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冬天，就开始盼雪。盼着六角形的花瓣，突然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然怒放，在天地间恣意回旋铺撒。一刹那，天地间一片银白，铺天盖地的纯洁袭心而来，体内便涌动着满满的喜悦。每逢此时，我总是立刻跑入其中：敛声，屏气，凝神，遐思。不但会聆听到一股天籁，更能感受到一种来自天堂的气息：温润，亲切，醇美，纯粹。每每触及，都禁不住满怀欢喜，身心充盈着阵阵悸动。

    五年前的冬天，就是这样的一场雪，载来了父亲病危的消息。飞扬的雪花像一张张沉甸甸的日历，在我的眼前不停地旋转，翻阅着。朦胧中，我仿佛看到父亲苍老的眼眸：无限慈爱，无限眷恋，无限急切地盼我回家。是啊，该回家了。记得每次回家，父亲总是提前把门槛儿拿下，大门打开。我则骑车长驱直入，“老爸，接货啦——”话音未落，父亲就会乐呵呵地向前，一边接过我手中的包裹，一边冲里面忙碌的母喊：“快，三丫头又带回好吃的喽！”倘若哪一次门口不见父亲，那一定是碰上家乡赶大集，他早早去集市置办好吃的了。但门槛儿一定提前拿下，门也是四敞大开着的。我曾一度怀疑，年迈的父亲怎会把每个周末记得如此准确而清晰。直到一天，看到父亲的床头有本叠满褶皱的日历，我才明白，原来每一个周末都已镌刻在父亲的心上。

    父亲在北京看管过故宫，因奶奶生病，擅自辞职还乡。父亲还当过芝麻大的小官儿——生产队队长。在他任职期间，队里家家户户的生活大都得以改善，可我们家好多年都没摘掉贫穷的帽子。父亲是个急脾气。他的公正无私使大多数人受益，当然也得罪了个别人。有一年，他因存放在墙外的玉米秸莫名其妙地被点燃，大气了一场，突然间倒下，竟再也没能站起来。人往往觉得死无所畏惧。但当死亡一步步逼近，内心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惶恐。坚强的父亲也是这样。在他瘫痪的六年里，每次回家，总听他念叨：“我快不行了，过不了明天的。”一开始，，妈妈和我们都很害怕，日夜不停地轮流陪着他，后来却发现，这句话竟是他的口头禅。凡是每个来看望的人，他都要对人家说上好几遍。我们慢慢地把他当成“狼来了”的骗人小孩。每当他念叨时，我就会捧起他的脸：“老爸，您至少要活到一百岁，你要走的那条路还没规划呢。”其实，我知道，父亲真的不想走，他只不过想让自己的亲人多陪陪他。因此每周一次的回家探望，就成了我雷打不动的惯例。但这一次，狼好像真的来了。

    雪，越下越大。父亲躺在床上，气喘得很重。他的消瘦已达到一种极限。头发稀疏花白，原本丰满的脸颊已深深地凹陷下去，手背上的骨节也突兀出来。听到我的呼唤，他的眼皮似乎稍稍动了一下，继而恢复如初。我突然发现，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呈现婴儿一般的表情：纯净，纯粹，一尘不染。我的膝头一阵酸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父亲眼泪如泉般直落下来。

    父亲走了，我头顶的天空黑了又亮起。可他头顶的那一小片天空永远也亮不起来了。他走了，走得那么安详，那么自在，那么地无牵无挂。我亲眼看到父亲走了，走向一片银白，一个白茫茫的童话世界。父亲的突然离去，我恍若失去了半个自己。我知道自己生命的句号已经画成半圆。生命就是这样，不管你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它都一如既往地正步走。其实，从某一程度来说，父母是设在儿女与死亡之间的一层屏障。虽然这层屏障只不过是一道徒有虚无的马其诺防线，可它的存在，无形中给我们增添了无比的安全感。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善待父母？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呵护与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呢？

    父亲走了，不再纠葛于红尘喧嚣，无关风雨，不关雪月。他选择在这样的一片洁白中离我而去，会不会有什么暗示？历尽尘世沧桑和无数个春秋的轮回，他带走了什么呢？每当朔风又起雪花飘飞的时节，每当天地间浑然一色，我总爱伫立在一片白茫茫之中，看雪悠悠地飘落，看尘埃缓缓落定，看雪利万物而不争，看天地间的丑陋和污垢在瞬间荡然无存。每逢此时，就有一种气息穿越时空，袭心而来，悸动我的灵魂，潮湿我的眼眸，丰盈我的人生。有一种气息，来自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