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晨练,走过一个菜市。每天这里都有菜农直销各种各样的蔬菜瓜果。行走其间,视觉味觉都苏醒了,西红柿,豆角,茄子,玉米,桃,杏,西瓜,五颜六色,美不胜收。伴之的,是菜农小贩此起彼伏的哟喝声。虽觉聒噪却也蛮惬意的。每天与他们讨价还价,拎几样蔬菜回去,也是我的一种享受。今天与往常一样,我又准备在这一晨曲中开始一天的生活。
忽然耳边响起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我先是一愣,后又无奈地笑:“看来我是真的老了,竟然开始幻听。”摇摇头,准备继续。刚一张嘴,就有一只黝黑的手抓住我,后是一声惊喜的叫声:“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呢,原来真的是你!”一个激灵过去,我定睛看去,一个黝黑粗壮的女子站在对面嘿嘿笑着,顺势掠了一把额头前面淌着汗水的头发,那道疤便清晰地显了出来。于是,那个叫做珍的女孩的身影便在我眼前渐渐清晰起来。
珍,是我们家对门那家的外甥女。在她七岁的时候,爸爸妈妈闹离婚,她随妈妈住在外婆家,我们同岁,便很自然地成了好姐妹。那时,她家只有她一个孩子,自然是妈妈手里的掌上明珠,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吃她还是不满意。最让我眼馋的是她每天都有一颗鸡蛋入腹。这在我看来简直就是公主一样的待遇。要知道,在我们家,鸡蛋是极品,只有来了贵客或是逢年过节才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痕迹在锅里,像她这样煮着吃,蒸着吃,炒着吃整只鸡蛋,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她偏偏还挑食,只吃蛋白,不吃蛋黄,这时她妈妈便会把蛋黄留给在一边口水直流的我。于是,陪她吃鸡蛋就成了我每天雷打不动的功课,也是我的一大享受。吃完鸡蛋,我们便开始比个子,比皮肤。我们都属猪,同年,只不过我比她早几个月,所以我的个子一直比她高。她妈妈为了让她吃鸡蛋,就告诉她,每天吃鸡蛋,就能追上我,而且,还神秘兮兮地告诉她,你知道你二姐(我在家里排老二,她就叫我二姐)的皮肤为什么没你白吗?就是因为她每天不吃鸡蛋。这下她就乖乖就范了。于是,每天我们都有这样的情景剧上演:找一块平平的石头,站在一起,比啊比啊,她怎么也追不上我。(其实,到现在也是我比她高。)接下来,她就骄傲地宣布:“我是头白猪。”我不甘示弱:“我是头黑猪。”众人大笑,我才知道上当了。可是为了那个垂涎欲滴的蛋黄,我只好继续牺牲自己。
幼年,我们的物质生活都匮乏。常常为了一根铅笔头、一张草稿纸抑或是一块橡皮闹得不可开交,但这样的争执一般都一股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前脚还是苦大深仇,后脚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所以大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但那一次,不知为什么,我们却闹得天翻地覆。那天,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爹终于说服妈给我买了双新球鞋。我趾高气扬地上学去,在路上不时向她显摆,还示威似的问她:“这是我爹给我买的,你爹给你买吗?”这句话戳到了她的痛处,她被激怒了。弯腰捡起路边的一颗石子就往我身上砸。不偏不倚,石子砸在了我的手上,正值冬天,天寒地冻的,石子砸在手上生疼生疼。我也怒了,顺手捡起一块砖头就朝她头上扔去。瞬间,我就被她脸上汩汩的红色的液体吓得魂飞魄散。她被火速送到卫生所,医生说,要缝。她又被送到乡卫生所缝了三针。闯祸的我被妈打得鸡飞狗跳,更让我伤心欲绝的是,那双刚到脚的球鞋也被没收。而更让我难过的是,珍好长时间不理我,我遇到她我只有灰溜溜靠墙根走的份。
终于,我还是厚着脸皮去和解。我刚一张口,她就急不可耐地说,早就等我来了。摸摸伤口,早已成疤。问她疼不疼,她笑,早不疼了。她还说,这是你欠我的,不以后要是敢忘了我,我就让这条疤缠你一辈子!摸着那条疤,我暗暗发誓,我们一辈子都是好姐妹,是永远的姐妹!
后来,她妈妈又嫁了,她也被带走了。在痛失玩伴的同时,我也为我那可爱的蛋黄惋惜不已。唉,我的玩伴,我的蛋黄!
关于她的消息都是通过她外婆的口里断断续续得知的。听说,她妈妈嫁过去以后,就又生了个男孩,好在,继父很善良,一直对她视如己出。我长舒了一口气。这时我还惦记我的蛋黄,就问:“她现在每天还吃鸡蛋吗?”她外婆顺口说了一句:“当然。”当时把我给羡慕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那天我家的老母鸡下蛋了,我把鸡蛋抓在手里就不放,妈妈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我都不屈服,最终我一使劲,鸡蛋在我手里光荣牺牲。妈妈一看没辙,只好给我煮着吃了。吃着香喷喷的鸡蛋,我傻乎乎地想:“我要是也有个像她那样的继父该有多好。”
她回外婆家我见过几次,确实还是那样白白胖胖的,我们照例比个子,照例宣布黑猪白猪,照例她吃蛋白我吃蛋黄……有一次,她悄悄塞给我一个胸针,说是以后她妈妈让她帮着照看弟弟,不能常来,让我想她时就摸摸这颗胸针。我也很想总她点什么,可我想破脑袋,摸遍全身,也找不到值得她保留的东西,只好顺手掐了一把玉兰花编了个戒指送她,她傻傻地戴在手上,傻傻地笑着。
接下来的日子果然就很久都不见她。
上了初中。忽一日就听见她外婆在和我妈妈聊天时惋惜地提到了她。说,正在上初一的她不知为什么就迷上了看戏,疯狂地迷恋。甚至都学会了逃学。被大人发现就宣布不上了,说上学没意思,太累,被她妈妈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也不屈服,她妈妈没办法,只好随她。她外婆看我在那里专心写作业就一声一声地叹着气,一把一把地抹泪。后来,她开始在一些乡镇企业做工:酒厂,醋厂,玩具厂,鞋厂,药厂……虽然辛苦,工资却是自己支配,于是她的衣着在我们看来甚是光鲜。在我们埋头书堆苦海无涯挣扎时,她却一身轻松,逛街,唱歌,看戏,谈恋爱……衣服永远新潮,偶尔相遇,她骄傲得像一个公主,我则像个丑小鸭,更尴尬的是,我们之间总是话不投机,便渐渐疏远了。
我上大学的第二年,忽然就收到了她的一封来信。她说,她结婚了,遇到她真正喜欢的人了。可是不幸的是,她流产了,而且医生说,今后很难怀孕,她很是矛盾。想继续这段婚姻,却怕老公嫌弃,因为不能给他一个孩子。想放弃,却又舍不得这份情感。她实在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最后还是想到了我,想让我给她出出主意。当时的我连恋爱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只好凭着感觉给了她一些所谓的建议,鼓励她坚持。接到她的信时其实心里是真真切切地感动着。有这样一个朋友信任你,牵挂你,真的是一种幸福。
接下来的几年,她又杳无音讯。我想问问,那时的我却懒于动笔,给她写信的事就一直被搁浅。
那年我结婚,不知她是怎么得知消息的,竟然挺着个大肚子跑到我的婚礼上笑嘻嘻地向我道喜。我偷偷问她,孩子爸爸是?她笑,就是他啊,是你让我坚持的,我还得好好谢谢你呢。当时很乱,我也没来得及和她说点什么,就被人们又包围。她只好悄悄离去。
我打听到了她的住址,想去看她。去了几次,不是吃闭门羹,就是被她不冷不热地拖着,我很是困惑,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这么对我。在街上遇到了她妈妈,她的一席话让我茅塞顿开。她妈妈说,她见我一次就哭一次,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一样的年纪,我就有固定的工作,可以衣食无忧,她却要为了生计四处奔波;我住楼房,她却只能窝在不足三十平米的破房子里苦度时光;我的老公魁梧粗壮,她的老公矮小瘦弱;我一结婚就抱个大胖小子,她比我早三年结婚才勉勉强强生个女儿;我的衣服总比她的价钱高……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我无言。原来,她可以忍受与她毫不相干的人富有,却不能容忍身边的人比她幸福。
让我下定决心不理她的是那年发生的一件事。
她外婆没有儿子,所以养老的事就落在她妈妈和她姨妈肩上。她外婆和外公不和,于是两位老人便分居。外婆跟了她妈妈,外公跟了她姨妈。听大人们说,她妈妈和她外婆一直闹矛盾,没几年,她外婆就去世了。她姨妈和我妈一个村。我从来就没见过她们回来看看老人一眼,逢年过节也不见。老人在她姨妈家却是过得很幸福,一直到九十多岁才去世。在老人的葬礼上,我见到了他们。他们一家对于老人是那么的冷淡,连哭都不哭一声。即使是哭也是像例行公事一样。这让我觉得她很陌生。据说,那年她姨妈家在太原的小女儿生孩子,想让她姨妈伺候坐月子,姨妈便和他们商量,看能不能让她外公去她妈妈家住一个月,她和她妈妈一口回绝,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这让她姨妈很寒心。这不,葬礼上,邻居们都跑出跑进忙个不停,他们却冷眼看待一切,连碗都不曾帮忙洗一个。看到这一切,我愤愤地回了家,下决心说,这样的朋友,我不要。
以后的日子,由于我刻意的回避,她便彻底从我的世界消失。只是偶尔会听妈妈说,她的日子过得很不如意,老公丢了工作,孩子不听话,不好好读书。她经常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和婆婆闹得不可开交……每当这时,我就一声叹息,造化弄人,生活硬是把一个可爱的女子弄得这样俗不可耐。可悲可叹可怜啊。
一阵猛烈的晃动将我从回忆里拉回,她疑惑地望向我:“怎么?不认识我了?真是贵人多忘事。你看我头上的这道疤,不是你生气时扔砖头砸的吗?想起来了吧?你买菜吗?买我的吧。我包你满意。”说着就不由分说,一阵猛抓,塞给我一袋豆角,不客气地说着:“给我五块算了。算便宜你了,要是别人啊,我才不会这么卖了呢。”我给她十元,她沾着口水,给我找钱。拎拎手里的菜,充其量不过4块钱的菜她却卖了我五元,还好像是我占了她便宜似的。我苦笑,简单道别,便匆匆离去。路上一直有个念头困扰着我:“今天回家她会不会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