割着愚昧的头颅。”
春节渐渐近了,烤鱼店变得门可罗雀了。他忧心忡忡,在《父亲,过了年我想去越南打工》中这样写道:
“父亲,我现在的处境您是知道的
诗人烤鱼店已经开不下去了
您四处托人给我介绍媳妇
都没有成功
原因您也是知道的
就连介绍那些二婚都会首先问我
在县城买好了房子没有
......
父亲,过了年我想去越南打工
听说那边讨媳妇很便宜
父亲,您就同意我去越南打工吧
越南也是社会主义国家
您不用害怕越南治安不好
我到了越南以后一定在贴身衣服口袋里揣一张纸条
并用红笔写上:
“中国贵州省道真县三桥镇北园村陈润生”这十七个字
这样就更安全了
父亲,请允许我过了年去越南打工”
他的烤鱼店只坚持到年底就转让了。他认为,贫穷肮脏的道真县养不活他和他的诗歌,决定再一次离开家乡。他在《岁末情诗》中写道:
“给道真贫穷的高山写一首情诗
给乡下新寡的少妇写一首情诗
给远方流浪的姐妹写一首情诗
给牛逼的祖国写一首情诗
我的爱热烈而宽广
尽管我卑微而无奈
疾病孤独贫穷软弱
我用仅有的力气
在岁末写一首情诗
我已不朽”
今年年初,他来深圳找我,说想在深圳开一家烤鱼店。我和他走过步行街,走过美食街,一家一家,仔细地查看着那些想要转让的店铺。最后,发现那些店铺,不是转让费太贵就是位置太偏了,都不很理想。中午,诗人阿哩过来了。下午,王朝东过来了,柯寂过来了,溪水也过来了。晚上,我们去了步行街生意最红火的诸葛烤鱼店,润生点了两条不同风味的烤鱼。我们吃烤鱼,喝酒,朗诵诗歌。只是润生说,这里的烤鱼没有他做的味道好。
3
在深圳和东莞,他前后逗留了一个多月,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铺面,手中的钱却一天比一天少。这个时候,他想起了出狱后,在北京宋庄写诗的时候结识的那帮哥们。决定相应他们的号召,再一次北漂,去宋庄这个中国最肮脏,艺术气息最浓厚的地方烤鱼。他在诗中写道:
“时光啊,这把杀猪的刀
不仅谋杀了当年的激情
也谋杀了今天的淡定
兄弟,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谁走时都要
说一声
保重”
一个多月后,他和阿琪阿钰等人合伙的,以烤鱼为主的诗酒吧开业了。在QQ群里,他得意洋洋地群发着他的诗酒吧的照片。在空间里,他不断地更新着他的诗歌:
“诗歌一无四处,故乡沉默
秋风吹走很多想法
我想像父亲一样坚强
站立成一些人的偶像”
开业后,我们就很少聊天了。只是间或会问一下他的生意怎么样?毕竟诗歌养不活诗人。前几天,他说,最近生意都很差。我安慰他:“气温这么高,北京大街上行走的人,都被烤熟了,还有谁去吃你的烤鱼?再忍忍吧,天气转凉一点,生意就好起来了。”
从少年时候缀学开始,除了关在牢房里的八年,他一直都在飘来飘去。他一直也是寂寞的,疲惫的。他在穷途末路上一路狂奔,以躲避着生活和时间的追杀。他想通过诗歌去除自己的寂寞,他想让女人来消除自己的疲惫,他想让生活安定下来,不再流浪,让年已七旬的老父不再为他担心难过。可是,现实往往很随意地那么一下,就将他又一次击得粉碎。他说:“生活像一把明晃晃的斧头/一条狗啃着自己骨头/夜晚,睁着一双晶亮的眼”。他不止一次写过他的寂寞和孤独:
“四面墙壁如灾难
飞蛾扑向白炽灯//
一把杀人的刀
藏在一个凶手的手上//
我气急败坏地提着
自己的头颅”
有时候,他都以为自己就是那条被他放在烧烤架上的鱼了。他说:
“如果不是昨晚梦见你晶亮的眼睛
我真忘记你了,亲
对不起。我已经烤鱼烤得把自已都当成一条鱼了
在生活中煎熬
只悄悄在水里流下惭愧的泪
只用七秒的时间来呼吸
朋友间散落的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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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有几个台湾的所谓先锋诗人来福永找我喝酒。他们问我:“为什么深圳有那么多垃圾派诗人和叫春的诗人?”我说:“深圳是一个没有什么文化底蕴的移民城市,生活压力大,工作节奏快。我们抛弃妻子,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在工地上,生产线上,天桥上......我们消耗着自己的体力、青春、健康,被剥削,被辱骂,被残废,被和谐,然后伤痕累累地回到老家,卑贱地过完这一生。难道我们叹息一下都不行吗?让我们说几句脏话发泄一下都不成?让我们意淫一下也不允许?”
其实,润生的诗歌既不垃圾,也不下半身。他的诗歌的语言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喝酒聊天生活的话语,虽不文雅,却也不做作。平淡的话语背后,却是生活的疼痛。疼痛的背后,隐藏着屁民们忍辱负重的生活哲学。凭借着诗歌的麻醉作用,他一次次脱掉自己的外衣,露出自己的累累伤痕。他向这个社会,向围观的人拼命地叫嚣着。试图用自己的穷困和潦倒来证明这个社会的堕落,用自己的丑陋和痛苦来证明这个社会的更加丑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叫嚣,就是他的存在,就是他存在的意义所在。而诗歌,就是另一种意义上存在的展示。他的诗歌,因为这种叫嚣,充满了动感和张力。这就是他的诗歌的魅力所在。
在这篇文字结尾的时候,润生打来了电话,说:“宝哥,生意太差了,宋庄的烤鱼店又要转让了。我准备去内地一个朋友那里,学一点东西,学一点谋生的手段。以后多赚一点钱,让我的家人,爱人,朋友,我的诗歌多一点尊严。”是呀,这么多年来,我们总是一路飘泊,一路失望。但是,我们从来就不曾绝望,我们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自己流浪的脚步。我们的真和善,在自己的内心里。我们的美,在诗歌中。祝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