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晨,太阳晃人眼地亮。花庄镇郊外的一家小院里,一棵钻天蔽日的老槐树盘踞着,阳光透过叶片,过滤出一道暗黑的光影撒在地上,寒生生的。一只乌鸦落在碗口大的树干上嘎嘎地乱叫,叫的人心寒。
老王木呆呆地蹲在树下抽闷烟。他耷拉着驴脸,眼袋虚肿,眼里鼓荡着一片虚无缥缈的阴霾。抽完烟,他直起身,朝院子中央的花圃走去。花圃的菊花开得惹眼,花骨朵滑溜溜的,像被水漂洗过,透着淡淡的清亮。
老王,是一名事业单位的干部。退休后,就在农家小院里生活。他不爱说话,也不愿意跟周围的邻居打交道。给花草浇水、施肥、松土成了他分内的事。在他眼里,那些花草就是自己的宝贝疙瘩,他要精心照料,不能有似乎马虎。
领居们都说,老王是个怪人。一来身体瘦、个子矮、模样丑,就像一条风干的咸鱼。尤其面皮上印着一层鱼鳞般的疤痕,显得格外的扎眼。二来行动怪异。每次出门,他都要戴上墨镜,穿着猴里猴气的衣裳,看起来邋里邋遢的。领居们见了,都主动上前搭讪,他却故意躲着。
邻居老马心生疑窦,这老王,古灵精怪的,出入神神秘密的,像一个间谍。他的家人呢?他怎么一个人住?......一连串的疑问控制着老王的大脑,让他备感纠结。每次碰上老王,就想跟他套近乎,摸摸他的老底。可老王不搭话,只是捣蒜似的点点头。
有一天,老王穿着马甲蹲在花圃里,正细细地给花草浇水、施肥。突然,从院子上空飞来一个足球,它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向西头的小木屋飞去。只听哐啷一声,足球撞到了窗户上,玻璃白哗哗地碎落了一地,足球落进屋子里,滚出了几米远。
那件小木屋,是一间废弃的房子。门上,拴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大锁,黑黝黝得像蛇的脑袋。窗户上蜘蛛们,结成了一张网,骚情地空中打着秋千。
老王听到脆生生的响音,便喘着粗气跑过去。他冷冷地盯着那玻璃,眼泡鼓胀着,半天不吱声。过了一会,从门外跑进来一个小男孩,腆着个圆滚滚的肚子。他皮着脸,怯生生地瞥了一眼老王就低下头,说:“刚才,我的足球落到你的院子里,你见了没?”
老王像半截黑塔挺立在那,脸绷得紧紧的。
“小兔崽子,你把我的窗户给砸了,你要赔偿。”
小男孩急了,双手捂脸哇哇啦哇啦哭起来。
老王打量着小男孩,视线突然移到小男孩两只手上,死死地盯着,像铆住了两根实心的木头。
老王慢吞吞地伸出手,紧紧握住孩子的手臂。孩子的手摸起来肉呼呼的,可手上残留着烧伤的疤痕,血腥血腥的,看起来令人犯怵。
老王心里一颤,眼窝里出现了一片水亮,黏糊糊的,他感觉一把利刃插进了自己的心窝。
老王啧啧地叹息了一声,说:“孩子,别哭了,我不让你赔。”
小男孩把手从脸上挪开,红着脸看着老王,不哭了。
老王狐疑地说:“你告诉我,你的手怎么回事?”
小男孩撅着嘴唇,都嚷道:“我的手是在一次火灾中烫伤的。”
老王鼻子一酸,眼泪叭叭地往下掉。
老王抹了一把泪,就拉着小男孩,走到门口。他忙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插入锁心。锁子已老化了,老王折腾了好半天才把门打开。
门当啷一声开了,一股潮乎乎的臭味喷了出来,老王捂住了嘴巴。
老王拎着小男孩进入房间。男孩看足球安静躺在角落里,便蹦蹦跳跳地走过去,捡起来。他扫了周围一眼,见潮湿阴暗的角落,码着一幅幅纸画,有山水,有人物、有动物,看起来栩栩如生。
小男孩突然惊叫起来:“哇塞,画的太好了。叔叔,这是你画的画吧?”
老王火了,狠狠地瞪着小男孩说:“赶紧,给我滚出去!”
小男孩吓蒙了,抖抖索索地退出了门外。
过了几天,老马突然闯进老王的院落,说:“老王,不好意思,我是来赔罪的。”
老王错愕地看着老马。
老马说:“前几天,我儿子踢足球,砸了你的玻璃,实在不好意思。”
老王恍然大悟,原来老王是冲着这事来的。
他板着严肃的面孔说:“不碍事,不碍事。”
“不碍事就好。”老马嘴里敷衍着,眼珠子已经贼溜溜地滚到了西头的木屋前。
老马润润嗓子说:“老王,我听儿子说,你会画画,而且画得很传神。”
老王一听,脸耷拉下来,气嘟嘟地说:“扯淡,我根本不会画画。别听你儿子瞎说。”
老马笑了,说:“别骗我了,你的底牌我很清楚,你是咱们镇著名的画家,我早有耳闻。”
老王狠狠地瞪了老马一眼,准备撵老马走。
老马说:“我是一家公司的业务主管,我想举办一次大型画展,所以我郑重邀请你,为残疾弱势群体作一幅宣传画。目的是通过宣传,呼吁全社会珍惜生命,注意安全。
老王不听老马解释,狼一样地扑过去,揪住衣领,说:
“我是不可能为你们画画的。你给我滚出去。”
老王吓得灰溜溜地出了门。
傍晚,月亮挂在空中,毛茸茸地亮着。老王走进小木屋,呆了好长时间。他摩挲着那一副副画,眼泪吧嗒吧嗒地流下来,滚烫滚烫的。
老王又想起了那令人悲惨的一幕:
那是一个炎热的晚上,妻子和儿子睡了。老王走进卧室,摸摸儿子的脸,见儿子翘着嘴角,鼻尖里发出幸福的鼾声。
老王关好卧室的门,来到书房,认真地画起《梅花图》来。到凌晨三点,他困了,就趴到桌上睡着了。谁也没有料到,小区突然发生了火灾,老王却没有觉察。结果妻子和孩子在火灾中丧生,自己脸皮大面积烧伤,留下了不可挽回的创伤。
五年了,这件事像抹不去的阴影烙在了老王心里,成为生命中永远的痛。自那以后,老王决定退出画坛,发誓不再染指画卷。
一个月后,镇里举办了大型安全宣传绘画展。在开幕仪式上,老马慷慨激昂地进行了演讲。他望着身后的一幅大型广告画说:“这是花庄镇著名画家王新建的作品,作品充满了正能量。今天,他虽然没有来,但这幅画却向我们传递着爱心和安全。只要人间有爱,生活中的阴影一切都会消除。世界将会变成美好的未来。”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老王突然感觉热血沸腾,像奔腾汹涌的黄河流进了心窝里。他挺着胸膛,疤痕累累的脸上突然绽放了笑容。那笑,很美,像山里的杜鹃花,红艳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