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简介:李不嫁,男性公民,六零后湘人,因其诗作的特立独行而被称为湖南的老诗骨。

▎倒春寒
又是一年芳草绿
浏阳河边,枯黄的芦苇
铺展成一床新被:有新的笋芽钻出
有未及迁徙的野鸭进驻
水凉了,它们最先知晓;水暖了,它们也最先知晓
我一直讨厌,为珍惜翅膀
而放弃飞行的鸟类
倒春寒的时日,它们仍在对天高唱
——这个春天像袁世凯,尚未明媚几天,就想复辟
2018-3-2
▎徐敬亚先生的阳台
若不是被激怒,这个春天的花
不会开得如此歇斯底里
乍暖还寒时候,徐敬亚先生的阳台
就被几株三角梅封堵
稍晚一些时日,
春风吠叫像大街上的狼犬
我家门前的爆竹花也熊熊燃起
去年还那么温顺的花木
现在却哔哔啵啵,随时有爆炸的危险
我们这些养花之人
像身陷火海的消防官兵
他在他的地盘上叫我不灵,我在我的地盘上呼他不应
2018-3-21
▎悲伤的修昔底德
再没有指望了
连医生也被夺去了性命
连警钟也不敢长鸣
连身体最强健的,也被高烧袭击
双眼通红如同喷射出火焰
而宫廷侍卫,仍将政治安全放在第一
……这是我读到的
最悲惨的文字,在公元前430年
被鼠疫摧毁的雅典,修昔底德留下的真实笔记
——存活下来的人
不是瞎了眼睛,就是缺了手指、脚趾
不是赞美国王,就是歌颂王后。他们全都丧失了记忆!
2020-2-8

▎信鸽
——致赫塔•米勒
哪里有齐奥塞斯库
哪里就是异乡。如此勇敢的诗句
出自一位女诗人
赫塔•米勒
她远离了祖国,像一只信鸽
从罗马尼亚逃到柏林
以余生的文字,传递出极权统治下的荒诞
当她手捧咖啡,
在莱茵河畔,获悉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
荣誉来得多么轻易啊!
相对我,她只是一声嘀咕;像隔岸观火,相对我
2020-2-10
▎春日书
春光如兄弟,相煎太急
本是同根生的夭桃
此时同室操戈
将一朵朵开得怒目相对
唯有老去的香樟,不发芽,不开花
它的更年期似乎来得早一些
我偏爱这衰亡的肃穆:从前我闯荡天涯
梦想着改变世界,
结果被世界悄悄改变
后来我梦想改变这国家
青春如猛虎,结果被收押,剪去爪牙
于是我想改变家庭,于是婚姻破裂,于是我改变自己!
2018-4-14
▎在那里
春天像沉寂的殡仪馆!在那里
一朵又一朵亡魂
鸟儿一样飞逝,
哪怕已惨遭灭门
也保持着底层人民的本分
不哭喊,也不呻吟
在那里,新近的发明,比奥斯维辛
更先进的移动火化炉
正四处收尸
先前驰援的外省殡仪馆
一波一波的火化工
显然已不够用
很快
他们烧啊、烧啊
烧完死人,就会转向活着的你我
2020-2-27

▎人民路的春天
被压制得太久了
花朵也填满了火药
一树一树,像人传人的愤怒
像街头起义般前赴后继
最先绽放的茶花,一开腔,就是突突突突
吐出机关枪的火舌
紧随其后的蜡梅,像红斑狼疮
要发动一场细菌战
谁都抱定了赴死之心啊
就连冬眠已久的夭桃,也将一串串鞭炮
悬挂在枝条,只等有人划燃一根火柴,将它们引爆
2020-3-3
▎迎春花
花都会开出病来
当春天炮制一部恶法
禁止百花齐放,禁止百家争鸣
当春天动用全部的宣传工具
只允许颂赞
而不允许毁谤
但不是所有的花都会逆来顺受
总有一些花开成烈士
就像我在浏阳河畔,猛然遇见的那丛迎春花
藐视春天的武装力量
蔑视它的宪兵队:一树树广玉兰,射出了迫击炮
2020-3-3
▎花朵也有蛇蝎心肠
花朵也有蛇蝎心肠
我从不知晓,西红柿和土豆
这些熟悉的蔬菜却是肉食植物
如果仔细观察
蓬勃生长的叶片,无不带着细密的粉刺
用以御敌;而那些白色的花簇
分泌甜腻腻的粘液
用来诱杀昆虫
蝴蝶与蜜蜂,一旦被黏上就无法逃脱
我试着触碰了一下
那些叶片迅速反转,青蛇一样,卷住我的手指
2020-3-4

▎悲愤书
——纪念诗人兄弟游子雪松
先是一个医生死了
我没有出声。接着一个护士死了
我仍然没有出声
现在,一个诗人也死了
没有告别,没有追悼仪式,没有花圈
孤零零的遗体,
连同未完成的诗句
被装进裹尸袋,直接运去殡仪馆
那里的地上丢满手机,它们的主人已烧成灰烬
我紧咬著嘴唇,直至流血
当人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春天
当一只无形的大手,比死神更有力地掐住喉咙
2020-2-15
▎雷雨夜致武汉兄弟
请熄雷霆之怒
请不要毁灭,蝼蚁安身之所
请睁大眼睛
不要东一锤、西一锤
专拣那些乱臣贼子
下手。那都是软骨头,忤逆不孝之辈,贪赃枉法之徒……
要砸,就砸那违背天意
犯下欺天之罪的
值此瘟疫遍地,生灵涂炭之际,人间法律对他们失去了效力
2020-2-15
▎不要急于赞美春天
终于熬出头了
冰雪消融,树木渐渐松动
但死亡数字仍在攀升
活着的人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但殡仪车仍像幽灵,从早到晚,穿梭不停
所以不要急于赞美春天
她参与了谋杀,或许我们不知道
她还与死神
达成过某种罪恶的协议:
让九百九十九朵桃花,由好人转世;九百九十九个冤魂,开成梨花
2020-2-17

▎绝望的时刻
一个医生谈起他的病人
最绝望的时刻,不是最后的弥留之际
身边没有亲人的陪伴
而是最初,
看到诊断书上,新型肺炎、重度感染等等字样
眼神里那一丛火苗,求生的欲望
霎时黯淡
我也同样,
一想到年过半百,浩劫重来
又得吃一遍童年吃过的苦,受一遍童年受过的难
2020-2-19
死亡赋格
不该死的人死了
从医生、护士到医院院长
从普通官员到前市长,画家、教授、学者
……数不清的生命
在2020,被残忍的春天
瘟疫和人祸
联手谋杀
该死的人也死了
他们真该下地狱,滚油锅,为谎言付出代价
但逝去的诗人游子雪松
他那把大胡子
像使徒,轻声告诫我
我们写诗的
不写诅咒
2020-2-19
▎和道县的朋友谈起武汉疫情
比起当年的杀戮
这些死亡人数,真的不算什么
当年在道县,仅仅一晚上
全村的地主富农
教书匠、旧政府的军警、书记员
被绳索勒死,被镰刀砍杀
从嗷嗷待哺的孩子
到行将就木的老人,无论妇女儿童
他们的死亡无人知晓
只能永久地,埋藏在我童年记忆的天坑
那是更可怕的病毒
一种仇恨,无缘无故地,被别有用心地煽动
2020-2-27

瓶盖猫(琉璃姬)致敬一首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