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本来不应该这么急着老的,头几天他还矫健地踩着梯子把一袋袋麦子扛上了屋顶。
我说:看我爹多能干。
娘说:那是,你们姐妹三个但凡有一个还得花钱的,你爹就得是能干的大小伙子。
是那桶农药加速了他的衰老,只那么一下,父亲就老了。
父亲性子急,母亲回娘家照顾我生病的姥爷,父亲没有吃午饭,在伏天正午,自己背着药桶在玉米地里打农药,火辣辣的毒太阳,父亲的脸上和身上流着黏咸的汗水,也混进了药水。
父亲后来说,回时,他觉得头有点晕,以为是热的。到家就从井水里提出一个西瓜吃进肚子,同院几个孩子在我家看电视,乌央央地响,父亲不觉饿,也不觉吵,就倒在炕上睡了。
同院孩子的家长来寻孩子,发现父亲已经没有了意识。
母亲赶回来时,同院的人已经把父亲送进了乡医院,医生说:够呛了,准备后事吧。
母亲说:治吧,怎么治都行,实在治不好我认了。
母亲的果断让医生用了比常人多几十倍的药量,算是以毒攻毒,但是副作用很大,输液期间父亲会神智全失,谁都不认识。
父亲在医院昏迷了三天,终于醒过来了,但是谁也不认识了,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一律叫“大哥,兄弟……”
可是当母亲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一下子说:“咱们的孩子呢,我真想她们啊……”虽然声音不大,有点含混不清,但娘说她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神圣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也想着自己的孩子,这一瞬间就是永恒!
那时,我在德州上班,大妹在上海上大学,小妹在县城上高中,一个都没有在他身边。
医生说:好!没事了。
那几日我给家里打电话,总是没人接,我心里就有点草草的慌。
我赶回去时,父亲已经出院,倚在炕上的被上看电视。
母亲本来没有给我讲,同院的大娘来串门,一点一滴地给我讲当时的情形,我靠在屋里的土墙上,浑身抖成一团,几乎站立不住。
农药顽固地侵蚀了父亲的脑子。
那么严厉的父亲,我直到上班之前都不敢大声跟他说话的父亲,现在对我们,却总是一脸的笑容。我只要回去,老远就看见他对我笑,带着讨好的样子,看得我的心酸得难受。
他的记忆力开始变得一塌糊涂,早上说的事,中午就不记得了。且开始变得絮叨,一件事翻来掉去的说,对母亲象孩子一样的耍着小脾气,母亲假如做了素馅饺子,他就把碗一丢说:我要吃肉的。母亲若说凑合吃吧,明再吃肉,他便不依饶地把吃肉说个没停;母亲若说爱吃不吃,不吃拉倒,他便转身去一会,又悄悄地回到饭桌前,一面大口大口地吃,一面偷偷用眼看母亲。
娘说:你看你爹,老得象个孩子一样了。
那会,父亲正和妹妹的孩子抢电视遥控器。显然父亲占了上风,孩子抢夺的动作时已加入了哭诉的语调:姥爷净骗人,说好一人十分钟的。
母亲说:你让孩子看不行啊,非让他哭。
父亲就气呼呼地丢了遥控器:碍你们什么事啊?
院外我听见他用响亮的嗓门跟对门的叔叔说:我闺女回来了,不知道住几天呢,她忙,官差不自由……
我说:爹真是老了。
母亲说:你们都成家立业了,没事了,老就老吧。
我的眼泪就呼地涌上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