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单县城东有大片的黄河故道,那里的沙地贫瘠,每到干旱季节,漫天风沙遮天蔽日,如同沙漠旷野,为了防风固沙,人们在那里修建了许多林场。我的家就在林场的边缘,一面紧邻果园,一面环绕着树林。树林里草木丰美,是饲养家畜得天独厚的天然资源,那一带老百姓家家户户都养牛养羊。
单县羊肉汤久负盛名,据说与当地的青山羊有直接关系。熬制正宗的单县羊肉汤有三个秘诀:当地青山羊、当地的水,还有特别的熬制方法。要说青山羊,也确为当地一宝。小时侯我们没上学或上了学放学、放假的孩子,每天都会赶着一群山羊到河滩、树林里喂养,那里的青草虽不算茂盛,但生长在漫漫黄沙之上,吸收着天然的精华,经受过自然雨水的洗礼,干净而又清爽,养出的牛羊自然健壮,牛羊的肉质自然膻而不腥、香而不腻,有着特殊的鲜嫩与醇厚,难怪会做出那样绝佳的汤。要说当地的水,也可算得上一宝。黄河水养育了中华民族,也滋润过家乡的黄河故道,家乡并不肥沃的土地,却汇集了优质的地下水。记得刚从自来水井里汲取的水清澈甘冽,掬一捧,喝一口,清爽甜美的感觉顿生腮颊,用这样的水做出的饭食自然美味。
单县羊肉汤有两种,红汤与白汤。红汤是老百姓的土法所做,我也最喜欢。做一锅好汤,其实需要很细腻的工夫,更需要做汤人的用心与精心。首先要在宰羊时就把羊肉收拾的干干净净,在煮肉前带着骨头将整个羊分解。地锅烧一大锅水,在水开时将分解的肉放入锅内,细心的撇去滚水里浮出的脏沫,再放入配好的佐料。经过大火滚沸和小火清炖,羊肉煮的烂熟,清香飘的悠远。这时,把羊肉捞出,脱骨,切小块。锅里剩下的老汤趁热浸泡又尖又红的干辣椒,当辣椒泡的皮薄肉厚时,连同洁白的羊油剁成粘粘糊糊的碎沫。将锅里的老汤起出,放入油、葱、姜等佐料爆香,再放入羊肉煸炒,最后将老汤和羊油放入锅内炖煮,放盐,调味,奇香无比、红彤彤、金灿灿的羊肉汤就算大功告成了。熬制一锅汤需要半天功夫。
每当大年将至,村里家家户户总会挑选自家养的肥嫩青山羊宰杀,熬上一锅汤准备过年待客,羊皮卖上三五十块钱,称几斤猪肉,做几个合碗,这样自给自足,过年菜的主角就算齐备了,就等安安逸逸的过新年。每当这时,西家刚住了火,东家已起了灶,村里到处弥漫着醇美的肉香,人们的脸上也都洋溢起灿烂的笑,说话的声音分外爽朗,走路的脚步分外轻盈。
和家家户户一样,我家也不例外的每年都做羊肉汤,从我记事开始从未间断,小时候,我总爱看父亲做羊肉汤。不同的是,父亲做的羊肉汤更加鲜美,每次我都吃撑了肚皮还吃不够。后来我离家上学、工作,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每次冬天回家,父亲总是提前做好羊肉汤,我也每次都美美的过足瘾,所以我家的羊肉汤也不再局限于过年才有。
十年前的一个冬天,我乘车出差去徐州。由于工作繁忙,我已几个月没有回家。回来时,中间要经过单县车站,车辆会停十几分钟做短暂休整。在回来之前的下午我打电话给父亲,看家里有没有事,如果没什么事,我就不再回家逗留了。父亲斩钉截铁的说,没有事,只是胃病又有点发作,反正都是老毛病,没什么,然后又详细问了我乘坐车辆什么时候出发,什么时候到单县,我虽然一一回答,但心里总觉得父亲毕竟老了,有点太啰嗦。
隆冬的清晨,霜雪漫天,冰凌遍地,我们乘坐的老爷车像一位年迈的老人在寒风呼啸中哆哆嗦嗦的艰难前行,平时不到两小时的路程,到单县车站时已近早晨九点,足足走了两个半小时。车一进站,迫不及待的乘客纷纷下车进行短暂的调整,有的急匆匆的奔向东南角的卫生间,有的在冒着热气的炉灶旁与小商贩讨价还价,有的接了满杯的热水哈着满嘴的雾气在车旁摇头晃脑的跺脚。在这冰天雪地、破烂不堪的地方,我懒得下车,就着杯中温水,一边顺便从包里拿出一块干瘪的面包干啃,一边无所事事的欣赏小站风景。
突然,从候车室门前探出一个带着棉帽的脑袋在东张西望,很快一个臃肿的身体像一个滚动的雪球向我们这边移动。那是一个老人,有点佝偻的身躯穿着厚厚的棉服,左手里提着一个红色的保温桶,右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那是一个瘦瘦的身材,浓黑的长眉和苍白的双鬓与胡须上结满白色霜雾的熟悉的老人。我用力揉揉模糊的双眼,仔细端详着老人蹒跚的步伐和苍老的面容。不错,那正是我的父亲。
我飞快的跑下车,飞快的奔向那步履蹒跚的老人——我的父亲。
“慢点,慢点,小心地上滑”。父亲熟悉的声音亲切而又慈祥。
“你怎么在这儿,有事吗?”我迫不及待的问父亲。
父亲没有马上回答,他一面把保温桶和塑料袋递给我,一面示意我到车上,“外边冷,快上车再说”。
“还没吃饭吧,我就知道你懒得吃,”父亲说着打开了保温桶,“赶快吃吧,不知道还热不热。”
一股熟悉的味道迅速钻进了我的鼻孔,诱惑着我的味蕾。不错,那正是羊肉汤的味道。望着父亲瘦削而又苍老的脸,望着父亲慈祥而又亲切的目光,我仿佛看到,滴水成冰、雾色朦胧的清晨,父亲为熬制羊肉汤早起忙碌的身影,他不时的捂着胸口,我知道那是他最怕受凉的胃可能在微微作痛;我仿佛看到阴冷湿滑的路上,父亲顶风冒雪奋力骑车前行而结满冰霜的脸庞,我知道那是二十多里的路啊,那是寒风刺骨的隆冬;我仿佛看到阴森脏乱的候车室里,父亲左顾右盼焦急等待一次次环顾车站小院而又一次次失望而归的眼神……。我早已哽咽在喉,满眼泪水。
怕父亲看到我即将滚落的泪水,我把头深深的埋进保温桶,大口咀嚼着那烂熟的羊肉。尽管这时我已品尝不出羊肉汤的味道,但我只记得那是我所吃到的最鲜美的美味。
车辆即将开动,父亲仍在窗外大声的嘱咐:“塑料袋里是刚做好的羊肉,回家冻在冰箱里,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解冻,热热就可以了……”。车辆开动,我猛然想起,我还未来得及问上父亲一句话,不知他的胃病怎么样了?
父亲的身影渐行渐远,我的脸颊也早已湿透,不知是滚烫的羊肉汤所带来的汗水还是早已满眼泪水的滑落……
如今,我也学会了父亲会做的羊肉汤,也品尝过许多正宗的单县羊肉汤,但都没有父亲做的醇厚鲜美,似乎都缺少某种味道。
那是家乡的味道,父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