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出门，下雪了，果真下雪了。门前的空地积了两三寸厚，往日的凌乱全化成了白雪。工地墙外的荒坡，从雪里撑出一根一根的草。
    老杨摸了烟，出去，蹲下，烟雾升起。“果真下雪了，”老杨想，“难怪昨夜婆娘抱怨冷，风总往被子里刮。”抬头望天，雪花点点从灰蒙钻出，由小到大。“是该买电热毯了，工地的活动房，冬天更冷，夏天更热，大冷的天，该涨价了，”老杨抱怨。点第二支烟，雪开始白了他的肩膀和头发。
    杨申的房间里有了响动，也起来了。杨申和初中同学李奥，毕业后不再读书，跟着老杨好些年了，活儿干得精细快速。儿子不愿读书，老杨也没法子。“果真是年轻人，半夜醒来还听着讲电话，现在又起了。”老杨沉默，看围着安全网的楼房，天也开始明亮起来。
    昨夜监工跑来，说今天要上工，三栋房子，全都等着他们钢筋工了。一个工程项目，由一个老板承包下所有活计，再承包给不同的小老板，小老板只负责钢筋工、水泥工、木工、架子工中的一项。老杨跟的小老板，往些年从不缺人，今年却一直不够，还在其他工地亏了钱。
    李奥打开门，走出来，搓手，喷着长长的呵气。“头儿，今天不上工吧，这雪，怕是下午也停不了，你看这天，阴得厉害。”李奥走过去，脚踢起一小堆一小堆的雪。
    “该是不上了，你起那么早干嘛？”
    “哦，电话欠费了，昨晚打了一夜，要是停机不能联系，你儿媳可就……”
    “你是说你吧！我哪来的儿媳。”
    “你还别说，你见过的，不和你扯了，我走了，”说着走向工地大门，一会又回头来，“老板说了吗？这都二十四了，昨夜我妈还问我回不回家过年呢。”
    “嗯，我就问。”老杨成了雪人，胡子眉毛也白了，地上排了五个烟头。那姑娘杨申带给他见过，人很好，看着放心。
    不久，大伙都起来了，都来看雪，都议论着上工，都盼望着回家。老杨早把身上的雪拍净，又用脚扒了雪盖了烟头。
    监工来了，技术员也来了，说要上工，没人愿意，一直拖到项目经理来。项目经理给每个男人发一支烟，烟很好，很贵，还承诺额外加工钱，由公司出，加上一通劝导和央求，终于有人拿了工具上楼了。       
    别些地方的带班通常是不用干活的，老杨往些年也不做，今年却一直都干。
    楼顶的雪比地面的厚，埋掉了前些天运上来的材料。大伙把材料清出来，各自干活去了。雪还是一直下着，飘飘洒洒，人踩过的脚印，一会儿又被填平，依旧雪白。老杨烧了一堆火，大家时不时来烤烤，抽支烟休息一下。脸是红的，干裂的红。
    中午，雪停了，竟然停了。下班时间，老杨习惯到处走走看看。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准备下楼弄午饭，每个男的嘴里都叼着烟。
    一声惨叫，大伙围过来。老杨走过一块没有脚印的雪的时候，三根钉子穿透了脚掌。血立刻淌出来，红了一大块雪，还融化了一些。杨申和母亲半跪着，母亲哭哭啼啼，杨申咬着烟，烟雾只有进去的，没有出来的。
    “哭什么哭！”老杨痛苦的表情，“儿子，帮我拔了，快点！拔了！”
    “我……”杨申看了看伤口，伸手去拔，父子一口吸了很长一段烟。
     闪着光的雪使天地更宽阔清冷，老杨的又一身惨叫也格外吓人。
     大伙抬老杨到杨申背上，杨申一路跑下楼，血一直滴着。楼下，大伙接过老杨，酒精从脚背透到脚底。伤口凝了一堆血，肿大了。
     杨申站着不动，眼珠也不转动，更不说话，像入了定。李奥拉他出去的时候，天又下起雪来，风也吹得厉害。
    公司来车，接老杨去医院，杨申要跟着去，被骂了回来，“你去干嘛，回去！跟大家上工去！”
    杨申和李奥没有吃饭，呆坐了一中午。下午上工，杨申一直用脚擦地上的血，到了楼顶，又扒来一堆雪掩了那堆血的雪。现在楼顶边缘，望市中心，到处贴满了过年的符号，写满了喜庆的话语，一缕缕红，穿插着高楼群，没人看到，落下两滴泪水后，杨申开始干活。
    傍晚下班，雪又停了，天空也亮起来，似乎隐隐的一些霞。老杨坐在门口，大伙都去打招呼，“头儿，咋样了，医师怎么说？”
    “没伤到骨头，坐几天就好。”
    “你放心疗养吧，杨申是个好小伙，活儿安排得妥当。”说完，都一起呵呵地笑。
     晚饭后，李奥回了房间，老杨拿出图纸教杨申。其实跟了父亲这些年，杨申全学会了父亲的本事。
    “想回去过年吗？”
    “你跟妈在哪儿，那里才是家。”
    “那你那媳妇呢？” nbsp;     “你们不回去，也办不了。”
     杨申回房间睡了，流了很多血的缘故，一晚上老杨睡得很沉，一直没听人打电话。
     第二天，人们发现雪花飞了一个晚上，昨天下午变坚硬的雪上面，又积了一层软的雪花。
     中午下班，杨申没吃饭，闷回房间，谁也不理。
     饭桌上，老杨问:“小李，杨申病了？”
    “病倒没病，昨晚杨申一直没打通她电话，早上发来短信，说是嫁人了。”
     下午，所有人依旧去上工，老杨在房里拿着图纸写写画画，外面的雪一直下着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