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家的院墙外有一株高大的枳树。青褐色裸露的根部,几根海碗粗的苍然老枝铁杆般蜿蜒斜出,成放射状四下散开,形成了一个硕大的葱茏华盖。
谁也不知道它已经有多少年了,历经多少风雨、阅尽多少世事沧桑。它像个沉默的老者,静静的,凝眸一片天空,乐享一方山水,春去秋来,岁月安闲,花落花开。
这是一种其貌不扬甚至是有点丑陋的树,它的枝叶间长满了刺,密密麻麻、又长又硬,好像一个全副铠甲的战士,那小小的叶子,倒成了镶嵌在身上的铁片,冷冰冰,一副拒人于千里的样子,就连最淘气、顽皮的小男孩也不敢轻易靠近,更不用说攀爬了。
可他又是一种特执着、坚强的树,耐寒、耐贫,极有韧性,无论是小路旁、沟坎边、院墙外、还是山坡上,只要你洒下一粒种子,籍着一点阳光,借得一滴水分,它便悄悄地发芽、抽枝,于无声的寂静里,倔强地绿出一片葱茏。像极了一种逆境中的人生。
村子里,错落的房前屋后,成排的梧桐和洋槐树间夹杂着各种果木。春天来时,樱桃花、桃花,梨花各种花色,妖娆、缤纷,你追我赶,争相炫尽满园春色;群蜂环绕、彩蝶飞舞,热热闹闹;过不几个月,这些果树们又像殷勤、大方的妇人般纷纷捧出枝头鲜美、可口的果实来,惹得大人孩子流连驻足、啧啧称赞。果树下,一派祥和、喜悦的气氛。
墙外的枳树却像个离群索居的寡淡之人一样,默然立在一隅,远离了热闹和赞美,冷冷清清,却又从容、安静。
春天,它扑簌簌抖出一树素白的小花,恬淡、悠然地俏丽在锋芒毕露的刺间,清新、淡雅里柔和了许多的坚硬和不近人情。那份幽雅的情致,和它平时粗拙的形象多少有点格格不入,但清香的气息依然缭绕了四月的一方天空。
没有人去注意它,也没有人为它驻足、留恋,毕竟,在这繁花似锦的四月,乱花渐欲迷人眼,谁会去在意这墙角里默默的一枝呢?
枳树花悄悄地开,又悄悄地败。深秋,万木枯竭,百草衰败,各种果实也纷纷落尽,天地一片寂寥。它圆圆的如球状的青果子陆续成熟了。一个个金黄金黄的,映着早起薄薄的阳光,挤挤挨挨,挂满枝头。在深秋苍茫、单调的背景下,渲染出一片璀璨的盛景。
这鲜艳的果实无论是形状还是颜色都像极了橘子,那颗颗饱满而莹润的金黄,让人看一眼,禁不住垂涎欲滴。但它却不是橘子。摘一个枳果掰开,一股淡淡的苦涩扑面而来,那金黄的果皮包裹着的,是粒粒饱满的种子和滴滴酸酸的汁液。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
据说,它本是生长在江南的灵木,一年四季沐浴在蓝天暖阳下、和风细雨里,结一种甜甜的果实叫橘子,深受人们喜爱。可不知何年何月被哪个好事之人连根拔起硬生生移栽到水瘦山寒的漠北,从此远离故国家园。于是它思乡心切,积郁成疾,结出了满树的苦涩滋味。
但她毕竟顽强地存活下来了,在庭院,在山坡、在果园,处处可见她的影子。
它的果实除了观赏还有较高的药用价值,《神农本草经》记载,为理气、消食药,主治积滞内停、痞满胀痛、大便秘结、泻痢后重等症,可内服也可外用。据说果实移栽到南方生长的树苗也可用来嫁接橘子树。
曾经,枳树果畅销一时,价格从几分钱一斤一路狂飙,没多长时间就达到了一元钱一斤。一直备受冷落的苦枳树,一夜之间变成了炙手可热的宝贝。
人们三三两两站在枳树下,仰望着,叹息着,目光中满是艳羡和嫉妒。那金黄的果子,一颗颗元宝似的悬挂在枝头,诱惑着人们的眼睛,于是没有枳树的人家,恨不能自家院墙外也马上生出几棵,仙风一吹,一夜间枝头挂满了果子。那酸涩的苦味,霎时变成了世间最芳香的气息。
可惜这种树,生长期非常缓慢,极有韧性,决不能急功近利,是需要长期的“修身养性”啊!
畅销了一阵后,枳树果又无人问津了,枳树复归寂寞。
然枳树似乎根本不懂得这些,那些热闹与否是属于人类的。他依然默默地站在墙角,淡泊、从容、内敛、沉静,像一位清逸、出尘的飘渺之人,摒弃了世间一切繁琐和芜杂,缤纷与热闹,不管世间几度春秋、风雨变换,春来盛开枝枝清丽,秋来捧出满树绚烂;任鸟儿在它身上作巢,风儿在它枝叶间嬉戏;夏夜,乘凉的家鸡们舒服地栖息在它结实的枝干上。生命,在无声的岁月里兀自繁华与凋落。不喜、不忧亦不惧。
二、
我家墙外的这棵枳树已经很老了。究竟有多少年了,谁也不清楚。我小时候,听村里最老的九十多岁的王爷爷说,他记得他小时候这棵树就已经很大了。这种树生长的及其缓慢,据说四五十年才能长到成年男子手腕那么粗。这样推算下来,那我家这株四面分散每根树杆都有大海碗一样粗的老树应该有二百多年了。
记得《三国演义》里曾说:良禽择木而栖,荆枳之类,非良木也。为此,我很不服气,为我家的枳树报不平。枳树虽然样貌丑陋、全身长满了刺,让人不敢亲近,可它却是光明磊落的,它把满身的刺都放在了明处,不像荆棘那样阴险、深不可测,暗藏杀机。枳树虽厉,却厉得坦荡,它就那样赤裸裸地举着满身的刺,告诉你:别碰我,碰我我可不客气。不像荆棘,表面看上去温柔、敦厚,只有你靠近了,深入其中,才把你划的体无完肤、鲜血琳琳。枳树不畏贫寒、艰险,耐得住寂寞、孤独,宠辱不惊,它应是树中的君子。
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国难之时身负众望出使楚国的晏子,他何尝不是一株苦枳,他相貌丑陋、身材矮小,面对着以貌取人的楚国君臣的鄙夷和百般刁难、侮辱,他冷静、沉着、无畏,将满身智慧的锋芒无情地刺向对方,捍卫了国家和自己的尊严。“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实在是一种大智、大勇的生存抉择。想那晏子平时未必不是豁达、宽厚之人,但当他面对如此尴尬的窘境,也只能将自己变成一株锋利的枳树,而受伤的自尊和人格在无人的暗夜里凝结的哀叹,又何尝不是粒粒苦涩的枳果。
那些花花绿绿的雀们实在聪明,它们将自己暖暖的巢筑在了密密青翠的枳树枝叶间,不知增添了多少的安全感。殊不知那些筑巢在外形优美枝繁叶茂的大树上的鸟儿,总逃不掉被淘气男孩捉弄的命运。白天逮不着,晚上就举着手电筒来照,那鸟儿们受了惊,便扑闪着翅膀乖乖落入了他们设下的圈套。而藏在枳树里的鸟,有了这道天然的屏障,完全不会遭遇这种命运的。枳树,无形中成了鸟儿们的保护神。
枳树不止保护了鸟儿,据说它还救助过人类。我的曾祖们流传下来一个故事。
某年某月某日,有几个身材结实、面色黝黑的男子虔诚地来到树下,焚香烧纸,跪地伏拜。曾祖很吃惊,请屋内落座,问明了原由。原来这几人都是渔民,长期靠打渔为生。有天正在作业,海上突生大雾,迷失了方向,他们在海上兜来转去,怎么也找不到归航的方向。天渐渐黑了,他们饥饿难耐、渐渐体力不支,正当他们绝望之时,灵光闪现般,望见远处一棵巍峨的枳树上挂出一面鲜红的旗子。红旗向着他们迎风招展,唤起内心求生的希望。渔民们喜出望外,一鼓作气,奔着红旗的方向一路摇去,很快顺利靠岸。渔民们死里逃生,感念这棵神树的恩德,循着树的方向一路找来,焚香点纸,顶礼膜拜。
先祖听得一脸茫然,仔细查看树上,哪有什么红旗。但渔人们一口咬定在海里看得清清楚楚,枝杆四散分开,成葱茏的华盖状。就是这棵枳树,绝无差错。于是这个故事流传下来,这棵老枳树,无形中完成了一次神灵的召唤。人们对这棵平日里熟视无睹的枳树,默然生出几分敬畏感。
文革时期,提倡破四旧,破除封建迷信,来了一帮血气方刚臂戴红袖箍的青年非要砍掉它,德高望重的二爷爷站出来说:你们谁胆大,不怕应验在自家身上谁就砍?一帮毛头小伙,面面相觑,愣是没人敢下手。
因了这段传奇,枳树幸运地留存下来,从此又多了几分神奇色彩。
三、
有一种人生像枳树,豁达、从容,淡泊、宁静,在喧嚣的红尘中保持一份独立、清醒的人格,不随波逐流,不附炎趋势,人生得意时而不狂欢,失意时又不低迷。静水深流,云淡风轻。
我的叔伯大叔,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这棵古老的枳树本是属于二爷爷家的。二爷爷去世后,和我家紧邻的那几间黄土打墙的草房留给了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叔伯大叔。大叔年轻时去外地闯荡,好多年没有回来过。
听人说,大叔读过几年书,先在外面干粗活,后来当了兵,成了军官,还上过战场,再后来就成了国家干部。
大叔是个很厚道的人呢。奶奶说。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也说。可大叔老家却有一个不算厚道的大姐。
大姐年纪五十多岁了吧,说话快言快语,隔三差五从五六里外的婆家赶来,站在我家墙外的路上,扯开嗓门指桑骂槐的叫喊,祖宗几代,都不放过。原因呢,是屋西第二棵槐树被人折断了两根树枝,屋后第三棵柿树上少了三个果子。当然,她和我一样都知道这些可能和我那两个十一二岁的哥哥脱不了干系。
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谩骂,我小小年纪,已感觉到了尴尬。
终于有一天,在她又一次唾沫横飞、疾风骤雨后,有同姓的人鼓动父亲说:咱家族没人了?让一个嫁到外姓的女人回来这样嚣张?“就是,把她的破屋推倒,看她还回来骂谁?”旁边的人也附和着。
喝了酒的父亲在众人的怂恿下,怒气冲冲,于是大伙一哄而上,把老屋推倒了。
在祖祖辈辈将土地和房子视为生命的农村,拆了人家老屋并不是一件小事。于是有好事之人就等着看热闹。毕竟大叔在外面有权有势,如果回来闹腾,将有好戏看了。但出乎村人意料,时间慢慢过去,只有那个泼辣的大姑回来大骂一通后,事情就烟消云散了。
位高权重的大叔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这着实让村里好事之人好生失望。
大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内心生出几分敬畏和好奇。
后来,终于有幸认识了久慕的大叔。大叔中等身材,清澈、深邃的眼睛透着洞察世事的睿智,饱满、光洁的前额,温和的笑容,见了人微微上扬的嘴角,完全没有那些概念化的当官人居高临下的姿势。当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站在他面前时,大叔亲切的笑着,对身边的人介绍说:这是我的亲叔伯侄女。那着重强调的“亲”字,让我心底顿升一股暖意。
大叔的家里经常有衣着素朴的人走动,有人要找个活干,有人要借点钱,还有人是专门来蹭饭的,只要能帮上忙,大叔从不拒绝。大叔对每个来他家的亲友,从没发过一次脾气,甩过一次脸子。
不禁想起了一句名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大叔经常教育他的孩子们要对穷人们多尊重、多理解,他说:我们虽然条件比他们好一些,但大家都是平等的,你曾祖、你爷爷、你爹曾经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啊。
大叔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你到他家时,若客气地问候他一声,他笑眯眯的;你若忘了招呼,他还是笑眯眯的。
有一次,当我谨慎地提起当年父亲做的蠢事时,大叔轻描淡写地说:早过去了。老房子了,就是不拆,过几年也会塌的。
我替父亲道歉,大叔笑了笑,忽然问我:“小云你爱看书,有一首诗读过吗?”“什么诗?”我好奇。
大叔走到书桌前,铺好宣纸,提起毛笔,龙飞凤舞、一挥而就,几行潇洒、飘逸的字体映入眼帘:千里来信为一墙,让出几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他和我说起小时候和父亲一起上山放牛、爬上松树掏鸟蛋,中午把牛栓在河边,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溜到河里学浮水(游泳)、捉鲫鱼儿的情景……大叔靠在竹椅上,微闭着双眼,窗外的阳光洒在他温和的脸上,泛着甜蜜的笑意,他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中。
在外颠沛漂泊、戎马倥偬半生,阅尽人间世事沧桑。大叔豁达的心胸,早已将人生修炼的风淡云轻、静水无痕,多少红尘旧事,于他也不过是轻描淡写、一笑而过。
我不禁又想起了老家那棵枳树,宠辱不惊、淡然居世,安静、从容,那是一种人生至高的态度和精神境界啊。
四、
枯藤、老树、昏鸦。落日的余晖洒在寥落的断墙和荒草间,一片萧索和苍凉。
荒草丛中,几座枯坟兀自萧瑟在寒风中。
一切都变了。曾经鸡犬相闻的山村早已搬迁,只留下片片残砖断瓦和一条荒草蔓生的小路,蜿蜒伸到记忆深处。那曾经萦绕在房前屋后树梢上温暖了目光的炊烟呢?那些早起晚归荷锄负犁的乡人呢,那些泥鳅般上树能捉鸟下河能逮鱼的小伙伴呢?沧海桑田,世事几番变幻。小路无言,野草寂寂。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在那截残破的断墙外,只有那熟悉的老枳树依然沉静地伫立着,那硕大的华盖,悠然撑起一片天空,在夕阳淡淡的余晖里,怡然、安详,迎着时光的风雨,笑看人世沧桑、岁月轮回。
大叔已于几年前驾鹤西去,父亲也日渐垂垂老矣。在这个落日苍凉的傍晚,面对此情此景,我忽然相信:这个世界上:海可以枯,石可以烂,比人心更无情的是时间。
人生在世,究竟有什么是可以值得去争去斗的呢?又有什么是可以永久留存下来的呢?
一大群麻雀呼啦啦从枳树里飞出来,又呼啦啦落下,重复着相同的节奏。树,依旧安闲,悠然,他默默地注视着,朝晖夕阴、日生月落。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我循着来路归去。远了,远了,心底似有殷殷的呼唤:蓦然回首,一株硕大的枳树,那昂扬的身影,于天地间,立成前方永远葱茏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