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蒲记：水脉深处的皇娘与众生

青蒲者，非地图上一寻常黑点也。沿泰东河而下，过溱东镇三里，水势忽缓，河面开阔处，便是青蒲了。此地土人自称"青蒲角上人"，言语间颇带三分傲色，盖因"青蒲角上出皇娘"之说，已流传千载矣。

皇娘传说，在东晋时便见诸文字。说是某年大旱，青蒲有女子名唤蒲娘，为救乡民，自沉于枯井，顷刻间甘霖普降。后朝廷闻之，追封为"惠济皇娘"。此事真伪，今已难考，然青蒲人言之凿凿，竟将村北一土丘指为皇娘冢。我尝细观那土丘，不过寻常隆起，杂草间杂野菊，倒有几分野趣。想来传说之事，本不必深究，只消见得村中老妪讲述时眼中光彩，便知此传说已化作血脉，在青蒲人身上流淌了八百代。

泰东河在此处拐了个弯，将青蒲搂在臂弯里。河水浊黄，却养得后滩八百亩良田。所谓"大白"，实是此地特产一种粳米，粒大如珠，煮饭时清香透壁。青蒲人种稻不用新法，仍循古制：清明浸种，谷雨下秧，白露前后收割。老农周氏告我："大白米吃着有筋骨，是因河底有青泥。"我尝掬水观之，果见指缝间漏下些青色细泥，阳光下闪着微光。这青泥来历，地质学者说是远古贝类遗骸，而村中塾师则坚称乃皇娘头发所化。两说并存，青蒲人皆以为然，此亦奇也。

水脉纵横处，人物自不同凡响。青蒲弹丸之地，竟出过七位进士。最奇者当属明末举人郑澹如，中举后不仕，返乡开"藕花书院"，课徒之余著《水经补注》十二卷。其书稿今存市博物馆，我曾见一页，蝇头小楷记泰东河支流三十八条，某处产菱，某处多鲥鱼，某处水底有沉船，皆详述之。书院旧址今为村委所在，门前石狮已磨得圆钝，檐下"水流云在"匾额倒是新漆的。午后常有老人在此下棋，棋子拍得震天响，全不似读书人模样。

青蒲民居多临水而筑，粉墙黛瓦间时见马头墙翘起。最有气象的当属吴家老宅，五进院落，后花园有百年紫藤一架。吴家清末出过盐商，民初又出过留洋学生，今其后裔散居沪宁各地，老宅只余耳聋的吴三太公看守。我去拜访时，老人正用井水浇花，问及家史，只道："祖上做过皇粮庄头。"再问便摇头。倒是邻家稚子跑来，嚷着要给我看"宝贝"，引至河边，指着淤泥中半截石兽，说是麒麟。细辨之，似是明代望柱上的辟邪，不知何时沦落至此。

村东有社戏台，梁柱间蛛网密布。每年三月十六皇娘诞辰，倒要热闹一番。是日，必演《皇娘祈雨》一折，村中女子以能扮皇娘为荣。去岁夺魁的沈家姑娘，因扮相好，竟被县剧团挖去，今已能在《天仙配》里演三仙女了。戏台后墙墨迹斑斑，细辨之，有"民国八年大水至此"的刻痕，再往下又有"一九八九年""二〇一六年"等字样，皆是洪水标记。青蒲人与水相争相安的历史，尽在此墙。

黄昏时分，我独坐河堤，见落日将河水染成金红。对岸芦荡中飞起几只白鹭，盘旋着落入更远的池塘。有马达声由远及近，是收网的渔船归来。船头汉子抛给我一支烟，问："可看过我们皇娘井了？"我摇头，他便指说在村南小学操场边上。次日寻去，果见一井，围以水泥护栏，碑上字迹模糊。正值学童课间，追跑打闹，无人看那井一眼。想来神物显灵，也需寂寞时辰。

离村那日，恰逢周家嫁女。新娘子穿着租来的婚纱，由叔伯背着跨过火盆，登上扎满塑料花的婚车。老人们念叨着"从前新娘子要坐船绕村三周"，年轻人却只顾往新人头上撒彩屑。车队绝尘而去，扬起路边的稻壳，纷纷扬扬，竟像极了旧时舂米场上的景象。

青蒲终究是变了。新建的排屋贴着刺眼的瓷砖，后滩稻田缩减了大半，年轻人多在镇上厂里做工。只有泰东河水依旧流淌，带着青泥，带着传说，带着无数可见不可见的生活碎屑，默默向东。皇娘若有知，不知是喜是悲。或许神祇本就不关心人间变易，只管护佑这一方水土，让青蒲角上永远有炊烟升起，有婴孩啼哭，有关于她的故事在茶余饭后被反复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