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洼下
雪融化处
泛着黑色
风被呼声翻遍
越是偶然
就越真实
并被痛哭着
编成诗章
—— 帕斯捷尔纳克
鲍里斯•列昂尼德维奇•帕斯捷尔纳克(1890—1960),苏联作家、诗人、翻译家。他历经白银时代、十月革命和苏联“解冻”,早年即以其深沉含蓄、隐喻鲜明的诗风蜚声诗坛,1958年以“在现代抒情诗和伟大的俄国小说的传统领域所取得的巨大成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因受到苏联文坛的猛烈攻击,被迫拒绝诺贝尔奖。代表作有诗集《云雾中的双子星座》《生活——我的姐妹》、自传体随笔《安全保护证》和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1982年起,苏联开始逐步为帕斯捷尔纳克恢复名誉。
帕斯捷尔纳克是一个在主流意识形态之下坚持个性写作的作家,其精神的独立性首先表现在创作的主题上。早在20世纪20年代,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作就蛮声诗坛,但由于他的诗歌多以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为描摹对象,与轰轰烈烈的外部世界总是有反差。
风
死去的是我,活着的是你。
风儿如泣如诉,
撼动着丛林和别墅。
它摇荡的不是每株松树,
却是整片林木,
在无尽的远方遍布;
就仿佛是帆樯桨橹无数,
港湾水上沉浮。
绝非争那豪气十足,
也不是为了无名的怨怒,
只是伴着烦忧,
为你把摇篮曲寻求。
二 月
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
大放悲声抒写二月,
一直到轰响的泥泞,
燃起黑色的春天。
用六十戈比,雇辆轻便马车,
穿过恭敬、穿过车轮的呼声,
迅速赶到那暴雨的喧嚣
盖过墨水和泪水的地方。
在那儿,像梨子被烧焦一样,
成千的白嘴鸦
从树上落下水洼,
干枯的忧愁沉入眼底。
水洼下,雪融化处泛着黑色,
风被呼声翻遍,
越是偶然,就越真实。
并被痛哭着编成诗章。
就像火炉中青铜的灰
就像火炉中青铜的灰,
睡意朦胧的花园撒满甲虫。
已经盛开的世界
与我和我的蜡烛挂在一条线上。
就像走进从未听说过的信仰,
我走进这夜晚,
陈旧发灰的杨树,
遮住了月亮的界限。
这里,池塘像被发现的秘密,
这里,苹果树像海浪一样低语,
这里,花园像木屋悬挂在空中,
而花园又把天空托在自己面前。
雨燕
傍晚时候的雨燕
无法压制内心的欢畅。
欢畅冲出洪亮的胸腔,
在空中到处回荡。
雨燕在天空纵情翱翔,
那千回百转的歌声任意飞扬。
啊,雨燕哪,多么得意,
你们瞧,连大地都要逃避!
翻腾的云雾扩散开去,
就像锅里翻滚着一股白泉,
你们瞧.从峡谷到天边,
大地已找不到安歇的地盘。
雷雨一瞬永恒
夏季就这样告辞了.
在半途之中,脱下帽,
拍一百幅眩目的照片,
记录下黑夜的雷声隆隆。
丁香花穗可冻坏了。
这时,雷,摘下一满抱
闪电——从田野摘来闪电
好给管理局做灯。
暴雨爆发,扑满篱笆,
仿佛炭笔画出无效线条;
穷凶极乐的波浪
漫溢在大楼的屋顶。
此刻,“意识崩溃”在使眼色
就连理性的那些角落——
那些明白如昼的地方
也面临如梦初醒的照明。
屋里不会再来人了
屋里不会再来人了,
唯有昏暗。一个冬日
消融进半开半掩的
窗帘的缝隙。
只有潮湿的白色鹅毛雪
疾速闪现.飞舞。
只有屋顶、白雪,除了
白雪和屋顶,——一片空无。
又是寒霜画满图样,
又是逝去年华的忧郁
和另一个冬天的情景
在我的心底搅来搅去,
又是那无可宽恕的罪过
至今仍刺痛我的心灵,
木柴的奇特匮乏
折磨着十字形的窗棂。
可是,厚重的门帘
会突然掠过一阵颤栗。
你会用脚步丈量寂静,
如同前程,走进屋里。
你会在门口出现,
身穿素雅的白衣,
仿佛为你织就衣料的
就是那漫天的飞絮。
松树
我们枕着手躺在草地,
昂首仰望万里长空,
泳浴在野生的风仙花、
雏菊和森林的百合之中。
松林间伸出一条幽径,
草儿茂密,难以通行。
我俩交换一个眼色,
又把姿势和地点变更。
我们顿时变得不朽,
化入了松树的行列。
于是从疾病、瘟疫、
死亡中解脱了出来。
有如润滑油,浓艳的蔚蓝
带着故意的单调,
亮晶晶地落向大地,
在我们的衣袖上留下记号。
我们分享着松林的小憩,
谛听着甲虫乱爬的声息。
呼吸着柠檬和神香混合的
松树林中催眠的香气。
我们长久、长久地
把手臂枕在头下睡觉,
周围的事物何等温柔,
眼前的一切广袤无垠,
使我时刻产生幻觉:
树后就有大海的一片奇景。
那儿的海浪高过松枝,
从圆滑巨石上俯冲而下,
海浪搅动了深深的海底,
降雨般地抛出许多小虾。
黄昏时分,朵朵晚霞
铺洒在拖船后的软木之上,
像是鱼肝油闪烁不定,
又像是琥珀朦胧地泛光。
夜幕落下了,月亮
把万物的痕迹渐渐地埋葬,
葬在泡沫的神术之中,
葬在海水的妖法之上。
可海浪掀得更响更高,
浮动的音乐厅里何等热闹,
观众聚集在柱子旁边,
看着从远处无法辨认的海报。
冬夜
大地一片白茫茫,
无边无际。
桌上的蜡烛在燃烧,
蜡烛在燃烧。
就像夏天的蚊虫,
一群群飞向灯光,
如今外面的飞雪,
一阵阵扑向玻璃窗。
风雪在玻璃窗上
画着圈圈和杠杠。
桌上的蜡烛在燃烧,
蜡烛在燃烧。
顶棚被烛光照亮,
影子投在顶棚上:
有交叉的胳膊和腿,
还有命运的交会。
两只女鞋砰砰两声
落在地板上。
扑簌簌几滴烛泪
滴在衣服上。
一切都沉入雪海里,
白茫茫,灰蒙蒙。
桌上的蜡烛在燃烧,
蜡烛在燃烧。
一股风扑在蜡烛上
一颗芳心荡漾,
就像天使一样,
张开两只翅膀。
二月里到处一片白,
夜晚常常是这样。
桌上的蜡烛在燃烧,
蜡烛在燃烧。
雨霁
宽阔的大湖像—只瓷盘。
湖的彼岸聚集着云团,
这一堆堆白色的云,
原来是严峻的山的冰川。
根据阳光亮度的交替,
树林也在把色调变更。
忽而整个儿燃烧.忽而又罩上
飘落烟尘的黑色阴影。
当淫雨霏霏的日子快要结束,
云雾中呈露出一片湛蓝,
天空在云隙问多么喜悦,
小草儿心田里多么欢畅!
风儿请除了远云,平息下来,
太阳把光彩朝大地抛洒。
绿色的叶儿晶莹滴翠,
就像有色玻璃上的写生画。
窗口宛如一幅教堂壁画,
圣徒、苦行僧和帝王
戴着失眠的闪光之冕,
自内向外朝永恒眺望。
仿佛辽阔的大地
就是教堂的内景,
有时透过窗口,竟能听到
圣歌合唱的袅袅余音。
大自然、世界、深邃的宇宙,
我守护你长久的造福,
满怀心灵深处的颠悠,
幸福的泪珠滚滚而出。
就像火炉中青铜的灰
就像火炉中青铜的灰,
睡意朦胧的花园撒满甲虫。
已经盛开的世界
与我和我的蜡烛挂在一条线上。
就像走进从未听说过的信仰,
我走进这夜晚,
陈旧发灰的杨树,
遮住了月亮的界限。
这里,池塘像被发现的秘密,
这里,苹果树像海浪一样低语,
这里,花园像木屋悬挂在空中,
而花园又把天空托在自己面前。
致安娜·阿赫玛托娃
似乎我在挑选可以站立的词,
而你就在它们之中,
如果我不能够,也算不了什么,
因为那是我的错误。
我听见屋顶上雨水的低语,
在人行道和马路牙子上衰弱的田园诗。
某个城市,从第一行涌起,
在每一个名词和动词中回响。
已是春天,但依然无法出门。
订货人的最后期限就要到期。
你俯身于你的刺绣直到你哭泣,
日出和日落熬干你的眼睛。
呼吸远方拉多加湖的平静,
你的双腿在浸入的浅水中颤栗。
如此的蹓跶并没有带来宽慰,
黑暗水道的气味,如同去年夏天的衣柜。
干燥的风划过,就像经过核桃裂开的壳,
拍打着树枝、星星、界桩和灯盏
闪烁的一瞥。而女裁缝的凝视
一直朝向看不见的上游。
从那不同的方位,眼光变得锐利,
意象的精确也以同样的方式达成,
但是可怕力量的解决
就在那里,在白夜刺眼的光线下。
我就这样看你的脸和你的神情。
不,不是盐柱,是你五年前用韵律固定住的
罗得妻子的形象,蒙眼而行,
为我们克制住回头看的恐惧。
你是那么早地,一开始就从散文里
提炼出你挺立的诗,而现在,
你的眼睛,像是引燃导体的火花,
以回忆迫使事件发出颤动。
邂逅
会有一天,飞雪落满了道路,盖白了倾斜的屋檐,
我正想出门松松脚——是你,突然站在门前。
你独自一人,穿着秋大衣,没戴帽子,也没穿长筒靴,
你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嘴里咀嚼着潮湿的雪。
树木和栅栏,消逝在远远的迷雾中,
你一个人披着雪,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雪水从头巾上流下,滚向袖口缓慢地滴落,
点点晶莹的雪粉,在你那秀发上闪烁。
那一绺秀发的柔光,映亮了:你的面庞,
你的头巾和身躯,还有这件薄薄的棉衣裳。
雪在睫毛上溶化了,你的眼里充满忧郁,
你的整个身形匀称和谐,仿佛是一块整玉雕琢。
这好像是我那被带走的心灵,
好像被镀锑的钢刀深深地划下了血痕。
你那美丽的面容,将在我的心中永驻,
因此,我不再过问人世间的残酷。
啊,陶醉于这些回忆,只觉得这雪夜重影闪闪,
在我们两人的中间,我划不开分界线。
当我们已经离去人世,那些年的事犹自遭人诽谤,
没有人会去寻问:
我们是谁,又来自何方?
中国自由诗人琉璃姬致敬一首
读帕斯捷尔纳克
文 | 琉璃姬
他们试图摁掉笔的棱角
掐掉一个烟头的灵感
泼掉这杯咖啡的香醇
奴隶从纸上敲出洞穴
尚能取回最好的石头
鲍利斯,不是这样么
蔷薇科才能开放
没有死角的美
你我的灵魂
已经独一无二
这颗心在笼子中
写诗怎么会快乐
20200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