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88年初春,一个咋暖还寒的日子。中国北方,龙源县上李庄村东头一户人家的木头门“咯吱”一声打开了,走出一个二十挂零的姑娘,她高挑的身材,颀长的脖子,鹅蛋型的圆脸,齐耳的短发,上身着粉红色蝙蝠衫,下身着藏蓝色筒裤,脚穿黑色灯芯绒布鞋。姑娘抬眼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便转身掩上了门,径直向村外的上李庄小学走去。
上李庄小学位于村子的正东面,相距一里之遥,中间隔着五个连串的打麦场和一个白杨树林,树林不大,从这头能看过去那头。学校前身是一个关帝庙,文化革命中破四旧,关公的泥塑像被人砸了个稀巴烂,只剩下一间半空屋,后来村上便在庙址的基础上改建成村办小学。姑娘走得很快,片刻便走过了连串的打麦场,来到白杨树林前,初春的白杨树林,枝丫光秃秃一片,端直矗立着,透过树林,红砖青瓦的校舍已展现在眼前。
姑娘名叫李玉凤,今年二十岁。正在玉凤迈步走进树林时,一个清脆而熟悉的声音猛地她身后炸响:“姐——等等我!”玉凤不由得一惊,慌忙转过身来,妹妹西凤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了她的面前。
西风小姐姐两岁,两姐妹的身段和长相都极为酷似,高低也不相上下,区别是西凤留的是马尾辫,穿的是白底蓝杠格子衫,红色条绒裤,塑料底板鞋,显得比姐姐略显新潮。
“西凤,你咋来了?”玉凤两颊不由“腾”地一红,忙不迭问妹妹道。
“姐,打你一出门,我就悄悄跟了过来,怪只怪你深陷情网,没发现我呗!”西凤猛跨前几步,双手搂住姐姐的脖子,极为亲密地说道。
“什么深陷情网,我只是想到树林里采些木耳罢了,既然你来了,咱俩就一块去采吧!”玉凤低下了头,用手边拨弄自己的衣角边说道。
“姐,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这季节哪来的木耳可采,更何况也没见人在白杨树林采到过木耳呀!”西凤双手松开,猛地伸到姐姐的两胳肢窝,一边蚤,一边笑嘻嘻地说道。
“少胡说,污蔑人可得有证据。”玉凤被蚤得前俯后仰,笑得合不拢嘴,边躲闪妹妹的作怪举动边辩解道。
“证据?昨天下午我从城里放学回家,亲眼看见你和一位帅小伙子在这白杨树林说悄悄话呢!假如这算不上证据的话我可要告诉咱爸咱妈喽!”西凤停止了作怪,转过身去,做出一副回家要走的姿势。
“不要——他和我是高中同学,上个月刚招上教师,到咱村小学教书,昨天下午路过时恰巧碰上,他说自己那里有文学书籍,约我今天去取。其实我们之间什么也不是,万不能乱说,传出去了,让他以后咋在学生面前抬得起头呀!”玉凤上前一手拽住妹妹,另一只手急忙去捂妹妹的嘴,生怕她嘴里再吐出一个多余的字来。
“好了,我替你保密,但你今天要向我引荐他了,让我见识见识我未来的姐夫是啥模样!”西凤望着姐姐狼狈的囧样,拉开姐姐的手,得意洋洋地说道。
“好吧!但到时不要胡说,否则我饶不了你,不再给你零花钱。”玉凤在妹妹肩上轻拍了一把,嗔怒地说道。
“是,我的好姐姐,妹妹一定替你保密。”
姐妹俩挽着手穿过白杨树林,向上李庄小学走去。
2
上李庄小学是一所初级小学,全校只有一至三年级,三个教学班,五十八名学生,三名代课老师,校园内,两排红砖青瓦盖成的房子,一排是二、三年级教室,一排是教工宿舍和一年级教室。两排房子的居中是操场和篮球场。此时此刻,新分配进校的老师何靖远正在自己的宿舍里来回踱步。今天礼拜天,另外两名老师和学生都回家了,只有他一人独留于学校。
何靖远是距上李庄二十里之地的何家塬人,两年前,何靖远高中毕业,回到家乡,跟随父母过起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活。可每当他扛起农具行走在田埂,看见村里的那些大伯、大婶,头顶烈日,挥汗如雨,在田地里辛苦劳作之时,他的心里便油然升起一种莫名的伤感和不甘。他一遍一遍的在心里自问着自己:难道这就是我何靖远此生的归宿吗?难道我就要在这广阔天地中劳作一生,辛苦一世不成?不,绝对不能!我要改变自己目前的处境,于是在劳动之余,他又重新拿起上学期间的书本,复读起来。因此还招来村里许多人的嘲笑,嘲笑他不识时务,注定是一手摇鞭杆,一手扶犁把,跟着牛屁股后面转的命,却妄想过那种坐在凉房子里,翘着二郎腿,边看报纸边品茶的公家人生活,真是痴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但何靖远却不在乎别人的热潮冷风,自认只要肯努力,就会有改变命运的机遇出现,机遇也往往是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的。果然,两年后,也就是一个月前,龙源县发文、张贴布告,进行民办教师招考,何靖远喜出望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参加报名,结果从五十六名考生中脱颖而出,成为新招三名民办教师中的一员,分配进上李庄小学任教。
报到那天,当背着行李,穿戴一新的何靖远出现在上李庄小学校园之时,得到了全校师生和众多群众的热烈欢迎。何靖远高兴极了,一股成功者的甜蜜和喜悦不觉在心头回荡,当他和其余两名老师握手之后,挥手向在场的群众和同学们挥手打招呼时,突然,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身影,是他的高中同学李玉凤。两年不见,李玉凤已变得线条分明、端庄秀丽,尽显着成熟女人的妩媚与妖娆,完全和两年前那个生涩害羞的女中学生判若两人。她高挑的身材,颀长的脖子,齐耳的短发,粉红的脸颊,弯弯的眉毛,水汪汪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正在人群中默默含胸地向他微笑着。这令何靖远喜出望外。
“李玉凤同学,从今天起,我就是咱上李庄村的一员了,欢迎吗?”
“当然欢迎,百分之二百的欢迎。欢迎何老师!”
“上学时只知道你家在上李庄,但一直未来过,今天也总算是如愿以偿了。你家离这里远吗?”
“不远,村东头第二排往西数第三家便是。”
随着李玉凤的芊芊玉指指引之下,透过敞开的学校大门,何靖远抬眼望去,一片蔚然挺拔的白杨林后,一个红砖青瓦的小村庄若隐若现。何靖远开心地笑了
何靖远开玩笑地说:“那我以后可要常打扰你这位东道主了,肚子饿了难免上你家蹭饭了。”
玉凤笑着说:“没问题,只要你不嫌弃,管你个肚儿饱。”
何靖远向玉凤摆了摆手,向自己的宿舍走去。玉凤呆呆地站在原地,默默含情地注视着何靖远离去的地方,微笑着,久久不愿离去。
何靖远的教书生涯很快便进入了正规。接连好几天,他总会有意无意在村子里与李玉凤相遇,他们谈高中生活的美好回忆,谈未来生活的憧憬和打算,此时此刻,两个人才感到高中三年,彼此之间的了解和交流真是太少太少,他们渴望更多的了解对方,同时更希望把自己心里的话诉说于对方。就在昨天,他们又在学校外面的小白杨树林不期而遇。
“玉凤,去哪里?”
“哦,靖远,我准备去村外捡些干柴禾。你最近好吗?在这里生活还适应吗?想家吗?”
“一切都好,不想家,我每天都感到说不出的快乐,喜欢上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包括人,真有点乐不思蜀的感觉。”
“乐不思蜀?那可是颓废萎靡的症状呀!和我们积极上进的人民教师作派可不匹配呦!”
“我愿意!谁让我们再次重逢于此,谁让我的心总是砰砰乱跳。玉凤,明天礼拜天,轮我在学校值班,你能来一趟吗?”
“这——这不太方便吧!我怕村里人说闲话。”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勇敢些,我等你,不见不散!”
“嗯!咯咯咯!”
李玉凤美丽的倩影伴随着快乐的步子在小白杨树林里渐渐消失了,何靖远怔怔地站在她离去的地方静静凝望,久久不愿离去,脑海里映现的全是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耳畔回响的也是她那温柔甜美的绵绵细语。
“屋里有人吗?何老师在吗?”
正当何靖远在房子里来回踱步,遐想连篇等待李玉凤到来之时,一个清脆悦耳,甜丝丝、娇滴滴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何靖远三步并作两步急忙跑了出去。李玉凤姐妹俩已站在了他的面前。何靖远不知所措,他从不认识李西凤,更不知她就是玉凤的妹妹。何靖远说:
“玉凤,这位是?”
玉凤正要回答,却被西凤抢了话茬。
“连我也不知道呀?不知道还有胆追我姐姐,你在附近前三村、后四组打听打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上李庄有位人见人爱,鬼见鬼愁的世间奇女子,那边是我李西凤。同时敢问人民教师同志,你死缠烂打地追我姐姐,今天你说句心里话,我和我姐姐二人谁漂亮?”
玉凤用胳膊肘搡了搡西凤,眉头紧皱,连连向何靖远递了个眼色,指了指西凤。何靖远心领神会,急忙答道:
“你漂亮,当然是你漂亮。”
西凤朝何靖远努了努嘴,做了个鬼脸,挽着姐姐胳膊走进了何靖远宿舍。何靖远急忙跟着走进,边给姐妹俩让座边倒茶水,鼻尖渗出了一圈细密的汗珠。西凤面对何靖远局促不安的神态,一脸诡秘地说道:
“何老师,你这里不是有许多文学书籍嘛!拿出来让我们看看。”
何靖远对西凤莫名的问话摸不着头绪,他不明白自己和李西凤初次见面,又何时曾向她说过自己有文学书籍,于是无奈地摊了摊手,指着办公桌上的一摞高中课本和几本小学教材说道:
“我哪有什么文学书籍?只有一些课本和教材。”
李玉凤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她知道妹妹的此番话是针对自己来的,她戳穿了自己路上来时所说的谎言,故意让自己难堪,当中出丑,下不了台。她太了解妹妹了,就像了解自己脸上的某一个器官,像嘴、眼睛、鼻子,是什么样子一样。但此时此刻,她明知妹妹已戳穿了自己的谎言,但她必须还得掩饰,因为她不愿让何靖远难堪,哪怕自己多受点委屈也无所谓。于是,她拽了拽妹妹的胳膊,温言劝解道:
“西凤,人家何老师只是随便这么一说,你咋就死扣住不放呢?”
李西凤狠狠地瞪了一眼姐姐,大声叫嚷到:
“不!我就要看文学书籍嘛!堂堂的人民教师咋能撒谎骗人呢?你昨天明明答应我姐要给她看文学书籍的,今天咋拿不出一本书呢?看来你表面道貌岸然,其实却是个十足的伪君子!大骗子!”
何靖远这才明白过来刚才西凤为什么会说出那些莫可名状的话,看来玉凤在来学校的路上一定许诺了妹妹什么,要不为何会把自己给绕了进去,同时他也为玉凤有这么一个执拗、任性的妹妹而感到头疼,心想:同样是貌若天仙,同样是一娘所生,一父所养,为什么脾性竟截然不同呢?
玉凤见妹妹这把火已是熊熊燃烧起来,想用纸包是无论如何也包不住了,只能连连告饶道:
“好小妹,是姐姐的错,都是姐姐的错,人家何老师压根就没有说自己有文学书,都是姐姐撒了谎,骗了你,你要怪就怪姐姐吧!再不要为难人家何老师了。”
西凤见姐姐向自己求饶,赔不是,一下更是得意忘形,于是狂笑着说道:
“哈哈!认错了吧!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你在撒谎。哪我问你,你一个人偷偷摸摸来找何老师干什么?约会?谈恋爱?还是等等?”
“小妹,你别说了,再说姐姐真的生气了!”玉凤急得几乎哭了。
“那你说,这事咋办?要不告诉咱爸妈,把他领回家,总之,丑女婿总得见丈母娘、丈母爸吧!哈哈哈!”西凤说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好小妹,这事千万要替姐姐保密,万不能让爸妈知道,要不姐姐下周去县城给你买件好衣服。”玉凤说道。
“这还差不多!这才是我的好姐姐!”西凤一下紧紧地搂住姐姐,在她的脸上猛亲了一口。
3
一轮上玄月从西山顶上悄然升起,无数盏亮晶晶的星星一闪一闪,显得那么耀眼,夺目,可爱,天地之间,连成一片,全都沉浸于一片银灿灿的光芒之中。山村的夜静悄悄的,农村女孩李玉凤躺在自己的闺房里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一幕幕往事从她的脑际间闪现而过。
平和安详的农家小院,忠厚朴实的爸妈,乖巧伶俐的小妹,营造成一个温馨、和睦的四口之家。岁月易逝,时光无情,几多春华秋实,几多日月更替,从懵懂无知到渐懂人情冷暖,从黄毛丫头到青春靓丽的美少女,几多升华,几多蜕变,伴随着几多情怀,几多难忘的故事。
爸妈老实、本分、善良,把全部爱都普洒在两个女儿身上,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先让给两个女儿,然后才有他们的份,家里要做新衣服,也都是尽两个女儿做,最后才会考虑他们自己。这一系列善良的美德深深地烙在玉凤心中,影响着她,感染着她,也从小养就她礼让、谦逊的高尚品德。所以每当她接过爸妈递给她的每一个好吃的,她也总会先让到妹妹手里,每做新衣服时,她也总要求爸妈先给妹妹做。妹妹小自己两岁,聪明、活泼、可爱,就是有些小顽皮,小任性,遇事总爱与姐姐争执,争强好胜,爱搞恶作剧,老爱拿姐姐当出气筒。这一切玉凤看在眼里,恼在心里,但又无可奈何,谁让她是自己妹妹呢!做姐姐的就因该让着妹妹,别惹她生气,这样时隔日久玉凤也就适应了妹妹身上这些不良习气。是啊,谁让她是自己的妹妹呢!是自己最亲的亲人呢!在这个世上,她李玉凤最爱的人就是自己的爸妈和妹妹了。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走进了她的心中,打乱了了她往日平静的心绪,让她心神不安,茶饭无味。
他叫何靖远,是李玉凤的同班同学。学校时,她坐在中排最右面的座位上,他坐在她前面右排左面的位置上。不知何时,她上课总会走神,喜欢偷偷地打量他,观察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因为他的位置正好会尽收她的眼底,让她一览无余。期初,她还因自己的举动而感到害羞、难为情,但慢慢便转为一种习惯,且因此而着迷。他在班上很少与女生搭讪,包括她自己,男同学之间要好的也就那么两三个,每天按时上课,按时回宿舍就寝。他长得清瘦白净,不是大多数女生迷恋的那种神态刚毅坚定、脸型棱角分明的类型,所以截止毕业前夕,也没发觉有那位女生对他表示过好感。这让让她心里略感欣慰。她倒不同,她曾收到过好几封男同学的情书,都表示对她有好感,想追求她,但都被她一一拒绝了。这并不因为这些男同学不够优秀,不顺她的眼,而是这几位对她表爱心的同学都和其他女同学交往过,有“情史”,与他们交往,她自认缺少安全感。她渴望真爱,但又害怕背叛,害怕欺骗,她是一个外刚内柔的女孩。虽然她从小经常遭受妹妹的捉弄,偶尔也受到其他同学的欺侮,对此她很少流泪,反而貌似坚强和豁达。但谁又能想到,在她坚强的外表之下,潜藏着一颗柔嫩、脆弱的心。她渴望呵护,渴望有一个坚强的臂膀可以依靠,渴望与异性同学有情感上的交流,但同时她又怕失去,害怕遭受情感上的欺骗和背叛,这样她便会痛不欲生。于是,在潜移默化中,她便把这种情感寄托在自己前右排的何靖远身上。准确的说,她是喜欢上了他,爱上了他,喜欢得疯狂,爱得让她心碎。因为至始至终,她只是把这份弥足珍贵的情感隐藏在心中,从未向人透露。她每天只是默默地坐在他的身后欣赏他,迷恋他,因他的高兴而高兴,因他的伤感而伤感。直到有一天,高考结束了,他和她都因考试无望宣布无缘再坐在相伴三年的教室时,她明白,分手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当她尾随着他,目睹他背着行李,和他同村的孩子踏上班车的那一刻,她的心都要碎了,几乎要哭出声来。她恼恨自己太懦弱了,没有足够的勇气和他当面告别,她也嗔怪他,明明在上车的那一刹那回头发现了自己而没有打声招呼。只要他站在车上大喊一声“李玉凤!”她定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和他进行同学式的告别,这样,即使她回到了家,也会心安理得。然而他却没有这么做。他一脚踏上了车厢,转过身来挥手向送自己的两位男同学告别,在游离的目光中,他忽然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她。她只是这么傻傻地站着,怔怔地望着他,就在他和她四目相碰的那一刹那,她的目光却转向了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向她报以同学式的微笑,放暑假了,车站内,到处都是急于回家的学生,也许她也回家,也许她是在送某位同学回家,但是他却疏忽了,忘了自己也是她的同学,是坐在她右前排整整三年的同学。她是出于害羞,怕他身边的两位男同学看穿自己的心事才把目光转向别处的,因为就在她和他四目相碰的那一刹那,她忽然发现另有两双疑虑的目光向她投来,这目光让她心慌气短,让她无地自容,她的脸到脖颈都感觉一股发烫,她感觉车站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投来,同时问:“姑娘,你坐车吗?坐车为啥没带行李呢?你送人吗?那你又送谁呢?”仅片刻功夫,她便回过神来,她想起了那双与她碰撞的目光。可此时此刻,班车已经启动了,正徐徐向站外驶去,她慌了,急忙向班车奔去。她再次看见了他。他的脑袋伸出窗外,正向刚才送他的那两位同学挥手告别。她高兴地向他挥起了手,然而他的目光始终只停留 在那两位同学身上,且大声疾呼道:“再见!”班车驶出了车站,转眼间,便无影无踪。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目视着站外,耳畔一遍遍地回荡着他的声音“再见!”
毕业回家之后,李玉凤便帮家里干些农活,做些家务。期初那阵,李玉凤真还有点不适应,脑子里总会想起学校时的生活和同学,想起何靖远,特别是每周礼拜天下午,看着妹妹西凤高高兴兴地背着书包坐最后一趟车去学校,她就特别的羡慕,同时一股伤感之情陡然涌上心头。曾几何时,自己不也和妹妹一样吗?校园里,操场上,教室里,宿舍内,她和同学们一块玩耍,嬉戏,读书,散步,那一幕幕难忘的中学生活就像发生在昨天,发生在当下,让她挥之不去,理之还乱。与此同时,一股对何靖远深切的思念之情也会悠然而生,想起他白皙清瘦的面颊,想起他坐在课桌前读书写字的神态,想起他在班车上所喊的那句长长的“再见!”这一切无不搅乱着她的思绪,乃至泪流满面。又有多少次,她在梦中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学校,走进熟悉的课堂。一天中午午睡时,她又做梦了,梦见她重回到学校,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何靖远。何靖远手持红色的玫瑰花微笑着缓步向她走来。他牵起了她的手。他们款款向前走去,越走越远,越走越高,一个人也看不见了,好似在空中,校园、操场、教学楼、宿舍楼,也全被抛于脑后,落于脚下。啊,真是在空中!她看见了白色的浮云,七彩的云霞。他牵着她踩上美丽的云朵,手扶七彩的云霞,向远处飘去,飘向一个美丽的城堡。城堡金碧辉煌,蔚为壮观,甚似锦绣的宫殿。城堡到了,他牵着她的手缓步走下云朵,踏上铺有红色地毯的台阶。她快乐极了,完全沉浸于无比的幸福当中。突然,城堡大门“哗”地打开了,走出一个身穿红色旗袍,横眉立目的女人。女人朝何靖远厉声呵斥道:“跪下!”何靖远便把她的手一松,乖乖地跪下了。她只感脚下一轻,像踩着了棉花,呼啦啦的邪风直面向她吹来,吹得她脚下失控直往后倒,脱离开台阶,从空中重重地摔落下来。“啊!”她害怕极了,身子在空中连翻了几个跟头,耳畔只传来呼呼的邪风声。她拼命呼救,好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可周围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抓不着,头顶只传来穿着红色旗袍女人阴森惧怕的哈哈大笑声。这笑声把她从恶梦中惊醒,用手一摸,出了一身冷汗。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回想着这可怕的噩梦,心中产生出一个大胆想法:她要去何靖远家里走一遭。
何靖远的家在距上李庄二十里之地的何家塬村,去县城的班车从村口经过。第二天一大早,李玉凤对母亲撒了个谎,说自己在家里待的久了,闷得慌,想去县城散散心。母亲田秀花见女儿近几日六神无主,经常一个人傻坐、发呆,自然明白女儿大了,自有自己的心事,也不好多问,只叮嘱路上注意安全,下午早点回家,别让家里人担心。李玉凤连连答应,第二天吃过早饭,坐上一趟发往县城的班车出发了。
好久没出门了,坐上班车的李玉凤感到心情特别的舒畅和惬意,特别是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即将出现在眼前,她的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只盼望脚下的车轮子转得再快些,恨不得一眨眼功夫便能到达到何家塬村。二十分钟后,班车靠站了,李玉凤飞身下车,三个进城赶集的中年妇女和她正面擦身而过,踏上了班车。三个妇女在她们上车的一刹那间,竟回头啧啧唏嘘、赞叹,嘀咕着说:“这么如花似玉的女孩不知要去谁家?难不成是哪家的小子撞上桃花运不成?”
何家塬村是个三百多户,一千多口人的大村子,街道阡陌纵横,房屋连城一片。李玉凤连问三个村民之后才在一家青砖门楼,大红铁门前停了下来。没错,指路人告诉她这就是何靖远家,可当李玉凤真正来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家门口时,她却望而却步了。怎么能行呢?一个姑娘家冒然闯进昔日男同学的家门,那叫别人又咋想呢?传出去一定会名声扫地的。况且,何靖远在校时也没向他表示过好感,假若他当面羞辱自己,又将情何以堪呢?自己万不能冒失,不能因一时兴起而酿成千古错,要稳重,要给自己预留下足够的台阶下。于是,她只能等待,等他走出家门,就说走亲戚,从此路过,正好碰上了。等呀等呀,实在等不见何靖远出来,于是李玉凤只能绕到他家后门。后门正好大开着,透过后门她看见何靖远正坐在一张小凳子上专心致志地温习功课呢!李玉凤大吃一惊,同时心里感到无比的欣慰和暖意,不由向何靖远翘了翘大拇指,转身向回家的道路走去。
后来,从一些同学的口中打听到何靖远确实利用农闲之余复课,力图东山再起,对此,有人佩服,连连叫好,有人私下嘲笑,笑他秃子头上点灯——白费蜡。可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年之后,何靖远考中了民办教师,这一下在他的同学当中传为佳话。
何靖远考上民办教师的消息像一阵风一样迅速在昔日同学当中传播开来,当然也很快传到李玉凤耳中,特别是后来当她得知何靖远要到自己村来任教时,她更是高兴无比,心里像乐开了花。期盼中的日子终于来到了,那天当村里挑选部分村民参加新老师就职欢庆会时,她第一个就报名参加了。期待、喜悦、焦灼,当穿戴一新的何靖远出现在上李庄小学的校园时,她兴奋极了,眼眶湿润了,流露出柔情蜜意的目光。当她听到何靖远呼叫自己的名字,且在后来一次次的主动约她,和她谈心,畅谈人生,畅谈理想时,她知道,爱情的春天来到了。
那个礼拜天,恰逢何靖远值班,一人在学校,她大胆地和他去约会,结果被妹妹跟踪,戳穿了他们的秘密。对此,她是又恨又爱,恨是因为自己的秘密被妹妹知晓,爱是因为他和她朦朦胧胧的恋情窗户纸被妹妹这个冒失鬼捅破了。
爱情,一个多么美好而瑰丽的词语,星月当空,漫漫长夜,身处甜蜜恋情中李玉凤躺在自己的闺房里,嘴角边含着淡淡的微笑,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4
一连好几天,都没有碰见何靖远,李玉凤心里不觉有些纳闷:他怎么了?为啥不来约自己,难道是生病不成?李玉凤问了村里的小学生,才知道何靖远家里有事,这两天请假了。这天,李玉凤在学校周围转了转,还没见着何靖远,便闷闷不乐地向家中走去。
在家门口,玉凤迎面碰见村西头的桃花婶正从自己家里走出。
“玉凤,刚和你妈说你呢,你这就回来了!”桃花婶拍了一下玉凤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道。
桃花婶是上李庄有名的媒婆,她来家里准没好事,难道是给自己说媒不成?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李玉凤的心头。
“桃花婶,你说刚才和我妈说我,说我啥呢?有事吗?”玉凤阴沉着脸说道。
“好事,大好事!回家快去问你妈吧!天不早了,我该回家为你叔做饭了。”桃花婶说着话,身子一扭一扭地离玉凤家而去。
李玉凤急了,大踏步跨进屋子,急乎乎地嚷道:
“妈,妈,桃花婶跑咱家来干啥呢?”
此时此刻,李玉凤的母亲田秀花正在厨房里用面盆和面做饭,她奓着一双沾满面粉的手笑呵呵地说道:
“媒婆光临,不说媒还能做啥?”
“给谁说?”李玉凤明知故问。
“当然是你了。”
“我不要!”
“你不要,要啥?自古以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道你这辈子就不找婆家,要当老姑娘不成?”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现在年龄还小,不急于找婆家。”
“那好,那我现在就去找你桃花婶,让她别再忙乎了,说我玉凤现在不急于找婆家,不过我可告诉你,托人说媒的可是咱村新分来的民办教师何靖远。”
“啊!妈,别去!别去!我听您的。”
时隔十天,玉凤和何靖远的订婚仪式在玉凤家进行。双方父母,玉凤的姑姑、舅舅,以及何靖远家的的好些至亲都到场参加。大家纷纷为这一对年轻人的成功牵手而祝福,勉励二人真心相爱,早日走进婚姻的殿堂。此后,何靖远便以李家准女婿的身份出入于玉凤家,经常在家里用饭,时间一久,便和一家人并无两样。
玉凤订婚时,何靖远给玉凤买了三身新衣服,三双新皮鞋,玉凤自己舍不得穿,放在柜子里,闲暇时常拿出来欣赏。周末的一天,玉凤又从柜子里取出自己的订婚衣服和皮鞋,放在床上慢慢地欣赏,嘴角边流露出说不尽的微笑和甜蜜。这时恰巧妹妹西凤放学走进了家门。西凤见姐姐床上放了这么多漂亮衣服,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大,一下子发直了,大声惊呼道:
“哇塞!姐姐,这么漂亮的衣服就送我一身吧?”
玉凤说:
“这是我订婚衣服,让你穿怕不太合适吧!我怕有什么讲究。”
西凤说:
“这有什讲究,妹妹穿姐姐的衣服,天经地义,莫不是你舍不得给吧!”
玉凤说:
“你是我亲妹妹,我哪有什么舍不得的,那就送你一身吧!”
于是玉凤就送给西凤一身新衣服。西凤连忙穿上,在穿衣镜前转来转去,连夸这身衣服好,穿上也合身,好似专门是为自己精心制作而成。片刻之后,西凤又不高兴了,撅起嘴巴拽着玉凤的胳膊死乞白赖地说:
“姐,好衣配好鞋,你看我穿了身好衣服却穿了双烂鞋,多不协调呀!你就好人做到底,再送我双新皮鞋吧!”
玉凤只好又送给妹妹一双新皮鞋。后来何靖远见西凤穿着自己订婚时为玉凤买的衣服和皮鞋,就问玉凤咋回事。玉凤向何靖远告诉了实情,何靖远责怪玉凤不该把订婚所买的东西送给妹妹,这样传出去会让外人笑话。玉凤说,妹妹是这个世上自己最亲的人,从小全家人就对她疼爱有加,事事都顺着她的心,她既然要就送她吧!谁让她是自己的亲妹妹呢!何靖远见玉凤这么说,也就没再言语。
玉凤的母亲田秀花,父亲李向南都是本分厚道的庄稼人,加之家里没有男孩,也对何靖远疼爱有加,胜似亲生儿子一样。妹妹西凤对这未来的准姐夫也是显得特别亲近和友好,常常靖远哥长靖远哥短地叫个不停,一回到家常缠着让给她辅导功课。一天,玉凤和爸妈上地干活去了,只留何靖远和西凤两人在家,西凤又缠着何靖远给她辅导功课,何靖拿了个凳子坐在西凤对面。何靖远唾沫芯子乱飞,讲了半天,抬起头来提问西凤听懂了没有,只见西凤手托双腮,两眼痴呆呆地盯着何靖远愣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何靖远摆出一副老师训学生的架势厉声说道:
“西凤,你这种学习态度咋能搞好学习,到时别说考大学了,恐怕连高中毕业证都拿不上。”
面对靖远的训斥,西凤一点也不恼怒,反而“咯咯咯”直笑,猛地在何靖远脸上亲了一口说道:
“靖远哥,你上课的姿势帅呆了,酷极了!我爱你!”
西凤 说完后便飞跑着离去。何靖远摸着被西凤亲过的脸颊,只感心跳加速,耳根麻酥酥的,像过电一般,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不知所措。
5
半年后,西凤高中毕业回到了家中,整天好吃懒做,东游西逛,无所事事。父亲李向南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天,县上的竹器编织厂来村里招工。李向南在吃饭时对两个女儿说:
“咱家里,就这么一点地,原先我和你妈两人侍弄,稍微有些吃力,可后来玉凤回到了家,劳力便显得有些剩余,现如今西凤又回到了家,就更显得绰绰有余。现在社会上流行打工,村里的年轻人都想着法子往城里钻,你们姊妹俩不知有谁愿去编织厂当工人?”
玉凤说:;
“西凤,你愿去编织厂当工人吗?”
西凤说:
“我刚从学校出来,还没好好玩呢!况且编织厂的活又脏又累,我怕自己吃不消,姐姐要不你去吧!”
玉凤说:
“西凤,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去吧!不过在家里你不能一个劲尽玩,要帮爸妈多干农活和家务呢!”
西凤说:
“姐,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在家里我一定好好表现。”
第二天,玉凤便告别了何靖远,去县城进编织厂当工人。编织厂的生活枯燥而乏味。每天除过上班,其余时间多为待在宿舍合同室的姐妹们聊天、睡觉、打纸牌,有时也会去逛街。龙源县城很小,就那么几条街,上中学时玉凤早已逛得不爱逛了,即使躺在床上,她也能把每条街的特色和样式描述得如数家珍。所以,逛街对玉凤来说也只能算作散心和消磨时间罢了。当然,一个人安静下来时,她也会想起自己的未婚夫何靖远。
思念,绵长无尽的思念就像一张无形的网一样缠绕着她,桎梏着她,使她喘不过气来。寂寞难耐的午后,孤灯长眠的深夜,她的心灵深处总会自觉不自觉地想起远在家乡的恋人,想起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想起与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想起他清癯的脸庞,迷人的眼神,淡淡的微笑,想起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想起与他相关联的一切一切。
工作之余,日子仿佛过得总是很慢,逐渐她已不太怎么喜欢逛街,打牌更是提不起自己的兴趣,于是她喜欢起了绣鞋垫。她买来了花花绿绿的丝线,买来机制鞋垫,一针一针绣起来,绣上了花草鱼禽,绣上了戏水的鸳鸯,惟妙惟肖,煞是好看。她把自己对恋人这份浓浓的思念之情全部寄托于所绣的鞋垫之中,好待回乡之日亲手交给自己的心上人。
一天,李玉凤的母亲田绣花慌慌张张地跑到编织厂对和玉凤说:“玉凤,快跟妈回去,家里出事了,出大事了!是关于你妹子和何靖远的。
一股不详的预感笼罩在玉凤的心头,她请了三天假,跟随母亲向家里赶去。
在回家的路上,母亲向她讲述了事情的真相:西凤怀孕了,孩子是何靖远的,父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张扬出去,赶紧找她回来商量个对策。李玉凤“哇”的一声哭了,只感觉天旋地转,两腿发软,要不是母亲扶她险些跌倒在地。泪水像两串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溢出她的眼眶,滚过脸颊。她万万没有想到,上天竟然给她开了这么一个大大的玩笑,伤害自己最深的两个人竟然是自己最亲的人和最爱的人。李玉凤呜咽地对母亲说:
“妈,我不想回去了,不想再回这个家了,只愿一个人在外打工养活自己,终老至死。”
母亲田绣花抱住女儿苦苦哀求道:
“孩子,咱家现在已经乱了套了,你爸把西凤打了一顿。西凤把自己关在小房子不吃不喝不出来,谁叫门也不开。何靖远跪在咱家,一个劲对你爸磕头求饶,乞求原谅,说他做下这天理不容的丑事,已经不想活了。你若再不回去,要是西凤和何靖远谁再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咋办呀?假如你真不愿回咱这个家了,那我和你爸还活啥人呢?还不如死了算了。”
玉凤哭着说道:
“妈,你们为什么总要以死来逼我呢?”
最终,何玉凤跟着母亲踉踉跄跄地向家里赶去。
天色擦黑之时,何玉凤跟随母亲 回到了家。此时妹妹西凤已被父亲从小屋子劝出来了。西凤两个眼睑红肿,哭得成个泪人。西凤一见姐姐回到了家,一把搂住姐姐的脖子乞求原谅自己,且“呜呜呜”哭个不止。
西凤哭着说道:
“姐,原谅妹妹吧!都是妹妹鬼迷心窍,做下这天理不容的背道之事,但妹妹也是真心喜欢靖远哥呀!在此只能乞求姐姐成全我俩,否则我们真是没脸再活在这个世上了。”
何靖远跪在地上喃喃地说道:
“玉凤,我知道你是真心爱我,我也曾一度喜欢过你,但现在覆水难收,木已成舟,你就忘记我吧!忘记我这个背信弃义的负心汉吧!”
李玉凤一把推开妹妹和何靖远,厉声说道:“无耻!”大步转身离去。
一周后,李西凤和何靖远在上李庄小学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6
玉凤姐妹易嫁之事期初确实给上李庄村引来了不少轰动,人们私下里悄悄议论:这老李家人咋回事呀?看起来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咋就搞出了老戏上才有的趣闻?订婚的当初明明是大丫头,可到头来结婚的却变成了二丫头,这其中难道藏着什么猫腻不成?可后来当西凤的肚皮渐渐鼓了起来,时隔半年便产下一个伶俐可爱的男婴时,村里人一下子全明白了。
男婴很漂亮,集合了西凤和靖远两人长相上的优点。他皮肤白,浓眉毛,大眼睛,圆脸盘,虎头虎脑,格外富有英气。夫妻二人经过一番商量,给他取名健乐,言外之意,期望他一生都健康快乐罢了。健乐的出生,给何李两家平添了许多快乐,也使靖远和西凤二人在家里的身份进一步“合法”化,不再像过去那样感到那么别扭。
日子一天挨着一天地过,转眼小健乐都五岁了,已经快到上学的年纪了。这五年间,李玉凤一直在县城的竹器编织厂上班,期间有许多人保媒拉线愿意给玉凤介绍对象,厂里也有不少小伙子主动追求玉凤,结果都遭到了拒绝。时间一久,玉凤也就错过了说对象的最佳年龄,加之人们都知道她在感情上受过挫折,过去追求她或给她介绍对象的人都吃了闭门羹,所以渐渐也就很少有人再愿意为她张罗婚事,追求她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编织厂过去是国营, 此时已被一个私人老板承包,转公有为私有,厂里实行的是计件工资制。玉凤来自农村,从小便跟着父母下地干活,在编织厂上班又能吃得下苦,所以老板便把玉凤提拔为编织班班长,手下领着二三十个大姑娘、小媳妇。一天,玉凤正在上班,传达室打来电话,说有一个自称她妹妹的人找她。玉凤有些纳闷,心想莫非家里又发生了啥事,因为自从玉凤进厂上班以来,妹妹西凤从没来找过过自己,再加之经过那场婚变,她也与西凤很少说话,见面就像陌生人一样,但玉凤还是停下手里的活,赶紧向传达室赶去。
在传达室门口,玉凤看见了低头耷拉、一脸沮丧的西凤。西凤一见姐姐,便“哇”地哭出声来。西凤哭哭啼啼地告诉姐姐,上李庄小学因生源严重匮乏,已被上级教育部门撤消,所有学生合并到镇中心小学就读,何靖远按有关政策已被劝退回家。何靖远当民办教师时,虽然工资不是太高,但每月多少还有点收入,猛然被这么一退回,一分钱收入也没有了。人是吃口货,每天都得吃呀!这每天只出不进的日子短期还能奈何,可天长日久始终不是个事呀!再加之,健乐这孩子模样上看起来壮实,可实际上是个病秧子,三天两头感冒、发烧、打吊瓶。这一切都要钱呀!总不能望着人家大夫笑笑,这打针、吃药的钱就不给了。当今社会,钱虽不是万能的,可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为此,西凤劝何靖远出门找活干,多少赚点钱,贴补家里用。可何靖远在镇上、县城跑了三天两后晌愣是一样活没找下。后来,还是岳父李向南出面求人,找了个在镇上建筑工地当小工的活。可何靖远仅干了三天便跑了回来,说自己哪怕是拉个棍棍讨饭也不再干那累死人的活了。无奈之下,西凤想到了在编织厂上班的姐姐,便把孩子往何靖远怀里一塞,自己搭车来到了县城。西凤告诉姐姐,自己也想进编织厂上班,希望姐姐能从中帮忙。
玉凤听完西凤的诉说,也不免对她目前的遭难动了恻隐之情。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虽然她曾经干过伤害自己的混事,可打断骨头连着筋,如今妹妹遭难,自己不帮良心上也过意不去呀!过去的就让她过去吧!玉凤先把妹妹安顿到自己宿舍,接着去了趟厂办公室。在厂办公室,玉凤向老板提说了妹妹想进厂上班一事。没料到,老板一拍胸脯竟满口答应了。老板名叫周利兵,是个五十挂零身材稍矮的南方人。周利兵之所以能这么爽快的答应玉凤,自有自己的想法和目的。周利兵认为,李玉凤这么能干,自己的亲妹妹也差不了那里去,况且这李玉凤又是自己看好并一手提拔的编织班班长。他今天卖李玉凤一个人情,日后她李玉凤也定会有恩必报,甩开膀子带着她那帮姐妹为自己好好卖命的。
进编织厂上班的西风一改往日在家的娇惯习气,待人接物知书达理、礼貌有加,对姐姐姐也是特别尊重和亲昵。对此,玉凤也是感到莫大的宽慰和喜悦:看来妹妹过去还是年幼、不懂事,如今经历过一番挫折、磨砺,也总算“长大”了,懂事了。
一天,下班吃过晚饭之后,同宿舍的其他姐妹都出去了,唯留玉凤、西凤两姐妹在屋里谈心、拉家常。西凤说:
“姐,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玉凤说:
“有啥话你就直截了当地说吧!对我就不要藏着掖着了。”
“姐,咱在外面租房住吧!厂里的宿舍既脏又乱,也不安全,常常让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在外面租房多好呀!不但咱爸咱妈进城可以住,就连你的小外甥健乐来了也有个容身之处呀!姐,你说健乐此时在家干啥呢?我都离家十多天了,此时可真想他呀!”西凤说着说着,竟然控制不住情绪,抹起了眼泪。
“西凤,你的心情我理解,既然你这么说,那咱们明天就开始找房吧!其实过去我也有过租房的念头,但又觉得那样做太铺张浪费,总想多攒积几个钱,好贴补家里。今天经你这么一说,我这租房的决心就更坚定了。”
“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西凤转哭为笑,一下搂住玉凤的脖子在姐姐脸上猛亲了一口。”
这情景,这场面,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多么久违!姐妹俩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她们纯真无邪的年少时代。
第二天,玉凤以五十元每月的价格在编织厂附近的一个城中村租了间民房。房子不大,二十多平米,但是很干净,刚重新粉刷过。玉凤又带着妹妹买了床,添置了些简单家具及生活用品,雇了辆平板车拉回,又将自己编织厂的行李全部搬到了出租屋。待将这一切收拾完毕,已是晚上八点,天已尽黑。看着房子内干净整洁的家具、摆设,躺在柔软舒适的新床上,姐妹俩开心地笑了。
7
时间又过去了半年。半年后,龙源县流行起了交谊舞热。巴掌大的县城,一街两巷,舞厅一下就开了二十多家。每当夜幕降临,随着一曲曲舒缓悠扬的舞曲响起,焦急、压抑了一整天的舞男、舞女便双双步入舞池,勾肩搭背,搂搂抱抱地跳了起来。
西凤也迷恋起了跳舞,而且是场场不缺,每晚必到。西凤热衷跳舞,也怂恿玉凤一起去跳。玉凤去了两次,就不愿再去了,她适应不了那股脂粉气太浓的味道,接受不了陌生男人那火辣辣的眼神。玉凤不但自己不愿去跳舞,也不愿让妹妹去。可舞厅那地方,就像勾住了西凤的魂,面对姐姐的劝阻,西凤竟是一丁点也听不进去,每天吃过晚饭跑得连个人影也不见,直到深更半夜才回到与姐姐合住的出租屋。对此,玉凤很是苦恼,她有时后悔自己不该收留妹妹进编织厂,害怕妹妹在舞厅结交下什么坏人,有个闪失,自己又该向爸妈如何交代呢?
一天傍晚,西凤像往常一样,饭一吃过,碗往桌边一推,径直向屋外走去。玉凤见状,连忙阻止妹妹,说:
“西凤,你给我站住,今晚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去跳舞了。”
“姐,我都是结了婚,娃他妈的人了,你总不能像对小孩一样,把我管得死死的吧!”西凤向姐姐做了个鬼脸,消失在黄昏的暮霭之中。
西凤无意间的一句话,深深地刺伤了玉凤的自尊。玉凤至今还是待嫁闺中,没有婚配,而妹妹西凤的儿子都已经五岁了,更何况妹妹现任的丈夫就是自己昔日的恋人呀!想起何靖远对自己的背叛,玉凤心间不由得一阵隐隐作痛。是啊,妹妹都已近是结了婚成娃他妈的人了,自己又何必多管闲事呢?玉凤在心里反问着自己。
那晚,西凤回来的很晚。第二天,西凤对姐姐说:
“姐,我想把编织厂的工作辞了。”
玉凤大为惊讶,说:
“辞了,辞了你干啥去呀?”
“去舞厅当服务员。”
“当服务员?每月工资多少?具体都干啥呀?”
“打扫一下卫生,给客人倒倒茶。工资嘛!和编织厂差不多,关键是在里面能挣下小费,陪客人跳支舞挣十元,运气好了还会更多。”
“陪客人跳舞挣钱?这和旧社会的舞女有什么区别,那不把人丢死了,这不行。我不同意,我想咱爸妈也不会同意。”
“姐,你真是个死脑筋,当今社会开放了,能挣下钱才是硬道理。舞厅当服务员这工作我干定了,而且是非干不可。”
“这么说,你干定了?”
“干定了,你就不要住我租的房子,也不要再认我这个姐姐了。”
“不住就不住。”
西凤提起自己的行李扬长而去。玉凤悲痛至极,“呜呜”地哭了。
玉凤以为妹妹西凤只是一时负气,待晚上睡觉时分自然而然会回到出租屋的,但是那晚等了大半宿,也没等着西凤的影子。玉凤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说出那句狠话,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嘛!千错万错也不能和她较真呀!这大半夜的,也不知妹妹此时身居何处,做姐姐的心呀,总是七上八下,不得安稳。
玉凤就这么想着,自叹着,恍恍惚惚中睡着了,又醒了,又想了一会儿,又睡着了,如此反复。整整一宿她都没睡个安稳觉,也没有关灯。第二天一下班,玉凤饭也没顾上吃,便跑到街上的舞厅寻找起西凤的下落。接连跑了几家舞厅,其中有两家是西凤曾带她来过,都没有找着西凤。玉凤没有灰心,便一家舞厅接一家舞厅地找,当找到第十三家,在一个名叫蓝月亮的舞厅吧台前,玉凤看见西凤正和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围坐在一起打扑克牌。
“西凤,你跟我回去!”玉凤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西凤跟前去拽西凤。
“姐,你怎么来了?”面对突然来到的姐姐,西凤眼眶一热,难为情地说道。
“你昨晚一夜没回来,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
“谢谢你,姐姐!我知道你待我好。但我确实不想跟你回去,也不能跟你回去。我过够了穷日子,过够了那种没钱时刻在有钱人面前低三下四的日子。”
“那你想怎样?”
“我想在歌舞厅干,感觉在这里挺好的,工作既轻松钱又来得快。”
“在舞厅姐姐不放心呀!怕你受到委屈。”
“我选择的路是错是对我认了,总之我想闯一番,走一条属于自己的人生之路。”
“那我走了,你多保重,日后觉得这里不合适,有什么难处,尽管找姐姐,在这个世上除过爸妈,你就是姐姐最亲的亲人了。”
“嗯,我知道。”
无奈之下,玉凤只好告别西凤,跨出了蓝月亮歌舞厅大门。可这时西凤却满脸含泪冲了出来,拉着哭腔说:
“姐姐,我最后求你一件事,请你一定答应我。”
“啥事?”
“我在歌舞厅的事请你千万不要告诉咱爸妈,还有何靖远。”
“嗯。”玉凤点了点头,眼眶里噙满了泪水。西凤的眼眶里也噙满了泪水。姐妹俩在泪水涟涟中挥手告别。
8
常言说:纸是包不住火的;又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隔一月,一天,上李庄几个年轻小伙进县城没事干,便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开洋晕,寻刺激,跑到蓝月亮舞厅疯狂了一晚。令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在这里看见了同村以伴舞为职业的李西凤。李西凤不是跟姐姐在编织厂打工吗,咋跑进舞厅干起了这行?没出几天,关于西凤在歌舞厅陪人跳舞的绯闻便在上李庄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西凤在城里面当坐台小姐,当三陪,陪人喝酒,陪人跳舞,还陪人睡觉。还有人说,他看见穿着暴露,描眉画眼的西凤被男人搂在怀里摸来摸去,这简直把上李庄的人给丢尽了。这些话不久便传到何靖远的耳朵,也传到玉凤爸妈的耳朵。人常说,唾沫芯子能淹死人,西凤的绯闻在上李庄村是越传越神奇,越传越邪乎。茶余饭后,田间地头,男女老少,大家无不津津乐道谈论着有关西凤的绯闻。对此,何靖远气得是牙关紧咬,暴跳如雷,扬言要和西凤一刀两断,马上办理离婚手续。李向南两口急得团团乱转,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的二女儿西凤能干出那些伤风败俗,让人戳脊梁骨的丑事。现在要想弄清事情的真相及来龙去脉,必须要去找玉凤,因为西凤是投奔玉凤且在她的编织厂上班的,只有找到玉凤一问,一切真相也就大白于天下了。于是,李向南匆忙跑到村口拦了辆发往县城的过往班车向城里赶去。
班车到站了,车还没停稳,李向南便慌不择路地直往下挤,一不小心竟踩着了一位中年妇女的脚指头。“哎吆!哎吆!……”疼得那位妇女一个劲地嗷嗷乱叫,同时骂李向南不长眼睛,急得是不是赶着去给先人上坟。车厢内不觉一阵骚乱。售票员发话了:“大家不要挤!不要挤!提好自己的行李排队下车,照顾一下老人和孩子。”这些话根本就没从李向南的耳朵进,他不理睬中年妇女对自己的辱骂,也顾不上其他乘客所投来的鄙夷的目光,第一个跳下车,向竹器编织厂跑去。
一到编织厂,李向南像一只无头苍蝇一般直往里闯,却被门房里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头给叫住了。
“师傅,你找谁?”
“我找李玉凤。”
“你是她什么人?找她啥事?”
“我是她爸,家里发生了大事,非找她问个清楚。”
“哦,是李班长的父亲呀!来里面坐,李班长正在车间,我给你打电话叫一下。”
李向南走进了门房,顺势坐在一张木椅子上。老头很客气,给李向南倒了杯水,递到手里。这时玉凤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打从玉凤进编织厂上班,父亲是来头一遭,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莫非家里又出事了。
李向南一见女儿玉凤,还未等她张口便急切地问道:
“玉凤,我问你,西凤呢?”
“西凤——她——今天请假了,没上班。”玉凤支支吾吾地说道。
“玉凤,你给爸说实话,玉凤到底有没有在编织厂上班?”李向南此时已经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
“爸,西凤真的是请假了,她现在在我所住的出租屋呀!不信你跟我去。”玉凤见父亲神情紧张,知道家里一定是出事,而且是关于妹妹西凤的事。她心里七上八下,猜想是不是西凤进歌舞厅的事露馅了,要不父亲为何这么急着赶到厂里质问西凤的下落。西凤在编织厂已经辞职一月了,这在厂里可是人尽皆知的事呀。父亲这么一闹,再向厂里那位同事一打听,那不彻底穿帮了。所以玉凤决定先把父亲劝回自己的出租屋,再去蓝月亮找回妹妹西凤,此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我不去!既然我家西凤在编织厂上班,我就要在编织厂找见她,生见着她的人,死见着她的尸。”李向南声泪俱下,情绪激动。
“爸,你别闹了,这是工厂,女儿以后还要在这里工作呢!我求求你,行吗?”玉凤伏在父亲的膝下,哀求道。
“那好,玉凤你说实话,西凤是不是早就没在编织厂干了?”李向南一把攥住女儿的手,同样以哀求的目光说道,接着他像发现了救命稻草似的,把目光转向了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同志,你能告诉我,我家西凤到底在不在编织厂上班呀?”
老头见状,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低下头识趣地躲开了。
“爸,我求你了,这是工厂,不是咱家,女儿在这里只是一个打工妹,什么也不是,有啥事咱回家说吧!真的,我求你了!”玉凤双膝一跪,跪在父亲面前哀求道。
“那好吧!”李向南终于站起了身,玉凤赶紧向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向老板周利兵请了半天假,带着父亲一并走出了编织厂大门。
玉凤和父亲刚一回到出租屋院子,竟迎面碰见了妹妹西凤和何靖远二人正在院子扭作一团,边打闹边骂账。原来,何靖远今天也坐了辆发往县城的班车来到了县城。他是径直赶往了蓝月亮歌舞厅,公开向西凤发出了离婚“通牒”。西凤一见着何靖远,知道自己的事已大白于天下,误以为是姐姐出卖了自己,心里窝了一股火想找姐姐发泄,同时面对何靖远凶神恶煞的样子,心里确实有些畏惧,于是她想到了姐姐,因为她明白此时此刻唯一能镇住何靖远且让他熄火的也只有姐姐了。他何靖远欠着姐姐的债,一辈子也还不清的感情债。于是,西凤便骗何靖远说自己在城中村租了间民房,有话去出租屋再说。西凤带着何靖远来到了玉凤的出租屋,其料,玉凤不在,进不了门。何靖远一见上了当,怒火重生,便和西凤打骂起来,此时,玉凤带着父亲也恰好回到了出租屋。
“爸,姐,何靖远打我!”西凤一见父亲和姐姐,知道救兵到了,急忙大喊道。
“那要问我为什么打她,问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靖远气咻咻地说道。
“你说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我就是陪人跳跳舞,唱唱歌,所挣的钱还不归你们父子俩花。”
“怕不止这些吧!你怕还当婊子,陪野男人睡觉。”
“何靖远,你良心让狗吃了,我十八岁跟了你,十九岁给你生了娃,到头来你竟如此作践我,这么说咱这婚是非离不可了,现在不是你要离而是我要离,而且是现在要离。走!离婚走!”
“走!离婚走!”
“西凤,何靖远,你们两闹够了没有,真不怕人笑话,也不知羞耻。”玉凤大声喝斥道。
玉凤的呵斥令西凤和何靖远二人面面相觑,止住了打闹,羞愧地低下了头。
9
一场闹剧使西凤和何靖远的婚姻瞬息间土崩瓦解。三天后,两人果断地办理了离婚手续,孩子判给了何靖远,西凤只身去省城打工,一去竟杳无音讯,和家里中断了联系。对此,田秀花常常暗自流泪,后悔当初不该让西凤进城到编织厂上班,真该让她一直留在农村,这样的话虽说日子穷些,生活苦些,可毕竟稳当呀!可如今,为挣几个小钱,婚离了,名声臭了,人跑得连个影也没有了,这做娘的心呀真像似针扎刀割一般。玉凤呢,继续在编织厂上班,日子过得平静而安稳。一晃又是半年,冬天来到了。
一天上班时分,传达室打来电话,说门口有两个孩子找她,自称是她的外甥。玉凤甚感纳闷:外甥?那一定是健乐,可怎么会有两个孩子呢?何况来找她也该让大人领着呀?一定是健乐想她这个大姨了,才独自偷偷跑出来的,这何靖远太不操心了,怎么能把孩子带丢呢!玉凤停下手中的工作赶紧赶到了传达室。
在传达室门口,玉凤老远就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寒风中冻得瑟瑟直抖。男孩正是自己的小外甥健乐,女孩她不认识。
“健乐,你咋跑城里来了?你爸呢?”
“大姨,我想妈妈,爸爸不爱我,他老打我,骂我是小杂种。哇!”健乐一下扑在玉凤怀里边说边大声啼哭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直往下落。和健乐同来的那个女孩呢,高低和健乐不相上下,也是满脸挂着泪水,正怯怯地望着玉凤。
“她是谁?”玉凤俯下身子,替健乐拭去泪水,问道。
“她是妹妹,叫佳欢,是后妈的孩子,比我小十天。”
“佳欢?后妈?”玉凤彻底傻了,时隔半年,她没想到在何靖远的身上竟发生了这么多令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她连忙领两个孩子在门房洗了把脸,又去厂门口的小商店买了些牛奶和面包,递给他们吃。从健乐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玉凤才知道,何靖远在两月前和一位名叫刘彩芹的寡妇又结婚了。刘彩芹的夫家也在何家塬,和何靖远同村,前夫名叫何靖海,是名大车司机,论起来还是何靖远的远方堂兄。一年前,何靖海在一次运输途中,刹车失灵,车毁人亡。刘彩芹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带着五岁女孩的寡妇,整天哭哭啼啼,以泪洗面,日子甚是难缠。后来何家塬村又发生了何靖远离婚一事。“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两位苦命人经过巧舌人一番撺掇,结果有情人终成眷属,组成了一对半路夫妻。从某些方面而言,幸福的婚姻不单是你情我愿,卿卿我我,更需要足够的物质基础做支撑,否则便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两人婚后的生活,可以说是并不幸福。一家四口人,两个孩子都到了上学的年龄,吃、穿、戴、用,样样都花钱,何靖远呢,原来一直当民办教师,农业上的活是样样都不会,出力凭力气的活却是下不了那个苦。刘彩芹呢,原先在家里是个啥事都不管,啥心都不操,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主,其结果前夫猛然一去世,只感到啥事都不会。以至于家里的生活到了捉襟见肘,入不敷出的地步。后来,有人给他俩出主意,说现在好多人都跑到南方去打工,结果都发了财,劝他俩去试试,以改变目前的困境。这么被人一撺掇,两个人心里不觉都发了热,有了出外闯一闯的想法。可孩子给谁带呢?给何靖远父母吧,老两口骂小健乐是杂种,也不知孩子亲爹是谁,骂小佳欢是拖油瓶,自己才不愿当这冤大头。给佳欢亲爷亲奶吧,老两口骂刘彩芹是改嫁的媳妇,断头的路,老死不相往来,自己不管。给彩芹娘家爸,娘家妈吧,老两口说自己年龄大了,生活上没有着落,吃了上顿也不知下顿在哪里,说不定哪天两腿一蹬就死了,自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给西凤爸妈吧,何靖远说他张不开这个口,和西凤离婚一事他已经把老两口得罪尽了。最后,两人经过一番商量,决定把孩子留给玉凤带。因为何靖远认为,在这个世上自己最对不起的人是玉凤,最了解的人还是玉凤。玉凤心底善良,他相信玉凤一定会把两个孩子带好,且养大成人。
其实玉凤有所不知,正当她给两个孩子洗脸,买吃食时,何靖远和刘彩芹正躲在门缝偷偷地看呢!健乐和佳欢还告诉玉凤,爸爸妈妈带他们来县城后住在秦华宾馆202房间内。玉凤赶紧给周利兵请了半天假,带着健乐和佳欢向秦华宾馆赶去。刚一跨进大门,服务员便热情地迎了上来,问玉凤是不是找一名名叫何靖远的客人。玉凤说是呀,你们咋知道。服务员说这就对了,何靖远于半天前就退房了,他临走时托我们把这些转交给找他的人。服务员指了指放在吧台旁边的两大包行李和一封信。两大包行李全是两个孩子的衣服。玉凤赶紧打开了那封信。
玉凤:
你好,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坐上了南下的火车,踏上了漫漫的打工征程。我不知道,此时此刻,我以这种方式——可以说是欺骗乃至卑鄙的手段与你告别,你会怎样看我。不论怎样 我只说,玉凤,原谅我,原谅我的软弱,原谅我的无能,原谅我不负责任地离去与背叛。
十二年前,命运的机缘,使我与你相识在龙源中学的校园。可以说,在见到你第一面的那一刹那, 我就喜欢上了你,喜欢上这个大眼睛,圆脸盘,一笑总露出两个酒窝的纯情女孩。但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只有十六岁,我不敢把这份爱说出口来,更不敢有所表示,只是把它默默地藏在心里,等 待,等待,再等待。平时见你也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在我的心里装有一团火,那就是好好学习,功成名就,然后大胆向你表白,再开心快乐地把你娶回家。这团火就像一座即将迸发的火山一样,炙烤着我,激励着我。我刻苦努力,拼命学习,把对你这份深沉而绵长的爱掩藏在心底。但命运无情,造化弄人,在高考的战场上,在事业成败的分水岭上,我最终败下阵来。当时,我痛苦、迷茫,情绪低落到极点,甚至连死的心都有了。但最终我还是挺了过来。我重新拿起了书本,利用农闲之余,复读,复读,再复读。我坚信,只要肯努力,总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因为我心中有一个目标,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功成名就,开心快乐地把你娶回家。两年后,县上进行民办教师招考,我第一个报名参加了,而且一举考中。当时我高兴极了,真想跑到你家把此消息告诉你,与你分享。但同时我又得到了一个更加喜人的消息,那就是我已被分配到你们村任教。真是喜从天降,喜上加喜。多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我终于成功了,可以自信、自豪地去追求你了,可以和你在一起了。
报道那天,当我一踏进上李庄小学大门,当我在欢迎队伍中看到你的那一刹那,我高兴极了,我感觉我就是为你而来,为你而努力奋斗的。我陶醉在成功的甜蜜与兴奋当中。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后来我们频频地约会,畅谈心扉,互倾爱慕之情,最终也名正言顺地举行了订婚仪式。就在我们的爱情之花灿烂开放,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之时,西凤却出现了。西凤是你的同胞妹妹,我真没想到她那么富有心机,一步步引诱我,逼我就范,最终使我一时糊涂而酿成千古恨,造成了无法弥补的结局。我后悔莫及呀!
我与西凤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错,最终的结局也是我早有预料的。至于我的第二段婚姻只是糊里糊涂,无可奈何之举。其实我对她也没有多少感情,只希望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把生活维持下去罢了。但人生的路真是那般艰难,目前我们遇到了难处,生活非常拮据,为了改变目前的艰难现状,我和她选择了南下打工,同时央求你能把我们的两个孩子照管一下,还有,请相信,我每月一定会准时把两个孩子的抚养费寄给你的。
另外再说一句,有个合适的你还是嫁了吧!一直这么单着,总也不是个事。
永远亏欠你且在你面前抬不起头的人:
何靖远
1996年11月8日
李玉凤看完这封信,彻底傻了。何靖远两口子跑了,把两个刚上一年级的孩子扔给她跑了。这可咋办呀?她想到了报警,想把孩子送收容所、福利院,但一看到两个孩子所留露出的无助、恐惧、痛苦的表情时,她的心又软了。
“大姨,妈妈不见了,爸爸不要我了,你也不能不要我呀!”健乐抱住玉凤的腿哭着说道。
“阿姨,我爸死了,我妈也不要我了,你就要了我吧,让我给你当孩子吧!”佳欢也学着健乐的样子抱住玉凤的腿,哭着说道。
“那咱们先回家吧!”玉凤提起了那两包行李有气无力地说道。
10
玉凤收养下了健乐和佳欢,且把他俩从镇中心小学转到城关一小就读,每天对两个孩子做饭,辅导作业,接送上下学,经管一系列吃喝拉撒,就像亲生母亲一般,整天忙得连轴转。对此,许多人都不理解,认为玉凤这是自找苦吃,没必要惹那么多麻烦,还有人私下里嘀咕,说怪不得玉凤都二十八了还不急着嫁人,原来是好这口,早准备给人当后妈,吃现成果子呀!当然大多数人对玉凤的举动还是表示赞许,认为她心底善良,好人终会有好报。逐渐,玉凤收养两个孤儿的事情便在县城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
一天,玉凤正在上班,老板周利兵笑呵呵地走进车间,说:
“玉凤,县文化馆有位同志来采访你,是专门收集你先进事迹的,听说还和你是老同学,正在办公室等着呢,看来你要时来运转了。”
玉凤甚是纳闷:老同学?自己所熟识的同学当中没听说谁在文化馆上班呀!会是谁呢?玉凤跟着周利兵来到了厂办公室,见一戴着眼镜的青年男子正在沙发上坐着,但却并不认识。
“小唐,人我给你带来了,要知道她可是我们厂里的厂花兼生产骨呀玉凤,你先陪你同学聊,下午就不用干活了,按出勤对待,我厂里还有些事需处理一下,就先走一步了。”周利兵诡秘的一笑,转身离去。对此,玉凤只感云里雾里,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对面这位同学到底是谁,一时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被称作小唐的男子大概看出了玉凤的心事,笑着说道:
“坐下谈吧!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唐小可是龙源中学八六届六班的学生,如没猜错的话,你应该叫李玉凤,是八六届二班的吧!我们同级不同班,所以你对我没有多少印象。”
“哦,对不住,对不住!我咋没想到这一层呢!”玉凤恍然大悟,同时深为自己刚才对同学的慢待而懊悔,赶紧找了把凳子在唐小可的对面做空了下来。
“其实我这次来是应广电局委托,对你做个专题采访,好向全社会宣传你的先进事迹。岂料从周厂长口中得知你也是龙源中学毕业的,而且也是八六届,真是幸会!幸会!咱们县城还是太小了,没想到一出门竟然就碰见了老同学。”唐小可高兴地说道。
“可不是嘛!只可惜你现在是大干部,干上了公家事,而我却是个朝不保夕的小打工妹,虽说是同学,可之间的差距竟是这般的大。”说道这里,玉凤不觉低下了头。
“小李,人不能总跟别人比,更不能有自卑的心里,否则便没法再活下去了。老实对你说吧!其实我是一个残疾人。”小唐说在这里,弯腰卷起了自己的裤腿,一条假肢跃然展现在玉凤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玉凤惊讶的问道。
“你还记得咱们高三临毕业时有位同学在篮球场上摔断腿的事吗?”
“记得呀!那件事传得沸沸扬扬,全县城的人几乎全知道了。莫非……”
“是啊,我就是那位摔断腿的男生。”
“你叫唐小可?”
“对,我就是那位轰动全校的唐小可。你叫啥名字呀?”
“我叫李玉凤。”
李玉凤和唐小可你一言我一语谈得非常融洽和愉悦,他们谈到了十年前学生时代的许多趣事,谈到了各自目前的生活和工作,谈到了人生,谈到对当时社会状况的看法和认识。唐小可还向李玉凤讲述了自己腿受伤的前后经过。
那是十年前一个永生难忘的星期五下午,经过连日的一次月考,疲惫至极的唐小可很想放松一下,便约了几个非常要好的同学在校篮球场打篮球。可在打球过程中,唐小可不小心摔倒在水泥地面的篮球场上。一股钻心的刺痛瞬间传遍唐小可全身的每一根神经,疼得他全身直冒冷汗。那几位同学见状赶紧汇报了老师,同时将唐小可送到了县医院。医院经过X光片诊断为右胫骨粉碎新骨折,并于当晚对唐小可进行了手术。但谁能想到只因院方疏忽,消毒不彻底,致使唐小可术后高烧不断,受伤部位皮肤发黑化脓,转省医院后诊断为术后继发性右胫骨骨髓炎。为使病情不再蔓延,感染其他部位,院方在征得家属和本人同意之后,对唐小可进行了截肢手术。
只因一个小小的疏忽,便使一个活蹦乱跳的大男孩落下终身残疾的惨痛下场。唐小可的父亲唐炳华是城关二小的教师,母亲寇萍是县机械厂的下岗职工。夫妻俩四处上访,寻求法律资助,最终让此事定性为医疗事故,让院方承担了全部医疗费用,并且为唐小可安装了假肢。
康复出院的唐小可回到家后情绪一度极为低落,他厌世过,彷徨过,痛苦过,也瞬间产生过轻生的念头,但最终还是挺了过来。他去县图书馆办理了借书证,将馆藏的文学书籍,一本接一本地借来阅读,同时拿起了笔,写诗,写散文,写小说,写剧本,希望用手中之笔书写出一篇独属自己的人生天地。
经过近十年艰苦卓绝地努力创作,他的多篇文章先后在县广播电台,市广播电台,市党报副刊中发表,逐渐也成了县城文化界的名人。他本人也曾多次受到过县级领导的接见和有关部门奖励,曾荣获九五年度“最佳创新奖”和“青年标兵”称号。半年前,他又被县上破格录用,成了县文化馆的专职创作员。唐小可还告诉玉凤,只因自己身体残疾的缺陷,至今他还是单身,不过他很自信,也很乐观。
一场专职采访,到最终竟变成了一场老同学叙旧。两人的交谈格外融洽,不一会儿已到了吃饭时间,编织厂下班了,已有工人们敲着饭盒向食堂走去。唐小可起身告别,尽管周利兵和李玉凤一再挽留唐小可吃了再走,可唐小可说他回去赶紧要把今天的采访整理出来,县广播电台还等着要她的稿子呢!话说道这里,周利兵和李玉凤也不好再做挽留。
因为戴的是假肢,唐小可起身,走路,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很艰难。看着唐小可远去的背影,李玉凤的眼眶湿润了,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怜惜和仰慕之情。
三天后,一篇名为“打工妹慷慨无私,献爱心收养孤儿”的广播稿在县广播电台播放了,一时间,编织厂争相传颂,大家纷纷向李玉凤翘起了大拇指,周利兵也开大会要全厂职工向李玉凤学习,并当场发给她奖金一百元。同时,县妇联的同志专程驱车来到编织厂,给健乐和佳欢送来了五百元现金和两身衣服衣服,这让玉凤格外感激,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唐小可中间的帮助和功劳。“唐小可——同学——专职创作员。”李玉凤在心中喃喃自语道。
日子在和风细雨中又过去了半个多月。一天,唐小可又来到了编织厂,他满脸喜悦地告诉李玉凤,文化馆图书室要招一名合同工做图书管理员,要求年龄三十五周岁以内,高中以上文化程度。他向馆长推荐了李玉凤,馆长很高兴,说这么品质优良的青年,干这项工作肯定没问题,让李玉凤明天来文化馆面试,只要面试通过,便可上报文化局,签订用工协议。
李玉凤高兴极了,但心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堪,说:“唐小可,我心里没底,有点七上八下。”
唐小可笑了,说:“没事,只要你去,肯定成,因为馆长是我亲舅舅,同时我还告诉你,那天我骗了你,采访你是借口,专程去编织厂里追你才是真情,是假公济私,其实我在上学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你了,我喜欢你,在上学的时候就喜欢你,暗恋你,虽然我们当时不在同一个班,互相之间也未说过一句话。这些话我本打算一毕业就告诉你,可后来我出了事,成了残疾人,很自卑,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更缺乏向你表达感情的勇气。这些年,我一直在背地里关注着你,知道你在感情上遭受过欺骗,个人问题也未曾解决,一直单着,生活上不尽人意。对此,我便心生起帮助你的想法,希望能改变你目前的处境,希望你能过得好些。”
“啊!唐小可,这未免太突然了吧!”李玉凤听到这里,嘴一下张成个半圆,脸颊上顿时荡起了两片红晕。
尾声
三年后,也就是一九九九年年国庆节前夕。身怀六甲的李玉凤拖着笨重的身子走出了龙源县人民医院,身后跟着她的丈夫唐小可及两个孩子健乐和佳欢。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李玉凤已经结婚两年多了。两年多来,她感觉自己的生活很幸福也很惬意,先是通过唐小可舅舅的关系,自己被顺利地安排到文化馆图书室做管理员,虽然工资不太高,可工作轻松也很体面,再就是丈夫唐小可对自己疼爱有加,很顺从她,遇事处处让着自己,还有公公、婆婆知书达理,特别贤惠、厚道,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且对健乐和佳欢疼爱有加,就像亲孙子一样。玉凤是个明事理的人,她深懂自己嫁了个好老公,遇上了好公公、好婆婆,他们之所以能“掏出心”这般待她,就是希望他们小两口能过得幸福、甜蜜,这是她李玉凤上辈子所修的福气。所以她待公公、婆婆也很孝顺,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第一尽先让着公公、婆婆,且“妈,爸,”叫得很亲切,乐得二老合不拢嘴。
一个人静下来时,玉凤常常会想起西风,想起何靖远。自从西凤离家去省城后,一直杳无音讯,和家里中断了联系。何靖远临走时在信里说他去南方后待稳定下来便会给健乐和佳欢寄生活费,可三年过去了,他不但音讯全无,一分钱也未向家里寄过。玉凤感到,此时的自己已到了尽知天命的年龄了,该是自己的,最终一定会是自己的,不该是自己的,自己再争取也是白搭。现在她对西风和何靖远一点恨意都没有了,此时她只希望西风、何靖远、彩芹,他仨在外面过得能好些,有空能回来看看两个孩子。健乐和佳欢现在已经十岁了,都上三年级了。
玉凤拖着笨拙的身子在前面走着,唐小可领着健乐和佳欢在身后跟着。忽然,玉凤看到前面人群中一男一女两个人手拉着手,特别像西凤和何靖远,就在玉凤正准备大声呼叫时,那两人却“嗖”的一下,在人群中一闪,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