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平鸟
瞪大眼珠
俯瞰颗粒
不存的
林中空地
绞尽脑汁
参悟生态
恶化的社会学
内心荒凉
宛如一片废墟
—— 汪剑钊
汪剑钊 诗人、翻译家、评论家。现为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教授。出版有著译若干种。
▎有愧于雪的纯洁
春来了,冬天还在徘徊,
2020年的第二场雪,
来的真不是时候,
纷扬,单纯的快乐和透明的温柔。
庚子年,开门不曾求得大吉,
十二排行最大的生肖,
居然沦为身患肺炎的当代英雄,
不曾过街就受到追逐、堵截和大肆扑杀。
白昼迷茫,比夜晚更黯淡,
空旷的中心广场吸纳了创世纪的混沌,
希望仍在期待之外,
唯有灌木丛守护小区的秩序。
树根与树梢都是木头,
但腐朽的枯叶不是,它们只是过客,
飘落,惊飞一只小麻雀,
有愧于雪的纯洁。
2020.2.6
▎春意在阳光的边缘流失
春意在阳光的边缘流失,
南飞的大雁有家难归,
天空上窜飞的仍是腊月遗留的坏消息。
偶尔有几只口罩晃过空荡荡的大街,
一洼污水包围着积雪的遗骸,
黑绿蓝的垃圾桶张开失声的大嘴,
连翘树丛的嫩芽在林荫道两侧喘着粗气,
临街的高楼借助广告牌刻意遮掩内部的裂缝,
浮云在楼顶说出凶险的谶语:
莎丽是一个陌生的美人,
冷酷、狡诈,令人闻之色变,
不速自来,打破了物种之间脆弱的公平,
不仅收割狂妄者浮夸的激情,
也殃及无辜者的善意。
你听,鸽哨偶尔发出金属的脆响,
每一次死亡似乎都在证实生命的无常和荒诞:
眼科医生无法剥除粘连心脏的白翳,
警察也不能搜捕语言的病毒,
一个屠夫举着剃刀走在乌合的队伍前列,
绝望成了希望唯一的方向。
2020.2.12
▎2月14日
雾霾不是濛濛细雨,
更像一个先行的密探,
在晨曦绽露之前摩肩接踵来临;
春雨已不似冬天的鹅毛雪,
只是起承转合中间不可缺少的一环,
依凭子夜的盔甲占领天空与大地;
七点钟,天气预报中被多次过滤的雪粒终于降落,
在静默的生死场中制造细胞的小骚动,
仿佛为憋闷的早春补充一点儿节日的气氛;
生硬的口号顷刻覆盖了祥和的春联,
白口罩裹挟着红玫瑰,
消毒的液体取代了金色的香槟酒。
情人节原本就有血染的起源,
一位圣徒,让典狱长的盲女重见光明,
却招致了杀身的大祸,
记忆因此浓缩为一棵开花的杏树。
这可能是虚构的神话,
也不排除是经过了篡改的历史,
但西方的故事居然有了东方的一个新版本,
没有理性、自由和透明的空气支持,
爱居然是如此稀缺的物种,
谣言与谎辞联袂出演,
为一幕又一幕崇高的悲剧添加黑喜剧的荒诞性。
透过雨雪泼溅而模糊的窗口,
我看见一名环卫工站在臃肿的垃圾箱旁,
在物质的废料中清理精神的垃圾,
附近,仍然飘飞着一只只伦理学的塑料袋,
炫耀着情感的残渣。
2020.2.14
▎温柔的屏幕暴露了残酷的真相
雷电或许有某种感应,
呈现异象,在天空凶险地忽闪,
仿佛有千万魔兽觊觎着美丽的长江。
城市的英雄气消耗殆尽,
江滨大道褪尽了昔日的繁华。
此刻,武汉是中国一张破损的肺叶,
正代替你我的愚昧和怯懦在忍受剧烈的疼痛,
就像那个木匠的儿子;
它让我们全身的筋脉抽紧,
在禁足中反思对自然犯下的一切罪衍。
温柔的屏幕暴露了残酷的真相,
每一个抽象数字背后都是一具曾经鲜活的血肉,
随身陪葬的只有一只黑色的塑料袋,
没有嚎啕大哭,
唯有凛冽的寒气为之呜咽……
谬误即使传送千遍也不能摆脱腐败的内核,
死亡如果被辟谣必然是喜讯,
尽管浑浊的水面仍然漂浮着赞美的歌声,
但更多的嗓子将悲伤沉在水底,
保持了高贵的沉默。
2020.2.16
▎内心荒凉
是的,只消一个夜晚,
雪就可以带走整个冬天的剩余价值,
却难以削弱病毒恐怖的生产力,
更不曾撤销死亡的统计学,
一畦花圃就是一种生命的辩证法。
空城并不是精心策划的经济学,
而是一个无奈的现实,
街道空旷,仿佛一根失血太多的脉管。
讳莫如深的小巷
不断编织疑似复活的假消息。
樱树渐次绽露嫩芽,
但玻璃即便似水也绝无可能滋润植物。
太平鸟瞪大眼珠,俯瞰颗粒不存的林中空地,
绞尽脑汁参悟生态恶化的社会学。
内心荒凉,宛如一片废墟……
2020.2.20
▎眼 睛
我曾经见过一双眼睛,
儿童的眼睛,那大而亮的窗户,
天真、迷茫和无助,
充满对外面世界的渴望,
据说,知识最终改变了命运。
这至少给人们留下了一个希望,
哪怕它名为工程。
而今,这双眼睛再一次出现,
我仿佛看到了无底的深渊,
孤独、麻木、胆怯,和同样的无助,
我不敢想象,这与世隔绝的经历
是否将成为一个人终生的痛。
“爷爷说‘外面有病毒’”,
是啊,“外面有病毒”,我也不断在念叨。
此刻,天气预报:冷空气又一次来临,
哦,二月的雨雪真多啊,
仿佛大地之眼流不出的眼泪全部浮升在天空。
2020.2.26
▎惊 蛰
惊蛰,沉睡的生命陡然苏醒的大隐喻,
牛鬼蛇神开始蠢蠢欲动,以为等到了用武的时机,
渴望去掌控人间的悲喜,纵论天下的大势……
诡异的雷声曾经在严酷的冬天响起,
警示的闪电划破了沉闷的天空,
随后,一切归于表面的平静。
但恶搞的新闻仍然被盲众兴奋地转发和传播,
哦,三人就可以成唬啊!
阳光灿烂,三两朵白云各自在天空漂浮,
仿佛失怙已久的流浪儿,
看不出悲伤,更没有雀跃的欢喜……
慈母一样的春天仍然被严密地阻隔在窗外。
此刻,如果想念母校璀璨的樱花,
也只能走进关于珞珈山的诗句和一张张发黄的相片,
打捞青春的碎片和不曾实现的梦想,
犹如在涟漪轻泛的水面固执地打捞灿烂的星星。
我因此期待天空再一次响起威严的霹雳,
驱散隐蔽的毒魔和内心的迷雾,
祈盼一场暴雨之后绽放瑰丽的彩虹。
只是,春雷击打的地方必须有所选择,
在繁华中择取一丝朴素,在喧声中保留一点静谧。
嘘,不要惊醒那些无辜的亡魂!
哪怕一声比羽毛更轻的咳嗽也不要发出,
以免惊醒他们痛苦的回忆……
202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