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年四月

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李靖、魏征几人跪坐于东宫偏殿之中，等待李世民的到来。

不久，就在几人轻声交谈之时，李世民走了进来，众人一齐伏地行礼。

李世民并未理会众人，而是携着神采坚毅的面容、端着高昂挺拔的身姿、迈着沉稳矫健的步伐，快速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道：“诸位，颉利遣使以梁师都换契丹之事，议一议吧！”

众人这才起身，看着李世民，神情都有些疑惑。

片刻之后，长孙无忌问道：“陛下，臣听说，您在召见颉利使者时不是已经明确拒绝了吗？”

李世民道：“的确如此，但还是要议一议！”李世民一边说一边招了招手，侍者将几份书文恭敬的放在李世民面前的书案上。

侍者放好书案退至一旁后，房玄龄道：“陛下，诸位，之前已经说过，自前隋起，突厥分为东西两大部分，我们面对的是与中原相近的东面这一部分，其大可汗之位自启民可汗之后由其三子前后继承，即始毕可汗、处罗可汗及如今的颉利，除大可汗之外，还设有小可汗，号曰突利，如今的突利可汗乃始毕嫡子，处罗及颉利之侄；去年，因为天灾以及内部乱政，原属颉利之薛延陀、回纥、拔野古等部族叛离，颉利遣欲谷设及突利前后两次讨伐皆大败；今年，靺鞨、契丹两部又相继叛离颉利而归附大唐；此外，大可汗颉利与小可汗突利之间素有矛盾，甚至出兵征伐；如今颉利见我大军出动，已无法保全梁师都，而麾下部族又相继叛离，故而提出以梁师都交换已经归附大唐的契丹。”

房玄龄说完后，李世民并未说话，神情镇定，不喜不忧，炯炯目光看着众人。

李靖道：“陛下，颉利之言其实是一句空话，我军已围困梁师都，其部下多已归降，大唐顷刻之间便能将其扫灭，这等于是拿我们自己的东西来换我们的东西！”

李靖说完，李世民及众人都笑了。

杜如晦道：“陛下，臣推测，颉利的目的有二，一是见梁师都已然不保，想用此举动摇已经归附大唐或想要归附大唐的人的决心；二是示弱，降低我们防备之心以便趁机突袭。”

房玄龄道：“更为重要的是，一旦我们同意交换，今后恐怕不会再有人愿意归附大唐了，甚至不会再有人愿意与我们亲近结好了。”

杜如晦道：“更何况颉利其人屡次弃信背盟，即使我们同意交换，颉利就会履行盟约吗？因此臣提议，陛下应以国书明文拒绝颉利，并将国书宣喻各州各部，尤其是突利、契丹、薛延陀以及梁师都。”

李靖笑道：“攻心为上！梁师都本就已经军心涣散，得知颉利此举，士气必然更加低迷！”

房玄龄道：“不仅如此，一旦草原各部族知晓此事，人心必然更加浮动。”

李世民笑道：“可以，玄龄，这件事你来办，越快越好！”

房玄龄道：“是！”

杜如晦道：“陛下，扫灭梁师都后，下一步可就是征讨颉利了！”

李世民思索后道：“确实如此！”随后看向李靖道：“李靖将军，你怎么看？”

李靖突然站起来道：“陛下！臣乃武人，自前隋便与突厥交战，后突厥屡屡劫掠边郡，臣痛心疾首！君辱臣死，自武德九年八月以来，臣无一日不思领兵陷阵，讨伐突厥！”

李世民立刻严肃起来，缓缓道：“武德九年，渭水之畔……”

李靖继续道：“陛下，大唐已不是武德九年的大唐了，这些年来我们整军备战，详细部署，尤其是北境，而今不只是梁师都，臣以为大唐已经可以一并征讨颉利，彻底解决胡虏扰边的问题了。”

未等李世民说话，房玄龄立刻高声道：“陛下，颉利虽有天灾内乱，但其实力仍在，颉利若来，我们可以击败他；但若是大唐主动出击，大军深入虏庭，国力军力似乎仍有欠缺，一旦大唐全力出击不能迅速解决，就不好办了！”

未等李世民说话，魏征立刻接话道：“陛下，草原虽有天灾，但我大唐也仅仅安定了一年多，而这一年多来也是天灾不断，先是关东大旱，接着就是关东、河南、陇右等等沿边诸州霜灾，然后关中饥荒，卖儿卖女者不少，以至于陛下诏命由府库赎其子女；此外，陛下登基以来，各项新政时日尚短，因此臣以为，大举讨伐颉利的时机未到，至少还应该休养积累数年。”

李世民指着房玄龄和魏征道：“房玄龄、魏征说的都是实情，但我们不能让颉利彻底击败突利和薛延陀等部，不能让颉利再次控制整个草原，还要全力安抚好归附的部族。”

李靖只好坐下。

长孙无忌道：“陛下，梁师都以微末之地对抗朝廷，其实早该剿灭，只因其与突厥纠葛太深，才苟存至今，而现在的突厥大可汗颉利已是自顾不暇，正是拿下梁师都的时机，待华夏归一、北境稳固后，再从长计议进击征讨才是稳妥之策。”

房玄龄道：“陛下，颉利如今虽内有政乱，外有叛乱，但我们若是冒进，即便稍有疏忽，也会予颉利可趁之机，如果这样，颉利便可携战胜之威再次笼络草原各部，不仅平定之日遥遥无期，我们还会陷入汉朝对匈奴的长期劣势，甚至重蹈司马氏衣冠南渡之覆辙。”

李世民点点头道：“不急一时，颉利大势已衰，不会逆转，你们说说，颉利会救援梁师都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长孙无忌道：“陛下，这件事我们之前已经议过了，颉利会救援梁师都，只是突厥已无法倾国而来，这是大家都同意的，所以才会让霍国公柴绍领兵震慑颉利，又让李靖将军领关内道诸军以备万全。”

李世民道：“是，但现在情况又有不同。”

杜如晦道：“陛下，换契丹之举似乎说明颉利已放弃梁师都，但臣依然认为颉利会救援梁师都，梁师都虽然城少力弱，但其所在位置乃颉利之屏障，一旦梁师都覆灭，则我北境自灵州到并州便会连成一体，颉利所占之九原、定襄等地便时时在我大军威慑之下！此外，突利本为颉利之侄，也是颉利东面屏障，薛延陀位于颉利之北，为颉利北方屏障，如今叔侄、君臣反目，颉利已陷四面围城之境，必然无法全力救援梁师都，但梁师都地处冲要，他也不会轻易放弃。”

李靖道：“从兵法上说，梁师都窃取之地乃兵家必争，于大唐而言，梁师都一日不灭，我大军无力北伐，也无法建立稳固防御，颉利两次兵入关中，皆由此地南下，所以颉利应该不会轻易放弃此战略要地！”

房玄龄道：“不仅如此，一旦颉利完全放弃梁师都，则颉利现统领的草原各部必然更加骚动，必然会有更多的部族背弃颉利，所以即使颉利身陷困境，也必然会尝试救援梁师都，哪怕只是虚张声势，试想一下，如果此时颉利大举进攻靺鞨或者契丹，我大唐难道完全坐视不管吗？”

李世民道：“不错，玄龄，再告边郡之凉州、灵州、并州、代州、幽州，加紧戒备，防止颉利孤注一掷，鱼死网破！！”

房玄龄道：“是！”

李靖道：“尤其是并州和代州，此两地直面颉利牙帐之定襄，至关重要，颉利大军若动，必然担心我军攻其必救！”

李世民道：“李世勣在并州，张公谨在代州，颉利不敢轻动，我不担心，还是说说梁师都吧！”

众人继续疑惑了，梁师都如今已被围困，朔方东城都已光复，且将士离心，明已是覆灭在即，为何还要继续讨论。

见众人皆是疑惑，没有说话，只有魏征略带犹豫的看着自己，李世民道：“魏征，你想说什么？”

魏征叹了口气道：“陛下，臣不反对用兵，从各方面情况来看，诛灭梁师都并非难事，但臣以为若能招抚还是招抚为好，一旦攻城，不仅损兵折将，城中百姓也必然遭殃，若能招抚，不仅显示天下归心之意，更能显示陛下仁厚爱民之心。”

魏征说完，李世民并未说话，长孙无忌抢先道：“魏大人，梁师都不知天命，不明时势，武德年间朝廷便有招抚，然其一意孤行，负隅顽抗，还勾结突厥多次劫掠大唐，突厥大军两次逼入关中，都是其借道指引，大唐几遭大难；也并非陛下没有爱民之心，陛下已经诏令招抚，是他选择了自取灭亡之路。”

李世民依旧没有说话。

房玄龄道：“陛下，如今天下除朔方一地外已全部归唐，正如您在拒绝颉利使者时所说，梁师都本属华夏，连结外族妄想对抗朝廷，必须以雷霆之势严厉讨伐，若是一而再的招抚，会否过于宽容，让怀有异心之人和归附部族心存侥幸？”

李世民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微笑的摇摇头，片刻后道：“我还是认为魏征说的是对的，梁师都如果归顺大唐，则我军可迅速掌控其地，颉利便无可乘之机，此外还能减少国力军力的消耗，最重要的是，兵将没有伤亡，百姓免遭涂炭。”

众人行礼表示赞同，没有人会认为李世民这是妇人之仁，也不会有人认为李世民这是优柔寡断。

李世民继续道：“不过这次不用朝廷诏命。”

长孙无忌若有所思，似乎已明了李世民的心思。

杜如晦道：“陛下，您是想让与梁师都有过来往的人再次书信劝说吗？”

李世民并没有回答，而是问侍者道：“郕国公、芮国公来了吗？”

侍者答道：“禀陛下，郕国公和芮国公已奉诏于殿外等候。”

听到李世民召这二人前来，大家都已明白了李世民的用意。

郕国公李子和，本姓郭，大业末起兵反隋，与梁师都共同依附突厥，武德元年归顺于唐，武德四年率部属民众南迁，又随李世民平定刘黑闼陷阵有功，赐姓李。

芮国公苑君璋本为刘武周部下，刘武周死后被突厥任命为大行台统率刘武周旧部，多次联合突厥劫掠边郡，贞观元年五月归顺于唐。

李世民道：“宣！”

然后侍者唱道：“宣郕国公、芮国公！”

李子和、苑君璋进来的时候，李世民正翻看书文，众臣皆不说话，两人准备行跪拜大礼之时，李世民抬头看了一眼道：“坐！”

李子和随即深深一躬道：“谢陛下！”

苑君璋本有些惶恐，只能跟着深深一躬，随后依然惶恐的走到位置跪坐而下。

李世民道：“郕国公，大业末你于榆林起兵，息国公张长逊于五原起兵，两位无奈与梁师都一同依附始毕可汗，你跟梁师都有来往吗？”

李子和镇定道：“回禀陛下，臣武德元年便归于大唐，与其再无来往，武德二年又与其交战，随后南迁，虽受命几次书信招抚劝降，却都没有回应。”

李世民道：“芮国公你呢，你跟梁师都有来往吗？”

苑君璋立刻拜伏在地，道：“陛下，臣跟梁师都并无来往，请陛下明察！”

李世民笑了，道：“芮国公，你不必紧张，起来！”

苑君璋这才抬头看着李世民，依然不敢起身。

李世民道：“芮国公，我只是随口一问，并无他意。”

苑君璋这才缓缓起身。

房玄龄解释道：“陛下，隋崩之后，华夏群雄并起，各自为战，突厥得以坐大，与突厥相近之北方群雄都与突厥有所来往，或依附，或结盟，如王须拔、魏刀儿、薛举、刘武周、窦建德、王世充、刘黑闼、高开道，皆是如此，甚至就连大唐也……”

房玄龄的话还没说完，苑君璋已经低下了头。

李世民沉默片刻之后道：“是啊，无论是起兵之初，还是立国之后，甚至平定中原、囊括江南之后，都曾无可奈何。”

房玄龄道：“而突厥的大可汗，从始毕到处罗再到如今的颉利，其兄弟三人的大略并没有改变，扶助却又防备各方，只因华夏内乱于突厥有利，而在息国公、郕国公相继归唐之后，突厥更是加强了对各方的控制，所以郕国公、芮国公与梁师都没有来往是能想象的。”

李世民道：“确实如此，玄龄，你跟他们说吧。”

房玄龄道：“是！”随后转向李子和、苑君璋，“陛下宅心仁厚，此前已诏令梁师都归顺，但其执意逆天而行，而陛下仍不忍因梁师都一人损我将士，也不忍城中百姓遭殃，如今息国公远在益州，故而请两位亲笔书信劝其归顺。”

未等两人答话，长孙无忌道：“芮国公，你要明告梁师都如今的形势和一意孤行的后果，陛下英明神武，天下归心，如今只剩他一隅之地，突厥不仅天灾内乱，就连契丹等非我华夏部族都已归附大唐，颉利自顾不暇，先是各部背离，又与突利相争，没有颉利助力，他与大唐相比乃是沧海一粟，与朝廷相抗就是螳臂挡车，如蜉蝣撼大树，劝他悬崖勒马，早日回头，否则就是逆天而行，必然天谴在即！陛下仁厚，他若诚心归顺，不仅会留得性命，还能富贵终身。”

苑君璋道：“是，陛下至为仁厚，臣体会最深，与梁师都相比，臣罪过更大，陛下不仅赦臣之罪，还封爵国公，臣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长孙无忌道：“芮国公明白就好。”

苑君璋道：“是。”

李世民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朕虽不忍，但天命不可违抗，天下必须归一！”

李世民刚说完，众人似乎又回到了惨烈厮杀的战场，浅水原、雀鼠谷、洛阳城、虎牢关、洺水畔，那绝无仅有的天策神将正亲率玄甲满身血污冲破敌阵，那威武磅礴的破阵战歌正从军阵之中响彻天地苍穹。

杜如晦道：“戡乱以武，汉高祖、汉光武皆是如此，陛下已经足够宽宏仁厚了，梁师都这等逆天之人，是天要诛灭他！正如陛下所说，天命不可违抗，天下必须归一，而今剿灭梁师都，实是代行天谴！”

李世民道：“郕国公、芮国公，大军攻城在即，要快！玄龄，两位国公的书信与给颉利的国书一起八百里加急送去！”

房玄龄道：“是！梁师都如今已然是武德四年困守洛阳的王世充一般众叛亲离了，百姓归唐者络绎不绝，就不必说了，其部属大将归顺大唐者便已不少，除安抚之外，我们还一直利用他们原先的关系进行策反，颇有成效。”

李世民道：“要继续，直到彻底解决梁师都。”

见众臣之中唯有魏征面带忧虑，欲言又止，李世民道：“魏征，你又想说什么！”

魏征道：“陛下，臣依然担心，梁师都不肯归顺，颉利不会坐视。”

杜如晦道：“他若不降，朝廷天谴之威更能震慑天下！”

李靖道：“就算颉利派兵，我军也有所准备，就算立刻与颉利决战，也有取胜把握，有什么好担心的！”

房玄龄道：“是啊，梁师都占据朔方，于长安威胁巨大，只是因为与颉利决战没有全胜把握才留其至今；虽然现在大唐的国力军力尚不足以主动出击、深入敌境讨伐颉利，但若是颉利来，大唐不惧，即便颉利与梁师都联合，也能战而胜之，不然也不会决定剿灭梁师都。”

李世民道：“好！依然是之前定下的战法，颉利不来救援，霍国公拿下梁师并不困难；颉利若是偏师来救，霍国公也能应对；若是颉利举国之力而来，李靖将军统领的关内道诸军便快速北上全力决战，边郡各军也要趁势而动，尤其是并州和代州！你们要详细注意各方情况！”

众人同声答道：“是！”

李世民缓缓站了起来，道：“好，那就这样，如晦和李靖将军留下，再商议一下应对颉利的进兵策略，你们先回去吧！”

除杜如晦和李靖，其余众人皆伏地行礼告辞。

其他人还没完全走出去时，李世民走到李靖旁边，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李靖，调侃道：“李大将军，依颉利的情况来看，这次你恐怕依然没有机会出战！”

李靖抬头看了看李世民，无奈笑了，并不回话。

李世民也笑道：“武德九年，你与无忌已领兵断其归路，成围困之势，后又放其退去，你甘心吗？你肯定不甘心！”

李靖叹了口气，低头道：“陛下，臣已经老了，年过半百，徒增白发，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还能不能为陛下上马杀敌，如今仅仅两年，大势已然逆转，足已证明陛下当时的决定是对的，但臣肯定也是不甘心的！”

李世民道：“可惜呀！大略早已定了，先取梁师都，再图颉利，现在也只是再次补全预防万一之策，但我想知道，将军希望颉利倾国而来吗？”

李靖抬起头，再一次无奈的笑了，道：“陛下，臣斗胆一问，您希望颉利倾国而来吗？”

李世民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微笑着摇头，片刻后道：“朕不回答！”

一旁看热闹的杜如晦已低头偷笑。

李靖再次问道：“陛下，臣妄自揣测，王世充困守孤城时，窦建德亲率大军十万兵向洛阳，恐怕也不是陛下所希望的吧？”

杜如晦已不能抑制，笑出声来。

李世民扭头看了一眼杜如晦，随即仰头哈哈大笑，那爽朗的笑声穿透了殿门，也穿透了房顶，穿越了轮回，也穿越了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