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  

在这废墟中  

应征入伍  

满面

黄沙   

妥协于永恒 

当一阵大风

卷起乌云   

取下白日的

帝王头   

天昏地暗   

悄悄地收敛起

创造的野心  

吾丧我

—— 于 坚

于坚，文人，作者。20岁开始写作，持续四十年。“第三代诗歌”代表性人物。现为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持西南联大新诗研究院。

▎长 城

“齐宣王乘山岭之上  筑长城  东至海 西至

济州  千余里  以备楚”     山岗本自行路难  

为何在此地建造多余工事  下面平原里  槐树

和桑分野田园  边界早已被时间收复  寂静

跟着风景回来  那个伟大的长依然在冥冥中蜿蜒  

庸庸碌碌的一日  紫袍尚书汇报日益模糊的工事  

还是那陈腐但准确的一句  “气贯长虹”  穿越

千年汉语  已经分不出壕堑垛口泥土石头砖块

还是闪电  词褪色长句支离破碎  材料含义不明  

深邃的叙述不会止于篇终  箭矢般的蔓草代替

从未出现的士兵  已经占领烽火台  乌鸦的旌旗

集合在云端  晚秋芦苇也在歌唱  还是天最高  

下面是大地的谦卑脊梁  越野车停在山脚下  我们

爬上去  抵达险峻和那些一代代死去天子商量好的

战略  一块惊世骇俗的碑  一座文字的靠山  古老

的结绳记事  以防御遗忘？  细碎的尘埃在云烟里

落着  停工后  凿子和役夫不知所终  造物主挥舞

苍茫之手  独自整饬着自己的大殿  模仿者的成绩

令它嫉妒  从前  军曹在这里瞭望北方时  个个

横眉怒目  英俊威武  家眷在防线后面的桃树下绣着

桃花扇  孟姜女女儿还是孟姜女  卡夫卡云：  “打

第一块基石埋入土中， 他们就感到自已，已经与

工程融为一体”   我也是  在这废墟中  应征入伍  满面

黄沙   妥协于永恒 当一阵大风卷起乌云   取下白日的

帝王头   天昏地暗   悄悄地收敛起创造的野心  吾丧我

2020，3月

▎日 子

没有英雄的时代

拿破仑在马戏团上班

风暴和闪电都失业了

世界停泊在一个黄昏

太阳是一枚金币

照耀着人的一生

每一个日子

我从这道门

走进那道门

1983 

▎咏梨花

春天带来下流之花  嫣红  绛紫  土黄  群青

粉色的是李  苍白很普遍  郁然思妖姬  老契诃夫

为樱桃园的空虚而苦闷  去冬之雪在惭愧  它从末

抵达过这种怀孕境界  不祥而光荣的盛宴  每一朵都

兜底打开  它的色情是自然的  无数阴性之口直接

了当献出身体  如果你也赤条条  孤独而又耿直  

如果你是觉悟了白昼之无聊的阿波罗  渴望着如火

如荼的深渊  请长驱直入  大地最慷慨的一日  无耻

的坚贞  绝对忠诚  以娇羞之德终结夸夸其谈  天真

之声响彻云南  蓝天下的梨花之乡  公开歌唱着我们

避而不谈的衰败  宝石穹庐下  造物主的白宫在焚烧  

新娘一队队朝着迪麻洛河那边跑去  追赶着乌鸦  蜜蜂

在一万个小房间里说着悄悄话  商量要不要跟着这种

村姑之香  走向朴素  这是对美的庄严承诺而不是巧言

令色的献花  秘密地充实  完整  自重  泪光晶莹  

被服纤罗衣  左右佩双璜  修容耀姿美  顺风振微芳  

感激着黑暗之根  迎接攫取  蹂躏  践踏或枯萎  当它

在万物的集市行善  世界是它的敌人  它的暴君  它的

监狱之瓶  巨额资金永远投向利润  投向小器  投向干

旱  投向支离破碎  投向废墟  投向自吹自擂  投向

遗忘    “你们的任务是欢呼繁荣”   从未尊重过一朵牺牲

之花   这是轻浮之举  穷途末路  妇道事  多愁善感乃

下野先兆  朝为媚少年  夕暮成丑老  自非王子晋  谁能

常美好  黛玉永远不会得胜回朝  子曰  未知生  焉知死  

喜气洋洋  像年轻时代的小祖母  那观音桥的美娘子呵  

终身守着寂寞原野  丘墓蔽山冈  万代同一时  千秋

万岁后  荣名安所之  只是来告诉我们死亡还有更高级的

形式  在黄昏  团结乡的梨园落英缤纷  灰烬幽暗  

覆盖着凹进红色山地上的车辙  新月还没出来

2021年3月17日星期三

（五言句来自阮籍）

▎鸦 鸣

那列满载树叶的桉树火车等着朝天空的终点站开  

有只鸟在站台后面卫生间里叫唤  水龙头漏下它的羽毛

刚刚遭遇一场灰的袭击  喜鹊的故乡已埋没  湖泊和平原

也不见了  逃向世界左翼  不是太左  刚够风再次

吹开它的眼帘  刚够那些扛着大锤下班的劳工漠视它  

就像那些百年前的诗人  他们都会填词  押韵  只为

继续陈辞滥调和垂死的画栋雕梁   他们的身体只属于

多愁善感  这只要好一些  它的韻不为任何意义  只为

这亘古的大地政治  老生常谈  嘶哑   跑调  乌鸦之歌  

一声小于一声  一声远于一声  暮晚即将熄灭  回到夜  

它独自呆在那里最好  唯一的匪徒  莫黑匪乌  像个

低音雕塑  不是在抱怨这糟糕的一天   这劣质的时间的

纸巾  这废墟里的歌剧  它得再找个更深的巢  

它在等着死亡回应

2021

▎梨园访白居易

年轻的梨树就像一排排吊唁者列阵山冈　白妆素袖

碧纱裙　春分　还是白居易写过的那个样子　农场主

喜好几何式统治  毕业于大学　他的梨园反对道法

自然　他爷爷吃的是野生水果　古老的任性  李家冲

的一伙豹子因此会翻山越岭来这  在芳香的花枝下

漫游　殴斗　相爱　以在满月之夜  当一个意境

重临  假以文章　肉食族获得虚构的纹身  这是

造物主的法定秩序　云南呈贡县宝珠梨不会产自别处  

经济学博士束手无策　常常坐在办公室抱怨大地的

自由散漫　懒惰　怠工　不思进取　临了还是得

老老实实忠于种子　信任它　求它　宠它 　跪着

培土　交出自己的时间　等着它傲慢发芽　慢条

斯理化妆　磨磨蹭蹭开花　张叶　招蜂惹蝶　自杀

也是常见的　最后犹豫不决地挂果  一意孤行　结出了

那个莫测之实　还甜不甜？  最终成为小额利润　也是

八月之事  这个期无法更改　黑胶水管拖在红色山地上  

穿着梵高式泥鞋　为树根浇水的农民工　不知道这件

活计还可以用五律来处理  杜甫是这样写的  只缘春

未尽  留着伴梨花  这种浪漫主义　国王也无法控制  

即使梨园属于私人领域　禁止入内　我们不是来吊唁

春逝　也不是为偷几个小梨    刹车时前轮陷入了

一场春风煽动的梨花暴乱　花瓣涌上前窗的玻璃坡  

埋掉了那两根公务员般的硅胶雨刷　乱花渐欲迷人眼  

浅草才能没马蹄　记忆复苏　就是这两句　一首七律的

颈联　少年时经常背  《钱塘湖春行》　那时候　白居

易　为真理上书朝廷　不被采纳　于是在春天策马离开

长安　独往杭州　梨花一枝春带雨　玉容寂寞泪阑干　

二〇二一年三月二十五日星期四

▎他们带走了那些好时光

乔死了 带走了那个热爱牛排的胖子

费死了 带走了那个缺口的啤酒瓶

李死了　带走了那个二手徕卡照相机

快门下面躲着一只泄密者的左眼

瓜死了　带走了他的翻毛皮鞋　后跟塌了一半

朱死了　带走了他的黑单车　轮胎裂开了　

露出一丝土红色的内胆　安死了　带走了望远镜

和那个小秘密　笨蛋小偷　我们偷过很多书

没偷到过一本名著　珊死了　纵身一跃　

那把剪刀终于剪开了空气　他们死了

收回了那些笑声　那些坏点子　恶作剧

那些夕光中的盘子　那些怒目和爱情

有个夜晚他们约我去滇池游泳　月光好　水清　　

１９７６年８月１６日　我们坐在湖边唱歌　

我爱的是一个林黛玉　残忍的人们　他们去死　　

也带走了好时光　收回了那些用来敲门的手指

这个春天很安静  　风大　电视机播着新闻　

２０１４年

▎清明节

一切都可以放下　故乡有的是青山　

地面　拆迁后　门牌和

乌鸦的颜色都忘记了　

落日是圆或方也记不得　通向祖先墓

的小道可不能走错　　

一家老小都住在玉案山中　下面是

滇池　后面有筇竹寺　清明节　

永远是非凡的一天　对传统的

简单重复　毫无新意　

什么都进步了　改朝换代　革命维新　

这个日子不能改　这种俗　谁能易？　

这就是非凡之处　只有

细节变了　去年的人有几个没上公交车　

悄悄去了旁观席　

另一些继续　大多数还年轻　

穿耐克鞋的多　穿高跟鞋的多　　

无论如何得意　如何朝气蓬勃　

这个与死亡的老约会可不得

缺席　撒谎　你爸爸他们都在天上等着呢　

韩东说　小路熙熙

攘攘　扶老携幼　牵肠挂肚　

路线还是那条路线　到了梨园　

就朝北　穿过红土坝　天空还是那些乌云和白云　

还是那种雨　

下一阵　停一阵　最后无影无踪　

阳光照亮山阴　橄榄色的

苍茫回到桉树林　春天的倒影来自一匹马　

狗吠还是那么零星

发福的姨妈拎着工兵铲　

扶着痛风未愈的丈夫　昨天吵过一架　

烦人的条款先搁置　扫墓才是大事　

小舅子血压高　每天要

吃两片白色降压灵　拎着那只脏扫把　

扫客厅用它　扫厨房

用它　扫墓也用　

你可不会带着一台进口吸尘器或者推土机来　

是吧　母亲走得比去年更慢了　

此时此地　她是女王　领袖

败家子　浪子　孤儿　自大狂　

都要跟着她　表妹的帽子是去年

夏天大减价时在市中心买的　

叔叔戴着瑞士表　她堂弟　人穷

志不短　穿着过时的白衬衣　

不同的阶级都在气喘吁吁　鞋跟

离开了柏油路　陷在泥巴里　

不消谁指引　都朝着一个方向　

沿着旧足迹抵达了墓前　

又被草遮住了　马尾松长得更密　荆棘

绊脚　虫子很忙　蜘蛛网重重叠叠　

古老的雾更神秘　一切都在

努力毁尸灭迹　仿佛有个隐身的杀手　

看上去哪有过什么死亡　

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　

幸好　我家的冢垒得够结实　

坚固　墓碑够高　名字一个个像眼眶　

深陷在大理石中　可不是　

那些住在精神病院认不出他哥哥的家伙　

谁都害怕　是吧　老弟弟　扫灰　

扫枯叶 扫掉松鼠的粪和鸟屎

从塑料袋里取出香　烧纸钱　

插冥旗　最好的都要献上　可以在

庙堂里拂袖　祖先可不能得罪了　

还有二伯爱吃的水蜜桃　婶婶

喜欢的鸡蛋糕　父亲的酒和核桃糖也带来了　

回饼　米饭　水果　

回锅肉　苞谷酒……　磕头　

这一切琐碎　麻烦　做作　多余　无

用　都是要扫掉遗忘　如今的教室只要求进步　

对过去的事避而不谈　

失去了面具　他们可是记心越来越好

　“莫脱衣裳　小心感冒　春捂

秋冻”　老嘴里还是没一颗好牙　

外婆忍不住托风把老生常谈带回来　

是啦　小二　穿上外套　妈妈重复　

上帝呵　当这个部落在四月扫墓　　

烟熏火燎　国之大事在祭与戎　

你要停下来　不要宣讲真理　不要

做生意　不要开枪　他们已经和解　

回到了甲骨文　郁郁乎文哉　

吾从周　他们自古如此

没有纣　所有的敌人都是家属　

都是晚辈　围在供品前　其乐融融　

弟弟和表姐拍着裤子上的灰　

讨论着午饭还是去那个农家乐　还是

要点那盘粉蒸牛肉　那盘松茸　

高祖　考妣　父亲　姨外婆　大伯父

……隔壁的周裁缝　挑水的闰土　

孔乙己先生　雷锋同志　介石兄　

鞋匠　木匠高应美　陶工向逢村　

卖晚报的老顾　画画的　弹琴的　

写毛笔字的　那些孬种　那些算账的　

那些告密的　那些烈女　荡

妇　那些叛徒　好人　坏蛋和不孝之子　

他们可是个个在着　光明

正大　刑满释放　无忧无虑　

无遮无挡　不再服药　君临虚无　

另一个祖国永远兴旺发达　

只做一件事　在冥冥中　先来后到　诗

可以观　　“这件事　你外公会怎么判？

　你爷爷　喜不喜欢？”

以前他们是无数眼睛　祖母（“慈眉善目”）

　外祖母　（“善目慈眉”）　

父亲　（有鼻子有眼，戴着金丝眼镜）

　范老师（“明察秋毫”）　门卫

毛大爷（大眼睛，只注意你的脚）

　女孩子玉英　（水汪汪的，　回眸

一笑百媚生”）　李逵（斗鸡眼）　

曹雪芹　（“独具只眼”）　（有眼

无珠）的是坐在前排的那几位　

西门庆（挤眉弄眼）　鲁迅（横眉冷对

千夫指）　犯人某（鼓睛暴眼　

怀着“深仇大恨”）　苏轼（目不斜视，

别具慧眼 ）　现在一双都不见了　

神不需要眼睛　盯着一切　在柏树　

桉树　松树　竹子　梅花　

石头和君子兰里　在武成路二楼的窗子后面

在你想不起来的密码里　当明月升起　

当黑暗侵入图书馆　当文字有眼

无珠　它们看着一切　不会谆谆教导　

不会唠唠叨叨　不会指示　但是

你知我知　越位只是找死　

如果不想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活着时没做过

的　还是不能做　漫天的云在大道上走　

走吧　别忘了带回扫帚　明年

再见　好好的呵　明年再会　

小心汽车　山脚下有个加油站　

2021年4月５日

▎棕皮手记：

康德终身过着一种钟表式的孤独而枯燥的生活，甚至还不如柏拉图。

海德格尔从大学里出走，去黑森林山区于农妇呆在一起。

王阳明一生活泼泼的。他是伟大的思想家，但是看不出丝毫康德迹象。

黄金时代（比如宋）的中国有许多玩场，写诗、读书（就是读书，自我修养，不是为写论文，）写字、画画、养花、赏石、收藏古董、“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并不是精英小圈子的风雅，相当普遍。

写诗是最高之玩。

生命之意义在美不在物，物就是意义。

美好，止于至善。

这些玩场（昆明话，好玩的事，人物。）都是无用无意义之事。

物物而不物于物（庄子）。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鸟兽虫鱼之名”，就是玩。

中国的精神生活，对生命意义的思，是在好玩之中。“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孔子）游艺就是玩，玩，通过对天真石头——玉的抚弄，把玩，沉思生命之意义，“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玩物养志，修辞立其诚。形而上之道与形而下之器天人合一。精神世界不是抽象的，孤立的玄思，而是天人合一，其中有物。灵性、精神世界的诗性超越是通过玩来持存。

玩物。物只能玩，不能拜。  

玩，就是诗意的栖居。   玩物丧志，是庸人之玩。高人是玩物丧我，玩物养志。“吾丧我"（庄子）如何丧？通过玩。

在中国，人群中的高人是文人（他可以是诗人，也可以是一个木匠、铜匠，焗匠、陶工……）而不是神父。

这个时代的大堕落就是文人地位一落千丈。

文人无行，不是文人之过，是文的过度之过。胡应麟这种三流文人说出"文人无行"这种话来，也是因为那个时代（清）早已失去唐宋气象，“末法时代”。

“绘事后素”，“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巧言令色鲜矣仁，过度之文必是小人所为。为修辞而修辞，修辞不立诚，必无行。不居业。

不好玩的时代、人物，必对物诚惶诚恐，趋之若鹜。   

玩物之人就是超越之人，诗人，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