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九载，你统领过一个王国
　　那是一座矮过荒山坡的简陋校园
　　明媚的读书声，令死寂落荒而逃
　　
　　我成了其中的一分子
　　油墨，在六岁的瞳仁里开出花来
　　一段多么欢快的日子
　　世界涂满了鲜汁般的色彩
　　
　　2
　　
　　那天傍晚，突然肚子疼
　　温热的液体，肆无忌惮。卫生院在五华里以外
　　你背负空旷与寂静，穿过布满荒冢的
　　短松冈，跟惨白的月光赛跑
　　我在你的背上飞
　　耳边有纷扬的风声和粗重的喘息
　　
　　打针，配药。白大褂晃来荡去
　　暖流中的梦乡，很沉。你的怀好宽，好厚，好实
　　以致后来的梦里
　　仍会渗出那晚月亮的颜色
　　
　　3
　　
　　你搬动阳光，递给一个纯净的世界
　　让我，以及所有的孩子
　　都拥有向日葵一样的面孔
　　
　　那时，我以为
　　校长，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切动听的词语
　　
　　4
　　
　　你的一生，情节饱满
　　完成了从白面书生，到教员，到校长兼农场主
　　到地道农民的脱变。额如苍岩
　　每一条纹理，都藏匿着一个青苔色的故事
　　
　　把大片的荒芜击倒、征服，捧出一个
　　茶园青青，花繁叶茂，瓜果芬芳的领地
　　这一刻，仿佛全世界都是属于你的
　　
　　你奉献了青春和汗水，花朵奉献了硕果与秋实
　　学校一时成了殷实的富户
　　事实上,你不曾占有过半两茶叶，或一颗桃子
　　欲望的深浅，决定指掌是否干净
　　
　　5
　　
　　尘世被阴影压着，你被抛到了阳光的背面
　　史无前例的运动把你弹出了群体
　　锋利的嘈杂喋喋不休
　　你并不闪躲，在干校中收起一场没有遮拦的痛哭
　　敛羽疗伤。沉默的后面，是更深的沉默
　　
　　我知道，你虽然被放逐的荆棘
　　弄得浑身青紫
　　内心，仍有闪亮的星子；信仰，依旧坚固而蓬勃
　　你从来不愿对我们说起，那些敏感的时光
　　怕洁白的心灵，蒙垢，蒙尘
　　
　　6
　　
　　你对孩子们说——
　　生命的意义在于劳动。劳不一定获，不劳必不获
　　粗粮比细粮可口营养。凡事，难的是开头
　　人不必当钱的奴隶
　　瓦都是向下盖的，锅都是朝天支的……
　　
　　升起水和火焰，喂你的困顿，喂你的贫穷
　　可是，八口之家，还是饿；你，还是瘦
　　骨质中的钙，被风尘抽离
　　你弯曲的背影，那么的沉默和苍凉
　　
　　7
　　
　　生命的纸被时光吹薄，说老就老了
　　你依然喜欢一刻不停地亲近土地，喜欢
　　那些绿色而蓬勃的生命
　　喜欢金黄的谷子和麦粒的味道
　　喜欢握锄凝视远方。烟烧着了指头，仍一动不动
　　眼中抹不掉的浑浊，如散不开的雾
　　
　　当命运磕掉最后一颗松动的牙齿
　　你不再复述旗帜的高度
　　你把自己捏成了一个矛盾的复合体
　　半个身子是红色的,半个身子是蓝色的
　　半个身子崇尚唯美,半个身子推行实用哲学
　　
　　8
　　
　　凌乱的白发，在黄昏的风里飞翔
　　我试图让父亲的节奏
　　慢下一拍。事实证明，这想法是多么的愚蠢
　　你喘息着，敲打体内的锈蚀，不让时针的转速变缓
　　
　　秋霜无情，你被原本已高的血压击穿
　　半身动弹不得，三进三出那个四壁苍白的地方
　　病情一次比一次重，后又半个脸部抽搐不止
　　戒烟戒酒，也没能阻止恐慌漫延
　　
　　9
　　
　　列车无声，驶进凄清的暮色
　　那年冬天，一阵扬起冲天尘埃的大风
　　把这个我唤作父亲，我一生中引以为豪的人
　　吹得踪影全无
　　那个冬天，奇冷。冰雪不肯消融
　　春迟迟未暖，花迟迟不开
　　那个冬夜，谁也不能替我哭出心底的盐粒
　　
　　10
　　
　　父亲，我的父亲已不在这里
　　我的父亲已永远面向他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