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出生于江南的缘故，但凡与水乡有关的，我都十分温暖地爱着。

　　六月莲灿，我们去的小镇叫石塘。石塘这个名字，念在嘴里，噙着香，轻轻吐出二字，却是如莲花盛放。石塘镇位于铅山县城东南的半山区，在明清时，以造纸业闻名于中国。夏日炎炎，沿路芦苇夹道相迎，稻花香飘万里。

　　走近小镇，一种颓立于暗处。有些潮湿，却是秘不示人，散发着奇异的光。就像是残荷历经了凄风冷雨，看似寥落了，其实有了自己的铮铮之骨，味道和气象就出来了。

　　踏上小镇，清一色的鹅卵石小径，铺满了大大小小，白色的，青色的圆润的鹅卵石。这和铅山县城的明清古街不同，古街的路是长长的青石板铺就。古老的槐溪河，恰如一条白练，从武夷山北麓飘落而下，绕过小镇，汇入信江之水。河面宽阔，河水清澈见底，泛着大面积的温暖。许许多多的鹅卵石像是遗落于人间的星星，星星点点地撒满了河道。不远处的青山倒映在水中，云絮挂在山尖上，使我的心痒痒的，忍不住想爬上山头，扯下云絮好束起我的长发，让发间也有时光的痕迹。

　　小镇素有“武夷山下的小苏州”之称。 站在大院的门前，斑驳的花朝门上，绿色的青苔有着洪荒的气息。一个偌大的铜钱由鹅卵石铺在脚下，铜钱的外圆四处是青石，内中方处是白石围成。院内也镶嵌着一个铜钱的图案，与门前的图案，相辅相成。从一进小镇，我就一直存着一个疑惑，为什么小镇热衷于用鹅卵石点缀建筑物呢?绝不会单是因为槐溪河盛有鹅卵石这般的简单。脚踩在铜钱图案上的一瞬间，我豁然明白了。中国的古文化一向崇尚的是中庸之道，铜钱外圆内方，象征着天圆地方。智慧为圆在外，刚正是方，慷锵有力的，必须收敛，于是藏在内。洪应明在《菜根谭》里就说过“处治世宜方，处乱世当圆，处叔季之世当方圆并用”。智圆行方，在古代是为人处世的最高思想与境界。做人要上善若水，而鹅卵石经过岁月之河的淬炼和打磨，尽管锋芒毕失，但是依然坚韧无比。铜钱是吉祥的象征，也是做人的根本。原来智慧的老祖宗煞费苦心埋下的伏笔，就是要后人像铜钱，像鹅卵石那样做人处事。我想，石塘的后人是领悟了这个道理的，要不然，怎么会出现“唱支山歌给党听”的词作家姚筱舟老师，“郭沫若奖学金”首获者毛润生等人才呢。

　　青砖黛瓦，雕梁翅檐。这是典型的南方民居院子，宅子里有园，园中有花草，院中有天井，缕缕闲散的光折射而入。岁月是一个过滤器，它滤掉了当年的繁华，只剩下天井里的一把瘦瘦的风吹着。数百年前，这里曾经是华光流彩，到处闪烁着金的光彩。经历了岁月的沉淀，如今，金冷下去了，沉下去了，屋檐上，房梁上都缠绕着一种无限的妖娆，成为了繁华后的一种清凉。过尽千帆，尘世间的悲欢在这里，举手投足之间，都变成了宠辱不惊，镇定自若了。

　　绍兴水乡小城，最适合三五个老人倒在午后的阳光里，唱着温软的越剧守候着黄昏。而石塘古镇，像一个老情人，懂得冷暖，贴心贴肺的。推开厚重的院门，门环上的铜锈滴出了老绿，摸一把，似乎就摸到了记忆。巷子的深处，飘过的是杜鹃啼别院：情相牵病相扶寂寞相陪。教人的心底暗一阵，明一阵，滋生出一些小小的欢喜和忧伤，一寸寸地迂回在小镇的每一个隐秘之处。早在八百年前的南宋，著名的词人辛弃疾流连此地，为石塘写下了《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桨声灯影里，阑珊了的岂止又是灯火?

　　午饭设在同去的文友朋友家。一只只绿色的清明粿仿若翡翠的小船停驻在盘中。这是石塘最有名的地方小吃，也是热情好客的当地人招待贵客的纯天然绿色食品。聪慧的石塘人在清明的前后，采摘下清明草，炊熟放入粳米中，糅合成一个圆圆的粿胚，上面搁置一些菜馅。绿的粿，红的辣椒，黄的菜馅，还未入口，眼球便被这五彩的颜色吸引住了。还有那青草的气息，盘旋在鼻子的周围，怎么能不举著大快朵颐。难怪石塘的作家祝建新老师说，吃的是粿，面对的却是中国的五行五谷的文化。菜肴偏辣，石塘人无辣不欢。辣味进入肺腑，一股子热气就在内脏四处乱闯，而人坐在席间依旧是面不改色，谈笑风生。

　　午后稍作休憩，“石塘通”卢志坚老师顾不上年岁已高，冒着烈日陪同我们一起前往探访连四纸陈列馆。

　　连四纸，又名绵纸，被人称誉为“千年寿纸”。绵，顾名思义，意为细腻绵密，平整柔韧。武夷山下盛产毛竹，勤劳智慧的石塘人上山采伐竹子，竹子经过浸、沤、洗、蒸、煎、漂、槌、晒、碓等一系列繁琐的劳动程序，千锤百炼，方加工成一张张“妍妙辉光，皆世称也”的纸张。由于石塘镇水系发达，河流纵横，致使小镇的城市商业日趋繁荣。据著名史学家翦伯赞主编的《中国史纲要》记载，当年的铅山造纸业与松江的棉纺织业，苏杭的丝织业，芜湖的浆染业，景德镇的制瓷业，形成了江南五大手工业区。在小镇的复生源，查安泉，赖永祥，天和号，罗盛春，松泰行等遗存的纸业商号，可窥见一斑。连四纸着墨即晕，入纸三分，比宣纸还珍贵，是官府，文人墨客相互赠送的礼品。片纸不易得，措手七十二。作家雪小禅就在《刹那记》提及未得连四纸的遗憾。

　　陈列馆隐在石塘小学的校内深处，像一个千金小姐，待在深闺无人知。陈列馆原是抚州会馆，几经修缮，以旧修旧，还原了当年的旧貌。古树环绕，一脉溪水环绕，错落有致的院子，空寂而幽远。馆内陈设着制造纸业的工具，雕梁，勾窗，与镇上的民居房有异曲同工之妙。我闻着略带湿气的空气中有着青苔的气息。须臾间，一白衣男子捧着一叠连四纸，轻轻地对我说：嗨，你也来了。

　　是的，我来了。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遇见了石塘，在我最惊喜的时刻。此时，可以什么都不想;此时，只想念着石塘。蓦然回首，我和石塘在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