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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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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灵秀 发表时间:2015-01-06 20:20:11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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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小说《山杏》的故事委婉凄楚,是一出典型的婚姻悲剧。主人公山杏勤劳朴实,孝敬公婆,善待小姑,抚养子女,任劳任怨地在家中操持农活家务,里里外外一把过日子的好手。丈夫王海进城打工,本来他们的日子和和美美,也算幸福。可是王海却经受不住外面五彩缤纷花花世界的诱惑,移情别恋,游移在城里女人的感情里不能自拔,并且婚外生子,有家不归,早把自己的责任义务忘到了九霄云外。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鸡飞蛋打,妻离子散。悲剧发生,咎由自取,真是报应。伤害得不只是别人,更是自己,还有自己的老人、妻子、孩子。小说故事完整,结构合理,铺排有序,刻画自然,描写细致,真实可信,意蕴深刻。具有较强的现实教育意义。揭示了现代社会部分人婚姻观、价值观的取舍谬误,还有人性的善恶。告诫人们首先要把持住自己的道德底线,否则,没有真正的婚姻、家庭幸福。幸福来敲门,莫用脚去踢!作者的文字功底厚重,笔触凝练,观察细腻,素材提炼精致,富于特色。推荐阅读,问好作者!


    仲夏的一天,山杏扛着锄头走进院里,一眼看到小姑子赤裸着身体拿着一面小镜子玩弄着。她“哎呀”一声,迅速将锄头扔在门角,上前抱住小姑子就往屋里拖。疯妮子扯她的头发挠她的脸。山杏哄孩子似的给她穿衣,她一把上来,两道殷红的指甲血痕出现在山杏的右脸上。山杏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痛,但她继续强行给她往身上套衣服。接着山杏给她穿裤子时,她一脚将好无防备的山杏踢到在地。山杏坐在地上,已是满脸汗水和血迹。她傻呆呆地看着山杏那张有些吓人的脸。山杏望着她,觉得又可怜又可气。

    婆婆推门进来,看着衣着凌乱的姑娘,顿时有些气恼。又看看坐在地上的儿媳,边往姑娘跟前走边说:“她是疯子,你又不疯,你不会把她捆住,让她这么丢人现眼,我们这老脸往哪儿搁。”

    山杏上前帮婆婆给小姑子穿衣。婆婆这才看到儿媳被毀得不成样子的脸。

    “哎哟,哎哟,你咋让她弄成这样?”

    “妈,送小姑住精神病院治疗吧。她这样赤裸裸的站在院里,我都觉得害臊脸红。你说她要是跑出去,这该咋整?羞死人了。”

    “唉!你也知道这么多年了,也不是没治过,好不了了。家里没这个闲钱给她糟贱。以后看紧点就是了。”婆婆说完,指着疯妮厉声恐吓“再敢脱衣服,我把你关进黑房子。”

    疯妮缩头缩手地盯着母亲,做出非常害怕的样子。

    山杏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镜子里那张连自己都不喜欢的脸,瞬间有些伤心。王海已经有半年没有回来了。她多么希望他回来,此刻,她又害怕他回来。刚才小姑赤裸的少女的玉体又浮现在她的脑海,她突然觉得全身燥热,有一股冲动涌来。她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衣服,摸索着自己有些下坠的乳房。手指轻触的乳头坚挺起来,全身热浪翻滚。脑海里翻腾着与王海缠绵的镜头。

    “山杏,快点做饭,孩子们快回来了。”婆婆的声音惊吓了她。她赶忙拉拉衣服,火辣辣的脸上红彤彤的,“妈,我换件衣服就来。”山杏有些羞惭,觉得自己三十六七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知羞耻。

    女儿和儿子放学回来了。婆婆和两个孩子在院里喜笑说闹着。

    “吃饭了。”山杏正往伙房的小方桌上端菜。玉儿一眼看向母亲的脸:“妈,你这是咋了?”小玉显然有些惊异。山杏看了一眼女儿,“没事,是你姑姑挠得。”

    “姑姑挠你,你不会躲着点。她要是犯病了,你捆住她的手。要不,就把她关在那间小房子里。奶奶经常这样。”

    儿子小山定定地看着妈妈。“妈妈,姑姑可是从来不打我和姐姐,她不喜欢你吗?”

    “没有,妈妈只是让她做她不喜欢做的事了。你们以后和姑姑在一起可一定要小心点。”

    公公回来了。把买得药递给婆婆。又将几个核桃给两个孙子。疯妮进来,从小玉的手里抢过一个核桃。


    山杏拎着锄头刚要出门。婆婆说:“休息一下再去吧,这阵太阳太毒。”

    “妈,不行,地晒干了,就不好锄了。没事,我顶个湿头巾。”

    婆婆看儿媳妇走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正好老头子从屋里出来,“好端端的你叹啥气?”

    “你呀!啥事都不管。王海这么久没有回来了,忙就能掩人耳目。也就遇上我们这个傻媳妇,整天忙忙碌碌,从来不问王海在外面的事,也不去看看他究竟在干啥。她也不想想县城就那么远,说回来就能回来。都快半年了,那有男人不想自己媳妇的。纸包不住火,有一天露馅了。这个家咋办?”她看着老伴。老伴的脸上也顿时布上了一层阴云。

    “要不,我明天去找王海,让他回来一趟。”老伴试探地问。他心里清楚这个儿子他们根本管不了。

    “你明天就去,就说我病了,快死了。”

    “好端端的啥死了活了的。”

    “你不说重点,他能回来吗?他那个狐狸精能让他回来吗?”

    “作孽哦,当初应该让他们一起去打工。都是这个家,把山杏给拴住了。”

    “你说,两个孩子都那么大了,他不看媳妇的面,也该想想自己的一双儿女。小玉小山经常问她爹啥时候回来。我都没办法糊弄孩子了。你说这个家小的小,老的老,病的病,疯的疯,要是没有山杏撑着,靠我们那个没良心的儿子,你我还能坐在院里,拾掇那几亩地就够我们受了,别说还要盯着疯妮。”她从愤怒到痛苦的表情由内而外地喷涌,激动不安的她突然咳嗽不止。她一手捂着胸口,手里拿着的鞋底掉在地上。老伴赶忙进屋拿了药喂进她的嘴里。

    山杏回来,公公一个人在院里。说:“你婆婆又犯病了。”

    山杏放下锄头,一边用头巾擦脸上的汗一边往婆婆的房间走。“妈,又不舒服了。”

    婆婆抬抬手,睁开眼睛说:“吃药了,躺一会儿就好了。”

    “妈,不行,咱就去看看吧。”

    “听山杏的,还是去看看吧。”公公跟在山杏的后面进来说。


    山杏眼瞅着婆婆天天去吴兴诊所输液,却一点不见好转。

    清晨,山杏到玉米地施肥,路过村口看雪娇站在那里。微笑着上前问道:“雪娇,你家王喆上县城不?”

    雪娇盯着山杏诧异地看了好一阵,“嫂子,你这是咋了?你是去县城……”

    山杏忘了自己脸上的疤痕。雪娇狐疑的问侯,让她想起了脸上刚刚结痂的瘢痕。“没事,不小心被枣树枝划的。婆婆病了好几天了,一直不见好,我想带她到县城看看。”

    “去,今天他正好去县城,隔三差五的去。有事你吱一声。”

    “那我赶快去准备一下,你让王喆兄弟等等我。”

    “不急,嫂子,他还没吃饭呢?我让他去你家门口叫你。”

    山杏急匆匆的回家。风风火火地跑进伙房,看公公把她走时熬的粥已经盛在碗里。催促孩子们赶快吃。边端碗边对公公说:“我想带妈到县城去看看,正好王喆兄弟进城。你在家看好疯妮,中午给孩子们简单弄点饭吃。”

    她端着一碗稀饭来到婆婆的房间,看婆婆还睡着,催促到:“妈,赶紧起来喝点粥,我们去县城看病。一会儿王喆兄弟过来叫我们。”

    婆婆看着山杏,一动不动地说:“不去了,去了也是吊瓶子,就在吴兴那儿吊吧,便宜些。跑那么远不方便。”山杏把婆婆的衣服递给她,又扶她坐起。

    “不行,你在吴兴那里吊好几天瓶子了,我看一点没见好。去县城大医院看看吧,有王喆的车,方便。”

    山杏匆匆忙忙地喝了一碗粥。跑进自己房间换了一件平日里舍不得穿的短袖衬衫和一条银灰色的裤子,照着镜子理理头发,看着脸上那条宛如蚯蚓似的血痂,犹豫了。她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努力地笑笑,这一笑才发现这张脸有多丑陋。她试图想将血痂抠掉,可刚刚揭起一点痂皮,那血珠儿伴着疼痛袭来。这一刻她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一样难受。她用双手捂住脸,泪水无声地滑落。

    小玉在门外喊:“妈,我们上学去了。”听着孩子欢快的叫声,她似乎觉得这痛苦在一点点的消失。心想老夫老妻了,他见我这样大不了显出一付吃惊的样子,说不定更加心疼呢。这个老实巴交的傻女人,从结婚的那一天起,从来没有想过他有一天会嫌弃自己。傻傻的无怨无悔地忙碌着,就连公婆都觉得她傻得有点离谱。

    公公边说边走了进来。“山杏,这点钱拿上,到县城不一定能找到王海,万一找不到他,也好先把病看了。”

    山杏背对着公爹,赶忙抹去脸上的泪痕,低着头转过身来。公公看出有点不对劲,看她红红的眼睛,一时间不知说啥好。半天愣过神来说:“要不,我陪你妈去,你留在家里。”

    “还是我去吧,你腿不方便。”公公几年前摔坏了膝盖,走路多了就疼,尤其不能上下坡。

    山杏接过钱,数了数整五百,揣进裤兜。公爹说:“小心点,城里小偷多,别弄丢了。”

    “嗯。钱要是够了,我就不去找王海了。我让王喆告诉他妈病了,有空回来看看。”儿媳的善良让公公无言以对。


    婆婆住院了。

    山杏着急万分,可她又不知怎么能找到王海。陪在婆婆身边,牵挂着两个孩子、疯小姑子和公公。山杏不在家,家中就冷锅冷灶,一家人吃饭成了问题。

    山杏给婆婆买饭回来,听到婆婆和王海说话。山杏停住脚步,这一听,她顿时觉得天昏地暗,差点晕过去。她扶着墙壁站了一会儿,缓过神来。山杏缓慢地走进病房,将饭盒放下。她脸色煞白,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王海。婆婆仿佛没事人一样地搭讪道:“饭买回来了。”山杏转而盯着婆婆,一脸的愤怒。“她是谁?孩子是咋回事?”

    王海和母亲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婆婆:“啊,啊,啊……”最终没有说出一个字。王海一看事情败露,怕山杏在病房闹,赶忙拉着山杏往外走。山杏狠狠地甩开他的手,经自向前走去。

    王海做出一付非常无奈的样子,对山杏说:“你要相信我,我只是一时的胡涂,被她给讹上了。没办法,我要不这样哄着她,她早就跑家里去闹了,她这一闹,你说我们还能在一起吗?那个家还能安稳吗?”

    山杏竟然相信了王海。满脸泪水地问:“那你说咋办?”

    王海确实有些厚颜无耻,他一看山杏相信他的瞎话,便顺势说:“妈,我照顾几天,你先回去,我会和她说清楚的。”

    “你咋说清楚?孩子咋办?”

    “孩子可是我王家的种,不能给她,但,你是我媳妇,我不会要她。你就放心地回去吧。”

    王海将山杏送上了公交车。


    太阳将西天染成红彤彤的一片,仿佛血色的河流。山杏无力地摇晃着身子走在回村的那一段土路上。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和孤寂,大脑不听使唤地播放着那些刺耳的话:“小海,你快点跟那个女人断了吧,你这是作孽啊,你让我们天天怎么面对山杏,你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总不能不要他们吧,我和你爹全靠着山杏,那个家也全指望着山杏。你这样要是山杏知道了,你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妈,这不还有孩子吗?她老拿孩子吓唬我。再说她可不是吓唬,那个女人说得出就做得到,我是怕她伤了孩子。”

    “虎毒不食子,她自己的孩子她能咋样?”

    “妈,可孩子也是王家的种,就算不要她,也不能不要孩子。”

    “那你也不能就这么拖着,那孩子都四岁了,再这样下去,我看我们那个家可就真完了,你掂量着看吧。”

    山杏越想越气愤,原来婆婆知道这事,就瞒着她。她觉得自己真傻,人家孩子都那么大了,她还傻傻地日思夜想,盼望着他回来。

    山杏瘫坐在路边上。看着那张着血盆大口的夕阳染红的天际。那些变幻莫测的美丽霞光,仿佛在嘲讽她。生活成了一个美丽的谎言。她一直努力地拼命地在这个谎言里编织着希望和企盼着幸福。她想都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的生活会出现这样的景观。

    夕阳终于跌下山恋,霞光还在灿烂,仿若渗血的伤口。山杏突然觉得那个家不是她的。孩子呢?她痛苦地近似呻吟,小玉小山可是她的心头肉。是她十月怀胎,冒死生产出来的。生小山时,婆婆为省几个钱,去了镇卫生院,谁知产后大出血,差点丢了命。捡回来一条命,却欠了一大笔债。为此,王海出去打工。她感动得差点流泪,她觉得王海都是为了她,她必须得勤勤恳恳地照顾好这个家。即使王海好久不回来,她也认为他是为了这个家才这样拼命。

    山杏一直相信王海不会离开她,永远不会,她坚信王海全部的心思都在她身上。因为,她一直沉浸在这样的信任中并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所有的一切柔情、忠贞、孝顺、慈爱给了这个家,严格地说给了这个她爱的男人周围的一切亲人。

    当黑暗包抄过来,夏虫的啁啾有些令她烦燥不安。山杏无力地坐在地上,看着乡村的夜空漆黑黑的,仿若一个大大的黑洞压下,斜挂在天边宛如豆芽样的月牙儿瘦削地闪着微弱的幽光,那一颗星亮晶晶地在不远处守护着月亮。而她守护了十多年的家,无论多累多忙,无论被发疯的小姑子怎样撕扯,她从未有过不想回家的念头。那个家是她的,从结婚的那天起,她一直认为那个家是她永远的栖居地。寂静,夜风轻柔地拂过肌肤,带着一丝泥土的芳香,夹杂着青草和禾谷的清香幽幽地冲入她的鼻孔。仿佛这一切有神奇的力量,给了她无尽的慰藉,犹如女儿的小手抚摸着她脸上的伤疤,那丝丝的疼痛一下子烟消云散。

    想到一双可爱的儿女,山杏突然间充满了希望和力量。她站起身,发麻的腿完全没有了感觉,她摇晃了一下,又稳稳地站定。

    山杏相信王海会回到她身边。她抬手理理被汗水抑或是泪水粘在脸颊的发丝,当手触踫到那块丑陋的疤痕时,她全身颤抖了一下。她今天全然忘了自己的丑陋,忘了王海看到她时的表情,对那一刻他的反应。她努力地回忆她冲进门看到王海时的情景,她好像是看到那么一丝惊讶,但那惊讶是她突然的出现,还是因为他看到了她脸上的伤疤。她越是努力回忆,记忆就越是模糊,只记得他惊慌地将自己拉出了门,之后,他好像并没有好好看过自己,而是一直在努力地辩解,努力地安抚她。他也许根本就没有看到她脸上那块无比显眼无比丑陋的疤。山杏突然特别想知道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她的脑海开始不停地翻腾着一个又一个她生活里或是电视里见过的女人的面孔,拼凑出许许多多或漂亮或精致或妖娆的女人。人太富有想象力了。即使山杏这个农村女人,没有见过大场面,没有见识过太过华丽妖艳的女人,没有见识过那些裸露着太多肌肤的女人,没有见识过勾人魂魄的妖精是什么样,但她依旧能在脑海里勾勒出无数的女人形象,与那个和她夺夫的女人扯在一起。但她终究是没有定义出一个能让她心安的模样。山杏觉得她就是一个女魔鬼,要不,放着天底下那么多的男人不找,她怎么单单要缠上王海,她知道王海有家么?啊!山杏恍然大悟似的想,是的,关键是她知道不知道王海有家有老婆有孩子。想到这,山杏又觉得有些悲哀,觉得一定是王海隐瞒了她们母子的存在。对了,一定是王海隐瞒了实情。这个想法顿时让她掉进了冰窟窿一样的寒冷,仿佛一盆凉水从头泼下,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消失了。在漆黑的小路上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一下子这路变得好长好遥远,双腿沉重得犹如灌了铅。山杏累了,她不再想男人或是女人,只想回家,只想躺在炕头睡觉,她觉得睡着了不要醒来最好。


    王海在医院陪伴母亲。

    母亲一直长吁短叹,不时地唠唠叨叨一阵。你就听她的,她要什么你都给她,跟我回家吧。她要孩子你也给她,她是母亲不会对孩子咋样。

    王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那有那么简单,人家不但要家要孩子,还要我。我也是分身无术。”

    “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这么久不回家,你也不想想是谁支撑着我们那个家。你妹妹越来越疯得厉害,稍不看紧点就脱光了衣服往外跑,丢人现眼啊!我们这老脸都没处放了。你也看见了山杏的脸让她抠成啥样。她可是可着心地忙里忙外,你要是不和那个妖精断了,那就别认我们好了。就当你没有爹妈没有媳妇没有孩子,你走吧。我们就当你死了。”王海的母亲气得脸色青紫,憋得差点晕过去。正好护士进来,赶忙扶她坐起,替老人拍了拍背,把氧气开大了一点。对王海或是对他母亲说:“王大妈,生病了,就别操那么多闲心了,好好养病,不要经常生气。不然你这病啥时候能好。”

    老太太两行混浊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就啥都不用管了,眼不见,干净。”

    “王大妈,别这样,看你儿子媳妇都挺孝顺,咋还这么想不开。心情好了,病也好得快。你好好休息。”护士说完又看了一眼王海:“别再惹老人生气,她是病人,你就哄着点。”

    王海茫然地点点头。

    王海在走廊尽头抽烟。他内心五味杂陈,他像是被人堵在了一个死胡同,不管他怎样的挣扎也找不到一条能出去的洞口。他想过妻子,想过她为他在尚且贫穷的乡村苦熬苦撑着那个破败而又残乱的家,还有家中自己的父母、妹妹、孩子。每当被身边这个有些强悍而又有几分妖艳的女人控制时,他不是不想念山杏的贤慧温柔,但他又摆脱不了这个女人给予他的刺激和狂野,更舍不得现在安逸的生活。他给这个女人打工开始,也许上天就注定了他要走上一条不归路。当这个女人好无顾及地向他奉上自己时,他犹豫过矛盾过困惑过,当然,他也害怕过,他不是害怕山杏离开他,而是害怕山杏离开那个家。他对这个女人说过他的一切,他也想过离开这个女人,但几次的挣扎之后,他知道他做不到。除了这个女人死死地缠住他,他也似乎离不开这个时时在控制他的这个女人。女人一直没有把店铺的经济大权交给他,她就是让他想走走不了,他要让王海知道他只是一个打工的,且永远只能为她一人打工。在王海的心里,这个女人有极强的控制欲,她不想只是控制王海这个人,更想控制他的思想和感情,她要让他完完全全的属于她。近半年来,只要他提出回一趟家,她总是拿出各种办法阻止,用尽全身的械术让他打消回家的念头。王海苦闷时,确实也想过自己窝囊没良心,太不像个男人。可像个男人有用吗?能挣钱还债吗?王喆自从知道他的事情后,多次喝酒后骂过他。骂得还特别难听,你就是一孬种,一个靠女人活着的软蛋,哪配做男人。你靠两个女人养着你和你的家人,你不觉得自己不是人吗?王家门里咋会有你这样的败类。每当王喆提出要把这事告诉山杏时,他只能苦苦哀求,就差给王喆跪下了。好在王喆守信用,只在他母亲一次又一次催他带话让王海回家时,王喆无奈告诉了他父母。可眼下,这张纸已经捅破,他该咋办?再不做出决定,怕是不行了。可他连自己都不知道该走向何方?其实,他无法决定自己的走向。他知道山杏会原谅他,只要他回到那个家,父母和山杏都不会抛弃他。可是,他更清楚身边这个女人的厉害,她会不顾一切。一次他佯装喝醉试过,他说:“我不想做陈世美,我得回家,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我,我是男人,我不能让人戳脊梁骨唾骂祖宗八代,将来死无葬身之地。你知道吗,一个男人死了进不了祖坟,他就得下十八层地狱,会被人千刀万剐。”听他胡言乱语的女人,端来一盆冷水浇在他身上,扯着他的耳朵说:“那好,你看着我和儿子死,我们下地狱,你去好好儿照顾你的那个家。”说完毫不犹豫地拿来菜刀,狠狠地划破了自己的手腕,之后又将刀子逼近儿子的脖颈。他吓得半死,看着淋漓的鲜血,一骨碌起身夺过了她手里的刀。想到这,王海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烟头烧痛了手指,他下意识地扔掉。王海懊悔不已,放纵自己容易,要全身而退却身不由已。王海至此也没有想好,他该怎样走后面的路。他反复告诉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个懦弱的男人,显得那么不知轻重,不知悔改。


    山杏恍恍惚惚地回到家。家门紧闭着,她使劲地摇了摇。听到院里有窸窸簌簌的声音。她静静地依着门边站着,望着门前那颗坠满梨子的树。月影里仿佛有个人影蹿过,定睛一看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公公干咳着正在打开门内的镣扣,门大大地敞开了。山杏刚要迈进门槛,疯小姑子蹿到跟前抱住了她。她吓了一跳。还没有回过神,公公已经狠命地拉扯小姑子松手。疯小姑仿佛等来了母亲似的抱着她不放。山杏木然地让她抱着,却有一股暧流流遍全身。小姑子扯着她往家中走,却一直将她扯进了伙房。公公在后边絮叨:“你妈怎样了?你怎么回来了?”山杏听了却不想说一句话,只是听任小姑子扯着前行。锅碗狼藉的灶台上,横七竖八地堆放着简单的灶具,锅里还有掩盖着锅底的一点稀粥。山杏不明白小姑子是要她喝这点稀粥还是要她做饭。她望着这冰冷的一切,茫然不知所措。公公推开疯姑娘,对山杏说:“就剩这点稀饭了,你先喝点吧。”山杏突然泪水纷纷,仿佛开闸的水,就那么肆无忌惮地洒落。她不清楚因这半碗稀饭是温暖还是凄凉。小玉和小山也跑进了伙房。小山没有注意妈妈满脸的泪水,拉着她的手说:“妈妈,我饿。”当一滴泪砸在他的小脸上时,他抬头定定地看着。公公慌忙问:“是不是出事了?难道你妈她?”

    “没事。”山杏努力地稳定了一下失控的情绪。用衣袖抹掉眼泪。“去吧,做好了我叫你们。”她边说边推孩子们出去。

    山杏拖着疲惫的身体,麻利地做了一些烫面葱花饼。还没等她做完疯小姑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拿了吃。山杏望着她那个馋样,心想:这两天不会做饭的公公能熬粥已经不容易了,凑凑合合的填饱肚子,她和两个孩子显然半饥半饱。山杏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小山,两个孩子欢笑着跑来。山杏让小玉拿了一个饼给她爷爷送去。

    山杏默默地喝着那半碗粥,吃了一块饼。她始终没有对公公说起一句医院的事,不论关于婆婆还是关于王海,她很气愤,公婆怎么能把她当外人,这么大的事他们分明知道,为什么不告诉她。怕她闹吗?越想心里越是翻江倒海的难受。不管这个家多么需要她,她又是多么的任劳任怨;也不管她怎样的把公婆当做是自己的亲人,把疯小姑子当自己的亲妹妹,可关键的时候,他们才是一家人一条心,王海才是他们的亲儿子。他们何曾想过她的感受。委屈的泪水顺着面庞无声地流下,掉进碗里,吞进肚里。以前不管多苦多累,山杏一直觉得有王海在她的心里,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就算公婆不能下地干活,小姑子又那样,她也觉得值;觉得为了在外打拼的丈夫,可以忍受孤寂。那怕比别的女人辛苦一百倍她也认了。可是,突然之间公婆和丈夫一起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这秘密却直接关系她的幸福。山杏突然怀疑这个家是不是她的。除了两个孩子是她不能割舍的,还有什么?瞬间那些辛酸的往事一桩桩地滑过脑海,黑夜里一个人去浇水,不慎掉进水沟,等自己挣扎着爬出来,冷嗖嗖的回到家,有谁能安慰一句。那次重感冒,正值植种玉米抽天花,一刻不能耽误,她吃了几粒感冒药依旧去田里。玉米地闷热加上药物作用,豆大的汗珠滚落,她虚脱晕倒在地里。不知过了多久,幸好被路过的村民看见,使劲摇醒了她。她挣扎着跑到吴兴诊所输液,稍稍好一点又赶紧下地干活。婆婆一生病,回到家冷锅冷灶,多累也得给一家人做饭。生活不管有多苦,只要有希望有盼头,似乎所有的累都不值一提。然而,山杏所有的希望就在今天都因这个弥天大谎的秘密的败露而变得支离破碎。难怪,人家都是苦苦在一起,累累在一处。人家都是两口子一起出去打工,只将老人和孩子留在家里。偏偏就她傻呵呵的让他一个人出去打工。当初有无数条理由让她留下,其实,善良的她那怕有一条理由让她留下,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留下。她可以为所有人想,唯独没有为自己想,唯独没有想到他离开自己会变,会不顾父母孩子去招蜂引蝶,去与别的女人共同生活,还有了他们的孩子。山杏觉得老天对她太不公平,尤其公婆让她十分寒心。不是想到公婆的身体状态和疯小姑子,她怎么能和王海分开,怎么愿意独守空房,为什么非要过这种煎熬的日子,她可以带着孩子和王海一起去打工。她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太傻,傻得连人家有了孩子,还那么大了,她竟然一点不知道,还痴痴的等,傻傻的耗。如今,耗得人老珠黄,皮肤晒得粗黑,细碎的皱纹加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划痕,连自己都不敢多看一眼,谁还能喜欢这样的女人。山杏,此时才明白王海每次回家来总是说累,对自己应应敷敷,又总是匆匆的离去。她心疼他在外很苦很累,原来,这些苦累并不是为她为这个家。人在异常悲伤的时候,仿佛更加聪慧。山杏,从来不思考那些没有边际的事。时常,累了一天,只考虑明天要做啥,甚至,没有时间回味那些曾有的甜蜜,头贴近枕头就很快进入了梦乡。也许这正是一个傻女人的傻福,起码被蒙在鼓里的这几年,她是幸福的,虽然,生活在一种被欺骗的幸福里。她忽然觉得公婆不告诉她有他们的理由和无奈。

    山杏想累了。从未有过的累。她最后告诉自己,算了,打碎牙往肚里咽,她认了。只要王海还能回到这个家,回到她身边,一切都不曾改变。她会一如既往地做这个家顶天立地的女主人。

    想通了,山杏安然地躺下睡了。


    王海踯躅在熙熙攘攘的街道,手里的饭盒随他前后晃荡,另一只手架着半截烟。当他吐出一口烟圈时,有一种飘渺而遥远的感觉。王海觉得大脑沉甸甸的,疲乏到什么都不想想,然而,他却无法像希望的那样让自己轻松起来。他想摆脱满脑子的纠结,一切又都不是他能左右。王海的思绪在十字路口徘徊和挣扎,他仿若拔河赛时那根绳索正中的那个绣球,一头是父母、妻子、孩子拉着,一头是她和孩子拉着,他忽而左忽而右,他们竭尽全力似乎也没有他感觉疲软,他反倒希望他们谁先松手,给他一个选择。母亲成天的唠叨,几乎可以说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王海听腻了,但母亲的话句句在理,也句句刺激着他快要崩溃的神经。坐在母亲面前他下决心要和她断。可走出病房,走在这远比农村繁华的城市,远比农村富裕和幸福的小家,远比妻子娇媚的她身边时,他的决定瞬间变得不堪一击,变得犹犹豫豫,变得爱昧起来。更何况她给了她那么宽大而优厚的条件,她同意把小玉小山接到城里上学,也考虑在城里再买一套房,把他的父母和妹妹接来。她还说了,只要他和山杏离婚,山杏要是不想离开那个家,可以把老家那一院房子都给她,她依旧像过去一样和他的父母住在一起。王海觉得她太善解人意,连离婚后他要遇到的困难她都想到了,也都替他解决了,他还犹豫什么。想到这,王海一下子就轻松了,对,就听她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王海进了城,就没有再想回去,再和那些土疙瘩打交道。王海甚至有些得意,觉得自己命运真好,遇到的女人一个比一个贤惠能干,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份。一丝笑容浮上王海的嘴角,他吸完最后一口烟,扔掉烟蒂,仿佛扔掉沉重的包袱一样,扔掉了那个养育他长大成人的老家,扔掉了糟康之妻。

    王海快步向家里走去,他要跟她明明白白地说清楚。明天母亲出院,他送母亲回家,顺便和山杏把婚离了,先给两个孩子转学,父母和妹妹的事再慢慢考虑。

    王海进门,她正和小海做一个手工剪纸花园。她抬头看到王海一脸谄媚的笑,心里顿时阳光明媚。她带着几分娇嗔地笑问道:“咱妈吃得合口不?”

    “当然合口,咱妈一直吃着粗茶淡饭,那里享受过这种美味。她一个劲地夸你。”王海言不由衰,却说得异常地顺口自然。

    她听得心花怒放,她知道他是跑不了了。

    王海摸了摸小海的头,说:“小海,过两天哥哥姐姐就来了,就有人陪你玩了。”

    她听到这句话时,惊了一下,但很快按住了自己狂跳的心和丝丝的不悦。想了想对王海说:“王海,山杏毕竟是你的结发妻子,你可不要做得太绝。这女人最放心不下的是孩子,最不能割舍的也是孩子,关于孩子进城的事,你可不能太急。你想想,你刚跟她离婚,她还没有缓过劲来,你又要带走孩子,你让她咋活?先把婚离了,剩下的事,听听她的想法再做决定,别让人家觉得你太无情无义。”

    王海有些感动,觉得女人就是心细。“女人的心是相通的,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听你的,看看山杏的想法再说。”王海对这个女人是言听计从。

    是夜。女人万般柔情地和王海缠绵在一起,一遍又一遍地嘱咐他回家办完事快点回来。


    十一点多时,王海和母亲下了公交车。

    王海的母亲颠颠的往前走,仿佛一下子精神了,离开这个古朴的村庄只是几天的功夫,她感觉离开了很久。

    烈日焰焰。他们拐进一条土路。两边是玉米地,玉米叶子在阳光下绿油油的。王海的心突然不安起来,有一种紧缩窒息的感觉。好像这片土地有神奇的力量,脚踩在上面仿佛着了魔一样,让人魂不守舍,让人生出些许土地般的厚重和善良。当脚一步一步地靠近村子靠近家时,有种亲浓让他热流涌动,有一种类似家的味道弥撒。王海的眼前恍若当年他疯狂地肆无忌惮地玩耍过劳作过的场景清晰地拽住他的魂灵急速地奔跑。跑过一道道山恋一凹凹田野,跑遍了他童年的快乐时光,跑长了他原本瘦弱的身躯。十五岁的他青涩懵懂,跟一群大半小子,还有三十岁的光棍王愣子,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去看临村王果子娶的俊俏媳妇。人们传说他娶了个城里漂亮媳妇,是县剧团跑龙套的。王海不知道跑龙套是干什么的,反正是上台演戏,是演员。只要是演员,那一定美若天仙。人们津津乐道,夸张而又毫不掩饰羡慕的神情,以各种版本推理和演绎着王果子与他漂亮媳妇的各色爱情,掺杂着一些大胆而肉麻的说料。站在一边的王海装作若无其事,和他的同伴们玩笑,但他十五岁敏感的神经,却捕捉了他们渲染男欢女爱的所有细节。他听伯叔们说得眉尽色舞,谗言欲滴,说那个女子敢当着王果子的面露着肚脐眼儿扭来扭去,那个臊劲,别说王果子,是个男人都受不了。也许出于好奇,他竟然在光棍王愣子的攒攒下,约了四五个伙伴去偷看王果子的新婚之夜。走到半道他才发现,妹妹王妮跟在他们后边。王海想,不过是看看热闹,妹妹一直都是他的跟屁虫,一起去也无妨。当他们悄悄地自愿躬身做梯子,将他们一个一个撑上王果子家的墙头,光棍王愣子年龄最大,当然愿意留在最后一个上,墙外就剩下王愣子和王妮。王愣子说:“妮子,你太矮了,我抱你上去。”十二岁的王妮傻瓜一样地点着头,还异常焦急地催促他。王愣子抱起王妮,他紧紧地抱着就是不往墙上推。他抱着王妮消失在了黑夜中。他们痴迷地爬在亮着灯的窗口,从那一丝窗帘的缝隙偷窥,贴着耳朵听。推来搡去,反倒是吵醒了王果子的父母,他们拉亮了院里的灯。羞得王海他们抱头鼠窜,仿佛被人偷窥到了内心那点最龌龊最羞惭的地方。农村人迷信,认为这是给他家添喜,并不在意。老俩口笑嘻嘻地关上门睡了。其实,门并没有拴上,只是虚掩着,就是希望有人来闹洞房。之前已经有一帮子年轻人闹腾了一阵子离开了,没曾想这半夜三更还有人来。

    跑得满头大汗的王海,突然想起王妮。王妮不见了,王愣子也不见了。王海以为他们先回家了,便急匆匆地往家跑。其他人也认为可能是回家了,便各自散去。然而,当他跑回家,父母正焦急地在院地里转悠。母亲问他:“妮子没和你在一起吗?”他含糊不清地:“在一起来着,后来,她先回来了呀。”

    父亲急了:“你们在一起,她怎么能先回来?人呢,她现在在哪里?”

    王海这才想起王愣子,他转身飞奔王愣子家。

    王海满脑子都是王愣子。王愣子只有一个父亲,还是瘫子。在他十岁那年煤矿塌方,他父亲就成了瘫子。半年后,他母亲带着他妹妹悄悄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从此,王愣子就不上学了。因为,家徒四壁,他一直没有找到媳妇。后来,有一个姑娘嫌他有个瘫痪的父亲,接触了几次也走了。他成了家喻户晓远近闻名的光棍,渐渐地他的婚姻就无人问津了。看来他这辈子只能打光棍了。光棍,光棍,这两个字眼此时在王海的脑海无比刺眼。想到这,王海愤怒了,这个王八蛋,挨天刀的,要是害了我妹妹,我非宰了他不可。

    但他奋力地推搡着王愣子家的门时,披着衣服的王愣子慢慢腾腾地来开门。眯缝着睡意朦胧的眼睛,问:“怎么了?贼急火燎的。”,王海不容分说,一把推开他边往里走边喊王妮。王愣子蒙了,他分明一念间,被王妮採着头发连踢带哭时,他害怕了,胆怯了,抑或良心发现。他觉得王妮太小,便将她放了下来,还送她到家门口,怎么没了?王海疯了一样地喊叫、寻找,王愣子说:“我真得把她送到你们家附近才回来的。”

    王海举起拳头就要打王愣子,他父亲拦住了。“你先别急。找妮子要紧。”王愣子跟他们一起去找王妮,一直找到天亮。

    第二天子夜,王妮被同村的放羊人王老爹送了回来。可是,王妮疯了。王妮那一天一夜的经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

    如今,光棍王愣子早已经是一个人了。

    母亲走进院里,便看到疯妮衣扣敞着,扭扭捏捏,手里捏着那个小镜子。她刚要上前给疯妮整理一下衣服。不想疯妮冲过来,一把抱住了王海。王海有点猝不及防,赶忙用力把她推开。看着妹妹裸露的肌肤,觉得甚是难堪,赶紧躲开。母亲一颗一颗地将疯妮的扣子扣好,拉她进屋。

    山杏在伙房门口看到了,她几次想开口问:“妈,你出院了。”但这话却只有她能听到,终是没有说出口。山杏突然觉察曾经与婆婆的那份敞亮不见了,有丝丝的怨恨和别扭。原来,人心真是隔着肚皮,不管是丈夫还是婆婆。不管山杏曾经是怎样掏心掏肺地对待他们,似乎都改变不了他们之间无关血缘的事实。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他们可以彼此为对方隐藏秘密,哪怕那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是不能晾晒在阳光下龌龊卑劣的行为,他们也能相互容忍,包庇对方在错误的路上行走很远。毕竟,血浓于水。山杏想,假如是我红杏出墙,超越了他们能宽容的底线,我还能否在这个家中这么风平浪尽地生活这么久,他们能因为我待他们如亲人而隐瞒真相,让他们的儿子蒙在鼓里吗?不能,一天也不能。

    婆婆进屋时不停地窥视着所有房屋里的动静,其实,她是想知道山杏的反应。她很清楚只要王海回头,山杏不会怎样。她更明白只要牢牢地抓住两个孩子,对于一位母亲,就等于拿到了她的选择权。更何况她知道山杏离开这个家没有去路。她只觉得王海对不起山杏,她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她,所以她很坦然地进屋,等待山杏像从前一样甜甜地叫她一声:“妈,吃饭了。”

    王海先走进那间他和山杏共同住了十多年的屋子,放下东西。他点燃了一支烟很劲地吸着,他努力地压制着有些反悔的思绪,想理一理怎么跟山杏谈判。屋里的一切如旧,和半年前他离开时没有两样,破旧而整齐。那张泛黄的结婚照还挂在老地方,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纯净自然,山杏不算美丽的脸盈满了幸福和满足。那时她才十九岁,王海清楚地记得她脸上那份淡淡的羞涩,当初是那样的打动了他的心。他不能忘记当一个又一个的姑娘因为他有个疯妹妹而逃离时,他甚至绝望地觉得他也许是村里第二个王愣子。他恨过王愣子,一度有过杀了他的念头,但后来有人证实王愣子没有伤害过王妮。再后来,自己一次又一次被一些没有爱心同情心的女人抛弃时,他开始同情王愣子,开始觉得王愣子是多么的伟大。别人不懂,只是怜悯王愣子,但绝没有他王海更理解王愣子为了瘫痪的父亲所做出的牺牲。爱情,没有光顾王愣子,不是因为王愣子不勤劳,不是因为他不够高大帅气。在农村他绝对是农村女孩择偶最好的选择,他诚实勤快,心地善良,脾气温和,只因错在他有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父亲和贫穷的家,甚至因为善良。他的母亲可以抛下他们,为自己的幸福另辟蹊径。而他王愣子,这辈子所有的幸福都耗费在照顾不能陪他终老的父亲身上。王海觉得王愣子可怜,没有过爱情,不知道女人,孤独地活着。王愣子的父亲去世后,王海曾经想过,把这个疯妹妹嫁给王愣子,王愣子一定乐意。无奈父母爱女心切,愿意自己亲自照顾她。烟蒂烧疼了手指,王海下意识地扔掉烟头,拍了拍有些沉重的头。最近他经常有些恍惚,总是徘徊在曾经和现实的交错之中。那些打工之前的甜蜜时光,那些孩子小时候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山杏温柔贤惠,通情达理,对二老孝顺,对疯妮如自己的亲妹妹一样。他忘不了当初刚和山杏见面时,他并没有抱太大希望,所以,他开门见山:“我呢,上有体弱多病的父母,还有一个疯疯颠颠的妹妹,就我一个能干活的主,你要嫌弃,咱就此打住。”他甚至没有心思仔仔细细地看一眼山杏。他觉得现在的姑娘都是势利眼,穷人不嫁,有累赘的不嫁,好吃懒做的不嫁等等吧,反正是要有现成的说得过去的那么一点点富裕的条件,光挑那些油光滑亮,能拿得上台面,让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多少有些羡慕资本的人家,很少看重一个人真正的本质,只要媒人说一大堆这个人的优点,似乎就八九不离十。有些姑娘更直接挑你有一些家底,还不和老人一起掺和,生生地把尚且没有老去的对方的父母抛弃。农村很多的父母为了早点娶到儿媳妇,多么不可理喻的苛刻条件,只要儿子愿意,都忍气呑声地答应。可山杏的回答大大令他意外,“谁没有父母,谁没有亲人,谁不生病,谁生来就愿意成为别人的负担,生儿育女不就是为了有一天有人关心有人疼吗?”王海看着山杏无比羞涩地说完这一段话,他的心瞬间就被融化了。顿时觉得山杏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这些年来,山杏真如她说得一样去做,一点也没有令他失望。王海开始懊恼,上天让他遇见了山杏,又怎么安排一个更为妖艳的女人出现来折磨他。难道他真是那个陈世美,真要负了山杏。他不是过去的老爷可以三妻四妾,他竟然觉得自己有些生不逢时。王海有丰富的想象力,但他还是觉得棘手。他又想起了城里女人的承诺,他觉得有优越的条件,能解决所有后顾之忧,他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能解决好这个家里每一个人的生活,父母绝不会因为舍不得山杏与他翻脸。

    小玉小山欢跳着从学校回来了。他走出门,孩子们一下子拥向他,略带羞涩地笑着,还有几分陌生的感觉。他转身进屋拿出买给孩子们的小礼物,拍拍他们的头。孩子们笑得更加灿烂。

    婆婆一直没有见山杏露面,听到门响知道他们回来了,可山杏却连声招呼也不打。她有点生气,虽然她知道山杏在气头上,可她也不至于不理睬她。这个一直被山杏捧在手心里的“妈”有些受不了。至到听见孩子们的笑声,她才忍不住走了出来。

    小玉走过去:“奶奶,您病好了。”

    “好了,好了,我的乖孙子。”说着拢着两个孩子的头。小玉将手里的蛋糕给奶奶,疯妮从后边一把夺了去。

    公公拉着牛进来,一看老伴和儿子回来了,高兴地说:“出院了。”

    “出院了,住在那里憋屈死了,医院那个味儿真大,受不了。”

    王海接父亲手里牵着的牛,父亲一个劲地说:“我来,我来。”

    他们似乎暂时忘了山杏,在院子里欢快地笑着聊着。山杏摆好了所有的碗筷和饭菜,静静地坐在一边等着。她不想喊,喊那一声似乎太累,宁愿等待,等他们饿了自然会想起吃饭。


    两个孩子难得盼到父亲回来,粘在王海的身边嘻嘻做笑,开心地问东问西。依恋,这份深深的依恋渐渐地龊噬着王海的心。小玉骄傲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说:“爹,我考了全班第一,老师在班上表扬了我。”王海心不在焉地听着,只是随意地夸了一句:“不错,好好学,以后带你们到城里去上学。”一听要到城里上学,孩子们一下子像一锅沸腾的水,欢天喜地,高兴的手舞足蹈。王海偷偷斜睨在一边整理衣服的山杏。山杏听到王海对孩子们说的话,看似若无其事,其实,她已心花怒放,心底阳光灿烂。没有那个母亲在看到孩子们欢快时不绽放笑脸。但,山杏隐藏了那份发自内心的笑,她不想让王海觉得她这么好欺负,在外养着小三,他不能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蒙混过去。山杏想,王海怎么也得给她个承诺,给她个让她原谅他的理由。此时的王海,满脑子一团乱麻,处在矛盾和纠结中,他想好的那些话似乎一句也说不出口。孩子们花一样的笑容戳伤了他内心最柔弱的地方,他不忍心让孩子跟着受到伤害。王海看山杏并没有兴师问罪的迹象,从他进门她一直沉默,他不知道山杏是怎么想的,他真不想伤害这个温良宽厚的女人,这个对他百依百顺无怨无悔地为这个家操劳的女人。正因如此,王海痛苦到无法下咽那些熟悉的带有家的味道的饭菜。

    婆婆在院里一个劲地喊小玉小山。孩子有些不情愿地去奶奶屋了。孩子必定是孩子,小玉虽然十二岁了,她一点也没有觉察到爹妈之间的问题。婆婆有意将孩子叫走,是想让他们好好谈谈,夫妻俩半年没在一起了,温存一下,什么都就烟消云散了。

    王海点燃了一支烟,看着眼前的烟雾有些迷茫。山杏走过来坐在炕沿边上,她看了一眼猛烈吸烟的王海,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沉默。房间里有一种窒息的安静。王海吸完了一支烟,但他还是没有想好怎么开口。他刚要点第二支烟,只听山杏悠悠地说:“别抽烟了,伤身体。王海,我想通了,你也是一时糊涂,这个家不能没有你,也不能没有我,老的老,小得小,疯得疯,我们不能只为自己想。只要你跟她断了,回家,你也不用辛辛苦苦打工了,我们弄个大棚种菜,再多养几只羊,日子一样过得好。”山杏说完看着王海因痛苦有些扭曲的脸,以为王海后悔了。这个善良的傻女人,根本不知道王海与那个女人谋划好的结果。就连王海的父母也和山杏一样傻呵呵地盼着王海回头。王海此时已经不是不好张口了,他后悔自已犹豫不决,不早点开口,反让山杏堵住了他的嘴。他还是点燃了手里的烟,使劲猛吸几口,呛着了,他咳嗽不止。山杏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山杏似乎明白,他不是纠结与她之间的问题,而是那个女人。山杏觉得一定是那个女人不放过他,对了,那个女人也有孩子。想到这,山杏倒吸了一口冷气,顿时有些不安起来。山杏知道,她虽然没有见过那个女人,直觉告诉她那个女人一定比她漂亮比她年轻比她能抓住男人的心,更何况那个女人还是个小老板。想着想着两行泪水早已不能自禁地哗然而下。她暗然神伤地啜泣。王海听着她嘤嘤的啜泣声,有些心酸也来了勇气,不管咋样她都免不了伤心,还不如趁早摊牌。这个狠心的男人终是抵御不了城市和那个女人的诱惑,扔掉了自己仅存的一点良智。

    王海扔掉烟蒂,仿佛酝酿好了扔掉这个家和眼前这个可怜女人的决心。他一旦决定了,也就放下了所有顾及毫不犹豫地敞口了。

    “我们离婚吧。她说你只要同意离婚,我可以带两个孩子进城读书,还可以买个小点的房子,把父母和小妹也接到城里。她说这个院子给你。当然,你要是愿意还和以前一样与父母和孩子们一起生活,也可以,我可以暂时让孩子们和你在一起。”

    听完这些话,山杏有些愤怒。心想:你口口声声她说,你还有没有自己的想法,你还是不是一个男人,这和吃软饭有啥差别。山杏瞬间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可怜可悲。她擦干眼泪,虽然泪水不争气地还在往外涌。她一字一句地说:你们休想,孩子我都带走,你家的东西我一样不要。我就是要饭吃也能养活我的孩子,还轮不到她发善心。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说完,山杏愤然去了孩子住的里间房,狠狠地关上门。

    山杏靠着墙坐了一夜。一夜伴着泪水重新走了一遍她来到王家十三年的日子。也流尽了她这一生最多的眼泪。天亮时,她靠着墙壁睡着了,红肿的眼睛像两只桃子。

    王海抽了一夜的烟,地上是横七竖八的烟头。他卷缩在炕角似睡非睡,头昏欲裂。

    母亲进屋给孩子们拿蛋糕,被扑面而来的烟雾呛得直咳嗽。她看着那一地的烟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家怕是要散了。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冰窖。

    “你这个孽障,你给我起来,你说说这是咋回事?”婆婆此时都还没有想到是儿子绝情狠心。她以为是山杏揪住他的那点烂事不放。

    小玉站在门口,看看父亲和奶奶。王海赶忙起身接过母亲手里的蛋糕给小玉:“去,和弟弟吃饱了上学去。”


    十一

    山杏低着头走进婆婆屋里。公婆坐在正墙的沙发上,黑着脸。王海坐在左侧的沙发上,耷拉着脑袋。山杏坐在靠墙的炕头边上,有一种压抑而又窒息的沉闷。似乎谁都不想先开口,也许谁都不知怎么开口,要说什么?婆婆终于忍不住了,带着气愤和哀怨的腔调,缓慢地说:“眼瞅着日子好过点了,你们就不安分了,还想不想让我们活?想让我们多活几年的话那就好好过日子,别折腾。不想让我们活,那你们想咋的就咋的,我和你爹老了,也管不了你们。说吧,想咋的?”

    山杏瞬间觉得婆婆是那么的自私。既然想让他们好好过日子,就该早点阻止他在外面胡来,而不是对儿子在外面养着野女人装聋作哑,还帮着儿子隐瞒着她。纸包不住火。现在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才想起灭火,才看到这个家风雨飘摇,才感觉到问题的严重。也许她是考虑到自己和这个家将面临的处境吧。她想笑,婆婆必定是婆婆,不是亲娘,对她再好,她也是向着她的儿子,而不是她这个一直蒙在鼓里受到伤害的媳妇。山杏不想说,她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带走她的两个孩子。她对那个女人对王海的承诺不感兴趣,她也不相信后妈能真心待她的孩子。公公看着王海那一付做贼心虚道德败坏的样子,以为他有悔改之意,只是一时难易开口,便道:“王海,你一个大男人,错了就是错了,你就给山杏认个错,这个家该咋样还咋样过,你回来吧,咱不打工了。经营好那几亩地,再养些牛羊,日子不比别人差。”王海已经被逼到了山涯边上,再不摊牌不行了。但他又怕他妈接受不了这一刺激,犯病。他嗫嚅地说:“爹,妈,我是对不起山杏,也对不起你们二老,可是,我也难呀!她说了,我要不娶她,她就去告我,告我重婚罪。那我要是坐牢就什么都没有了。孩子们脸上也无光,让他们还咋上学,不得天天被一帮坏小子欺负。我这不也为孩子们着想吗。”他偷偷地注视着母亲的脸,担怕她跌到过去。婆婆几乎吼叫起来:“那你告诉她,想和你结婚,我们这一大家子都随你进城,我就不信她还敢要你。”公公赶忙起身把一杯水递给老伴:“不要激动,慢慢说,别再气病了。”婆婆更加气愤:“我不激动,再不激动,家都让这小子给拆了。她告,她抢了人家的男人她还有理了,恶人先告状,让她告。我就不信法院不讲理。她明明知道你有家有孩子,为啥还那么不要脸的往上贴,她就不怕法院判她有罪,让她做牢。”山杏听着婆婆这番一心为她着想的话,一心想留住她的话她并没有感动,因为,婆婆除了说那个女人不好,一顶点儿都没有怪自己儿子。她终于忍不住了。“妈,你们就别演戏了,那都是王海愿意的,他要是不愿意再骚的女人想贴他也贴不上啊!王海说了,那个女人答应他把你们全接城里去,还让他的孩子上城里的学校,多好的条件,王海能舍得离开吗?你们就跟着儿子去享福吧。你们再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到这个家十几年,老得像你家请来的老妈子,那还配得上王海,想让他回头,不可能了。你们也别再费劲了。我也想好了,离。我就一个条件,两个孩子归我。”

    婆婆一听怒火中烧:“我们怎么能是演戏,你听不出来我们是为你好。想走可以,孩子是王家的,一个你也别想带走。除非我们都死了。”

    “是王家的没错,可他们是我生的,不然,休想让我同意离婚。”

    “不能离,我和你妈压根就不同意你们离婚。我们是让王海回来。”

    王海一脸的无奈,他不敢再言语。再吵下去,事情更加难办。

    山杏站起身,“你们商量吧,按我说得行,那明天就去离婚。不行,别再和我商量,没得商量,我不是你们想娶就娶想扔就扔的,我是人,不是机器。”在转身的瞬间已是泪眼朦胧,看似倔强的她,其实很无助。她扛起锄头奔出了门外。

    一阵哐啷声,惊动了王海和他的父母。母亲这才想起锁在屋里的疯妮。王海的母亲摸索着钥匙刚要站起,又跌坐在沙发上。公公赶忙说:“我去。”老太太固执地推开他,恼怒而伤心地说:“没一个省心的,这啥时候是个头啊!”她缓缓地走出门外。


    十二

    山杏奋力锄地。

    半人高的玉米地里,露着她躬身锄地的身影。当汗水湿透衣服时,她瘫软在地里。她感到喉咙里干得难受,浑身酸软。坐在湿凉的地上,她一动不想动。劳动和疲惫能让人暂时忘了痛苦。昨晚到现在她水米未进,这一阵子拼命干活,停下来,才觉得异常疲倦和饥渴。她想躺倒在地上,好好睡上一觉,可又觉得这地太冰太冷。她努力地站起来,一阵风竟然吹得她有些打颤,湿衣服贴在身上,即使夏日也觉得有些冰凉。山杏靠着地梗上的一棵树坐下,她微闭上眼睛,眼前立刻呈现出一片黑暗。偏偏这黑暗让人十分的不安,不是黑夜里那种让人安然入梦的黑,而是无边无际的黑。她睁开眼睛茫然四顾,似看非看地盯着远处。她已经无力去想,疲乏的大脑沉甸甸的,却挥之不去那些或忧伤或喜悦的画面。她更不敢想未来,她该去哪里?前面无路,后面也无路。娘家只有哥嫂。老话说得好,宁在婆家受气,也不能在娘家哭泣。可除了能回到哥嫂那儿,她又能去哪里?她带着两个孩子回去,谁又知哥嫂愿不愿意让她留下。女人仿若浮萍,苦熬苦挣,那怕为这个家付出多少,说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婆婆只认孩子是王家的,而她呢?她又是谁家的?山杏内心泛滥着悲凉,就因为自己是女人,长大了舍与不舍都得离开生活了二十年的家,得去一个陌生的家里适应完全陌生的生活,苦点累点她都能忍,她都毫无怨言。这十多年她把这个家完全当成自己永远的归宿,扎根在这儿了。自从有了一对儿女,她更是坚信她在这个家中有着稳稳的根基,她视王海的父母如自己的父母,视他的疯妹妹如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被这个家给抛弃,被她爱着的每一个人给抛弃。除了儿女终究这个家不姓葛,可那个姓葛的家也已经与她好无瓜葛。儿女也不姓葛,她的确是王家的后代。自己都没有藏身之地,带着儿女又能给她们什么?让他们早早地生活在别人的屋沿下吗?想着想着,她想到了百枯草,想到了喝百枯草死去的王海的婶子。当时山杏觉得婶子真傻,干吗非要和自己过不去,不就是不能生儿育女吗?干吗非要想不开呢。可是,后来王喆的媳妇透露给她一个秘密,王妮是被她叔叔奸污后,吓疯了。婶子看到了这一切,对王海的叔叔彻底绝望了,一个连自己侄女都敢欺凌的人,连畜生都不如,她觉得自己没脸和那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她可以忍受男人没有生育能力,但她不能忍受他卑鄙无耻到如此地步。就在两人一次撕破脸的争吵之后,她决然地走上了不归路。住在隔壁听到这一切的王喆,看王海一家怀疑王愣子。看着王海那血红的恨不得杀了王愣子的可怕的眼神,所以,他在村上放出风去,说他看到不是王愣了,那个人跑得快,他没有看清楚。从此,这事就没有了结果。必定不是什么好事,王海的父母也不让王海再追查,只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呑。这是山杏结婚前的事了。王喆的媳妇也是结婚后一次她说起疯妮可怜,王喆才忍不住告诉她的,让她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不然会闹出人命的。山杏,不可能把这话告诉王海,要是王海知道他叔叔这般不是人,还不得把他给宰了。这些村民愚钝有他们愚钝的理由,聪明也着实聪明的过头。他们从来不拿法律来保护自己,也许他们真的不懂,抑或一个村子几乎都是王姓,几辈子前是一家人,他们更加信奉打断胳膊连着茎这样的俗话。山杏自从知道这事,一直在关注王海叔叔的动向,怕她继续伤害王妮。自从婶子死后,那个猥琐的男人,更像一个幽灵一样,跟乞丐也没有两样。隐藏得了一个秘密,却掩盖不了他罪恶的行径。婶子的死亡并没有唤醒王海叔叔的良智,更没能救赎他的灵魂。谁能救赎得了灵魂深处的肮脏和卑劣。王海的叔叔后来多次趁人不备蹂躏过疯妮,一次正好被王愣子发现,他打折了王海叔叔的腿。村里好多人以为王愣子没有娶上媳妇疯了。可山杏清楚,他是为了疯妮才不顾一切。

    是啊!山杏此时仿佛理解了婶子的无助,明白了一个女人将自己好无保留地交付给一个家,将命运紧紧地与一个曾陌生的男人连在一起,准备同呼吸,共命运,想安安稳稳地生活。然而,男人是什么?女人又能如何抓住他不安分甚至龌龊肮脏的思想。遇见这样的男人女人的温柔、贤达、宽容都无济与事。喝下百枯草,可以一了百了。可是,山杏首先想到了女儿和儿子。婶子是无牵无挂的,即便她承担不了这样的痛,也不能将这样的悲残留给儿女。不知是凉风吹醒了山杏的神志,还是心底的善良让她放弃了这样可怕的想法。人,一旦觉醒,就充满了勇气,充满了力量。山杏想:好死不如赖活着。她不能太自私,她还有孩子。她不能让孩子还那么小就承受这样失去母亲的悲伤。想到这,山杏突然觉得她失败的婚姻不能以孩子为筹码,他们不放手,她也不放手,孩子是婚姻的纽带,可此时,孩子是名存实亡婚姻的牵绊。她不放手孩子,他们该咋想?是不是觉得她以孩子为要挟赖在这个家。她已经一无所有,她不能连起码的一点尊严也丢掉。孩子跟着谁能更幸福更有好的前程,就让他跟着谁。刹那的一个念头,让她豁然明白。王海是孩子的父亲,公婆是孩子的爷爷奶奶,他们几个人给予孩子的爱和关心不比她差吧,就算那个将是后妈的女人,对孩子不好,也不致于让孩子们流浪街头吧。山杏,这个善良的女人,总是以她的善良看待别人。

    太阳炽热而刺目地斜悬在偏西的方向。但人无比伤心时,似乎饥渴的感觉会淡许多。山杏躺靠在粗壮的树身上,疲倦依旧,却不再觉得有多干渴难耐。

    山杏想好了,离婚。离开。

    她便开始想离开时,怎么告诉孩子们?该为孩子们做些什么?竟然泪水又开始纷纷滚落,忍痛割爱,这是血肉相连的情,不管多么坚强的女人,都有心碎的感觉。

    任凭泪水哗哗的流,带走所有忧伤和不舍。


    十三

    西天一片火红,灿烂的霞光美仑美奂。夏日的炎热渐渐消退。一群小鸟叽叽喳喳,它们是这棵树的主人。小鸟倦了也要回巢,可她……山杏不知不觉地眯着了。

    王海的母亲以为山杏是回了娘家。可王海知道她不可能回娘家,一直等到太阳快要下山了,也不见山杏的人影,他怕山杏想不开。他提了一罐稀饭在自家的地头挨个寻找。王海坐在山杏的对面,他不知道自己多久了没有好好看她一眼。这半年没见她竟然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脸上有几处大大小小的疤痕,仿佛是这个家留给她的烙印。王海清楚,直到遇见那个女人前,他一直爱着山杏,从没有对别的女人动过心思。山杏更不用说,视他为她的全部。既使后来与那个女人纠缠在一起,他也觉得山杏比她善良,善解人意。他没有想过离开山杏。可那个女人从有了孩子一直在要挟他,孩子是无辜的。王海成认自己自私,也成认自己怕风吹日晒地在黄土地里刨食,但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吃软饭,在靠那个女人发展。反倒是因为他的勤劳能干让那个女人的生意风生水起,也因为此,那个女人攻于心计,纠缠上了自己。王喆多次骂他没良心,做人不地道,连山杏那样勤劳善良,心地宽厚,任劳任怨的女人,他都能背叛,也不怕天打五雷轰,将来遭报应。他也痛苦过、矛盾过,可是现在他已经左右为难,抛下谁他都是恶人。他要是选择了山杏,退一步大不了回到从前的生活,可那个女人能轻易放过他吗?有时候走着走着就回不去了。两头都有自己的骨肉,都不能伤。可两条路他只能选一条,他当然是选择自己觉得幸福多一点的一条,他只能对不起山杏了。他是一个缺失真正男人脊梁的人,一个缺乏责任心的男人,一个女人靠不住的男人。王海不觉得自己有多卑鄙无耻,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山杏。有些人宁可对不住自己,也要对得起别人,而有些人处处必须首先要对得起自己。王海恰恰是后者。

    但她睁开眼睛时,王海坐在对面的地边上,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山杏刚想站起,压麻的腿脚却不听使唤,她又跌坐在地上。王海将提来的稀饭递到她面前,山杏犹豫了片刻接住了。但她喝着稀饭时,一股暧流遍及全身,不争气的泪水又开始涌出,她努力地控制着。原来,她并不恨这个男人,这么一点小小的温暖已经让她感动。难怪婆婆始终没有怪罪她的儿子,因为,她太爱她的儿子,可以原谅他所有的错。此刻,她仿佛已经有些开始原谅王海。虽然,心还是那么痛。

    山杏望着远处悠悠地说:“王海,既然你们坚决不同意让我带走孩子,可以,但是你必须得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必须让两个孩子读书,让他们上大学。除非他们自己考不上或是不想上了。你要是做不到,那我必须得带孩子走,我就是吃糠咽菜,要饭捡破烂,我也要让他们上学。”

    王海一听山杏这话,心里多少有些酸楚,母亲就是母亲,没有人能替代。他原本认为,只要山杏同意离婚他就解脱了,他一定会高兴的心花怒放。此时,他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他能体会到山杏对两个孩子的不舍,长这么大,两个孩子一天没有离开过她。他几乎没有怎么管过孩子们,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很缺德很不像个男人,生生地让他们母子分离。且不说山杏能不能接受这样的痛苦,两个孩子又怎么能不伤心。山杏从王海一脸的愁容里看出他还是有那么一丝善良,一丝父亲的责任,一丝忏悔之意。王海忙说:“你放心,就是我受点罪,也不能让孩子们吃苦,我答应你不管咋样一定让他们好好上学。”

    山杏看着那一片玉米地,像是对王海又像是自言自语,土地养育了我们,不管你在城市多忙,也别让土地荒芜了。人不能忘了自己的根,扎在何处。

    一只乌鸦从远处飞来,站在树枝上恬躁。山杏知道村民不喜欢乌鸦,它有些多嘴多舌,仿若那些长舌妇,无事了站在村口,乐此不惫地西家长东家短。山杏想她很快也会成为她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一个被男人抛弃的女人,一个可怜而又可恨的即将抛下孩子远走的女人。这是谁的错?她哪点做得不好?落得个无家可归,遭人唾弃,遭孩子们怨恨。可她也是人,起码得留点做人的尊严。她不想以儿女为由,赖在这个对她来说没有资格住下去的家中。家是什么?是能安安稳稳踏踏实实地和亲人一起生活的地方。但鸠占鹊巢,虽然这儿有亲人,有无尽的牵挂,但这已经不是她能心安理得地生活的地方。背弃这种生活,意味着一位母亲狠心丢下自己尚未成年的孩子,可这不是她能选择的,也不是她想选择的,即使再难舍,她也必须舍下。她留下远比走开痛苦。

    山杏喝完稀饭感觉自己有点力气了,但她依旧靠树坐着,眼睛茫然地注视着远处。突然有些烦躁,厌恶眼前的一切,尤其不想看见这个男人,也更加厌恶自己。她急匆匆地说:“咱们明天去离婚。你走吧。”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句话。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时,山杏晃晃悠悠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十四

    山杏病了。

    她已经迷迷糊糊地躺了好几天。王海进进出出不知所措。母亲让他请来了吴兴,在家里给山杏输上了液体。病来如山倒,山杏一病就是一周,她天天去输液。

    在山杏刚刚好点时,她将家中所有的被褥都拆洗缝好,将孩子们的衣服按季洗净放好,又给两个孩子做了一身崭新的棉衣棉裤。天天变着花样给孩子们做点好吃的。孩子们欢天喜地,仿佛过年一样。婆婆以为山杏想通了,就这么和王海过下去了,心里暗暗高兴。

    小玉和小山睡着了。山杏坐在他们身边,静静地看着,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在寂静的夜晚,她能听得见孩子们匀实的呼吸和自己心在哭泣。她从小玉的书包里拿出笔和本子,翻开空白的一页,犹豫了好久,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又似乎什么也不能说。说什么呢?不管说什么都会让孩子们伤心和痛苦。只有泪水不停地滚落打在纸上。她几近哽咽,强忍住泪水在纸上写下:“小玉小山,妈妈去打工了,不要找,我去了很远的地方,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等你们考上大学,我就会回来。”写完后山杏把本子放在小玉的书包上。看了看两个熟睡的孩子最后一眼,提着自己的衣物走出了家门。

    山杏站在院里,看着月色下安静的房屋,想象着屋里熟睡的每个人,还有她熟悉的一切。这一切都将从她的生活里消失。

    她趁着夜色独自行走在去镇里的路上。她全然不觉得黑暗和寂静有些瘆人。两边玉米地里的玉米叶子沙沙作响,她不觉得害怕。有些孤注一掷大义凛然奔赴战场奋不顾身的感觉。人为了幸福可以不顾一切,原来,在巨大的痛苦压近时也可以有飞蛾扑火的勇气。她怕什么呢?此刻就连失去生命她都不在乎了,她还能害怕什么。

    山杏在镇上等了大约两个小时,等到眼泪干了,等到心凉了,等到无所谓了……王海终于出现了。

    她和王海静静地把婚离了。

    王海叫山杏吃点饭再走。山杏的确饿了,饿得眼冒金星,这一夜的煎熬她似乎一下子憔悴苍老了许多。她一句话不说,跟在王海的身后走进一家小饭店。王海问她想吃什么,她说:“都行。”说实在的,山杏几乎没有进过饭店,也不知道饭店的饭和家里的饭有啥不同。

    山杏低头吃完了一碗米饭,那几个小菜她几乎没有动。她放下碗筷。王海看看她,欲言又止。

    山杏刚要起身,仿佛想起了什么。

    山杏犹豫该不该说说疯妮的事。不管怎样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不能说没有一点感情。她不想让自己良心不安,听不听是他的事,说不说却是她的事。再不说也许就没有机会了。

    “有件事,我还是想说出我的想法,把疯妮嫁给王愣子吧。这几年你不在家,不清楚,只要王愣子不嫌弃疯妮,他是疯妮最好的依靠。疯妮是疯子,她不清楚人情事故,可是她是人,她更需要温暖和呵护,而不是天天锁在小房子里,你们这样是在虐待她。她是疯了,可她有作为女人的本能和需要,她需要有人用爱心一点点地唤醒她,需要有人帮她从那个可怕的恶梦中醒来。虽然,你们是她的亲人,看似可以给她最好的照顾,可别忘了,她是一个大姑娘,需要一份情的滋养。这两年她时常脱光了衣服乱跑,你们却没人想想她不知廉耻的背后是一个女人应有的渴望。”山杏以一个女人的细腻情感透视疯妮别人无法理解的行为。王海似乎真心被感动了,他的眼眶有些湿润。以前山杏提过一次这件事,父母坚决反对,当时还误认为山杏觉得疯妮是个累赘。他这才明白山杏用心良苦。

    王海真正感到无语,觉得自已渺小。他觉得山杏分析的有道理,但他还是不愿意,因为他一直认定王愣子就是逼疯王妮的罪魁祸首,后来,虽然有人说不是王愣子干的,可一直没有抓到那个凶手。王海说:“你说得对,但这事我不同意,王愣子就是那个欺负我妹妹的凶手,我没有杀他,是不想犯法,不想让王家断子绝孙,让二老孤苦无依。”

    山杏这才知道,王海一直仇恨王愣子。只要不告诉他真相,他是不会同意把疯妮嫁给王愣子的。可是,告诉他会怎样呢?虽然,现在王海的叔叔早已成为了一个残疾乞丐。他还会不会去报仇。万一他不顾后果地去报仇,那这个家真就天塌了。山杏不想让这个飘摇的家再雪上加霜。虽然这个家已经与她无关,可她的孩子还在这里,还需要有人照顾长大。山杏又一想,王海怀疑王愣子可还是没有杀他,这说明他不是一个不计后果的人。更何况他叔叔如今那个样子,已经是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他犯得着再去伤害一个活着不如死了的人吗。想到这,山杏说:“你婶子咋死的,你是知道的。可你不知道她为啥想不开要死。王愣子为啥要打折他的腿,你可能不知道。因为,是你叔叔丧尽天良害了疯妮。”王海蒙了,他知道叔叔不是东西,万万没有想到他如此丧心病狂,道德沦丧到了乱伦的地步。他气得咬牙切齿,拳头捏得咯咯响,狠不得一把捏碎他。这是谁告诉你的。山杏静静地看着他,“这你还是别问了,这是铁的事实。反正你叔叔现在的下场,他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没必要与一个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人较劲,他早已是行尸走肉,活着和死了没啥两样。算了,行与不行,你们看着办吧,我也是多管闲事。”

    山杏走出小饭店,她没有再回头,经自向西而去。


    十五

    在太阳偏西时山杏走进了娘家的村子。这儿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而又陌生。土路铺上了水泥,家家户户换成了珠红色的大门,而那些门几乎关闭着。此时,太阳温软了,人们或许都下地了。山杏低头匆匆忙忙地走,怕踫上任何一张熟悉的脸。她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手里提着一些糕点饼干之类的礼品,不像是走亲戚,更像逃难。好在村子里空落落的,上学的上学去了,下地的到地里去了。哥哥家的门虚掩着,她推门而入。

    山杏仿佛躲过了无数双好奇而又惊讶的目光,但嫂子探寻地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时,她好不留情地撕开了自己尚未愈合的伤口,敞开在嫂子面前。

    “嫂子,我离婚了,暂时在这儿住上些日子。你尽快给我找个人家,我没有任何条件,老点的有残疾的都行,只要能给我一个家,我就答应。”山杏不允嫂子回绝,也没有回绝的余地。她的话很明白,不想留我在家里,那就早点找个主儿把我送走。山杏将包袱放在院地的一个筐子上,顺势坐在屋阴处的小登子上。嫂子愣了一会儿,看她一脸的疲倦,忙进屋端了一杯凉开水出来。山杏接过水一口气喝下。

    她望着嫂子:“我哥呢?”

    “下地了。”

    “嫂子,我累了。明天起家里所有的活我包了,地上的活你们去干。”

    山杏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小鸟叽叽喳喳,吵得不亦乐乎。山杏听到院里哥嫂正在为她的事愁闷。

    “过得好好的,孩子那么大了,怎么说离就离了呢。”

    “这你得问她,昨天来什么也没说,就让我给她找个人家,饭也没吃倒头就睡了。”

    “这个岁数了,不到万万不可的程度,不会走这一步,肯定有她的难处,离都离了。还能去哪儿?你就给打听个合适的人家,差不多就行了,能安稳过日子的。”

    “山杏也是这个意思,她不挑,能给她个家,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就行。”

    山杏站在门口时,哥停下手里的活,望着她。当四目对视在一起时,顿时山杏的眼眶里泪水滚滚。她本来想好绝不在哥嫂面前哭,可是,亲情就是亲情,她想掩饰好自己的伤痛,不想让他们觉得她可怜。然而,强撑了多日的山杏终于在这一刻再也忍不住地嚎啕大哭。她哥哥的眼睛也湿润了,走近了,抚摸着她的肩头说:“没事,先住下来,慢慢想办法。”

    山杏擦干眼泪,笑着对哥说:“哥,我没事,只是见着你们心里有些酸。出门这么多年了,又来打扰你们,还弄得左邻右舍指指点点,真有些过意不去。”

    “别想那么多,谁还不遇上点沟儿坎儿的事。放心吧,我叫你嫂子留意着,找个能过日子的实诚人家也不难。”

    “哥,苦我能吃,罪也能受,只要是能实心实意好好在一起过日子的人就行。”

    嫂子叫他们吃早饭了。


    十六

    山杏在哥嫂家呆了一月。她天天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将家里拾掇得干净利落整整齐齐,把牛、鸡喂上,饭做好,将哥嫂家的被褥全部拆洗翻新,将堆在屋后的一大堆树枝砍成柴,一梱一梱扎好摞起。哥嫂甚至有些过意不去。曾因为她出嫁时不同意像王海家要那么多的彩礼,惹得嫂子极不高兴。后来,她回娘家嫂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从来不欢迎她。再后来,有了孩子,她几乎没有回过娘家。这次来,嫂子开始并不怎么欢迎,听她离婚甚至暗自窃喜,觉得她不听他们的话,现在吃亏了吧。山杏看着嫂子那个似笑非笑似生气又非真生气的样子,山杏心里明白嫂子想啥。不就是想,当初要是多要点钱,现在他们不心疼你这个人,说实在的还舍不得他们为娶你所付出的代价呢。在农村婚姻成了一桩交易,彩礼要得越来越多,仿佛谁要的彩礼多,谁就嫁了一个好人好家庭。山杏虽然只有初中毕业,但她清楚自己不是商品,不允许自己成为改变哥嫂生活现状的摇钱树。父母去世早,与哥相依为命。为了哥哥能早点娶媳妇,她初中毕业辍学。哥哥能理解她,也清楚她的脾性。嫂嫂嫁过来时要了五万元的彩礼,弄得这个家家徒四壁。当然这不是嫂嫂的错,她也有父母兄长,她拗不过他们,她更改变不了农村的习俗。山杏那时就打定注意,那怕她没有嫁妆,让人笑话,但她决不向她要嫁的人要什么彩礼。她知道哥哥不会为难她,因为她为哥哥娶妻尽了最大的努力。后来,她也知道哥哥为这事没有少受嫂嫂的气。所以,离婚后她对自己无家可归,不得不来投靠哥嫂时充满了顾虑。山杏不想在哥嫂家呆得太久,她怕哥哥为难受气,她一定要早点把自己嫁出去。她已经不想爱情,也不考虑可能比先前的生活更糟,不想,她只想赌一把,用自己的善心赢得属于自己的生活。他们离婚与彩礼无关,正如感情不可能用金钱能买到。是有人因为金钱动心嫁人,但不是所有的人会这样选择。她也清楚以经济为基础的婚姻并没有错,正如感情不能当饭吃。可是有钱又有感情固然好。然而,只要是没有感情的婚姻,都不会幸福。山杏一进门就用话堵住了嫂子的口,可这多日来,就连不喜欢她的嫂子完全改变了对她的看法。

    一个月后,嫂子告诉她:“有一个叫林健生的人,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父母早亡,孤单一人。年近四十经人介绍与一个带着一个小女孩的寡妇结婚。婚后,女人怀孕生下一个瞎眼的女孩。女人带着她带来的那个小女孩走了。她只给他留下一个不健康的孩子。听葛家二婶子说,这个男人很能干,就是太老实。”

    山杏听后亳不犹豫地答应了。山杏没有考虑太多,她也不想考虑。山杏想:这就是生活。她和他都是被生活抛弃的人,为了生活凑在一起。抑或彼此都需要温暖,需要依靠,才能更加星星相惜。她想有个家。而他需要家中有个女人。婚姻就这么简单,彼此需要而已,抑或为了活着,为了活得更好。

    在一起,原本孤独无依的生活,可能会多一些色彩和活力。多多少少不会那么孤寂。

    山杏在哥哥的陪伴下,背着简单的行囊来到了四十公里以外更偏远的小村子林健生的家。

    这个家比山杏想象的要好许多。小小的院落,院地里栽着两棵果树,在东面靠墙的地方,有一小块院地,地里种着蔬菜,边上还种着百合,正开着桔黄色的花。一只小花狗拴在树上,看他们进来,吠叫了几声。主人赶忙迎了出来。看到陌生的他们,边招呼边微笑着问:“你们是?”。

    山杏的哥哥先开口问:“你就是林健生吧。”

    “是,我就是。”

    “这是我妹妹葛山杏,我今天把她送过来。”

    男人立刻有点手足无措,仿佛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招呼他们,窘迫地站在那儿。山杏说:“我们进屋说好吗?”

    男人这才忙忙地引他们进了两扇门的屋子。屋子挺宽敞,里面摆着几件农村常见的家具和一套老式沙发。收拾得很干净。一个约三岁的小女孩睁着她那眯缝成线的眼睛,问:“爹爹,谁来了?”男人让他们在沙发上坐,对小女孩说:“叔叔和阿姨。”

    男人匆匆忙忙笨拙地去拿靠门边桌上的茶杯,倒好两杯茶水端来。

    山杏一直望着小女孩,从眼睛一看就知道女孩是瞎子。她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阿姨,我叫雪燕。爹说我妈妈是在下雪天生下我的。”小女孩说着伸出小手摸索,山杏抓住女孩的手。

    男人坐在茶几前的一个小登子上。不敢抬头看山杏,只望着山杏的哥哥说:“大哥,喝茶。”

    山杏斜睨了男人一眼,年龄比自己大五岁,却显得有些和她哥哥差不多老。一看就是那种憨厚老实的人,有些木讷。长相并不难看,穿着虽然旧些,但却很干净。

    山杏的哥哥开门见山地说:“葛二婶子对她的亲戚也说了我妹妹的情况,想必她对你也都说了,你说同意,我现在就陪我妹妹来了。现在人也来了,同意不同意你就给个话。”

    男人似乎还很不好意思,略微地抬了抬头,眼睛刚刚触踫到山杏的眼睛赶忙低下头,竟然有些口吃地说:“没意见,没意见。”

    山杏说:“只要你同意,我也没有意见。能好好在一起生活就行,我会把你的女儿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我没有什么陪嫁,就只有我这个人,你要不嫌弃,我们明天就去把证领了。我也不需要办什么婚礼,领了证我就留下来。”

    男人听山杏说完,满心欢喜。“就按你说得办,咋样都行。家里有个人,看住孩子,我出门干活也就放心了。”

    山杏和她的哥哥听出了男人的欢喜和诚意。

    山杏站起身对哥哥说:“你看着点孩子,喝茶,我去做饭。”山杏转身向着林健生说:“走,告诉我家里的伙房,米面在哪里?”山杏俨然早就是这个家里的主人一样,没有半点陌生,她随男人去了伙房。

    伙房很小,餐具也不多,但却整洁。山杏问清楚了所有做饭用的东西放置的住置后,对他说:“你去陪我哥说说话,我做好了叫你。”

    山杏边和面边想,这个家真不错,简单。仿若这些简单的物件一样,没有复杂的人物关系,男人又是实心眼,过日子一定错不了。好像是命中注定,她走进这个家一开始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山杏首先觉得心里很踏实。离婚的女人,最怕遇上一个不珍惜婚姻的男人,把女人看做是一件衣服,想穿就穿想扔就扔。其次,山杏觉得虽然有个看不见的孩子,生活多了一点负担,但比起照顾疯妮要强多了,再说有个孩子也就不会太想念小玉和小山。这一月多来,让她最揪心的还是小玉和小山,不管醒着还是梦里总是听到孩子们在哭。有时梦见孩子们在田野里四处找她。有时梦见孩子丢了,她从梦里哭醒。她拼命干活,想让自己忘掉。有时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可孩子或笑或哭的脸总是在她面前晃悠。这一月多来山杏其实是恍恍惚惚过来的,有时甚至茶饭不思,彻夜难眠。这种思念的苦让山杏无数次地后悔自己离开那个家。有时她想为了孩子她应该留下,再难也抵不上孩子离开母亲难受。可有时一想起王海还有那个女人,他还那么信誓旦旦地承诺要带孩子们上城里的学样,她又有些释然。那一位母亲都会为了孩子的幸福可以放弃一切。山杏也一样,她愿意独自承担这苦苦的思念。

    山杏端着两碗饭进来,递给他们,你们先吃,我和孩子的马上就好。她做了当地待客吃的长面,又称拉条子。寓意长长久久。

    山杏的勤劳善良很快便打动了林健生的心。一个一直孤苦无依的男人,突然间有了一份温情,孩子有人细心地照顾着,家拾掇得整洁,饭菜也多了花样。久枯的心田开始涌动着脉脉温情,仿佛初次品尝到生活的甘甜。

    山杏本不想要孩子了,可男人一定要她生个男孩,续延他的香火。山杏能理解,在农村虽然改革开放这么久了,但人们对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思想还是很严重。再说了盲人女孩也需要有个伴,等他们老了有个照应。

    山杏怀孕后,却无比的害怕。她害怕她也生下一个眼睛看不到光明的孩子。她奔波在医院,她不想让这个家雪上加霜。她想那怕生不下男孩,生个健健康康的女孩也行。当山杏在县医院顺利产下一男婴时,林健生激动得泪流满面。这个在外人看来木讷得不怎么会说话的汉子,竟然激动得像个孩子。山杏早就明白他是一个懂感情的男人,只是不善于表达罢了。一个独自生活久了的人,他也有丰富的内心,只是一直包裹在冷峻的外表下。他长期不与人交流,压抑惯了,可一旦遇见能懂的人或是耐心地想听他说话的人,他的感情瞬间就会变得饱满而澎湃。

    山杏依旧是两个孩子的妈。生活再次让她觉得是那么的幸福。

    一个用心去生活的人,一个面对残酷的人生依然充满热爱的人,一个总是用善良的心对待他人的人,他的生活不会暗淡和糟糕。


    十七

    王海坐在屋里猛烈地吸着烟,一阵子呛咳。他听父亲在喊他,有些烦躁不安地说:“别叫了,来了。”父亲望着一脸不高兴的他,小声说:“我压得难受,帮我垫个枕头。”。

    王海拿过一个枕头从背后塞到父亲的屁股下,也不管难受还是舒服,就叹气着走出了房门。

    父亲在他身后呻吟着自语:“咋还不死,死了一了百了。”

    王海听着父亲的话仿佛是说给他听,他也在想: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他恨自己,恨自己当初糊涂,落得如今的下场。山杏走后,他就进城继续帮着女人料理店铺,女人却再也不提结婚的事。后来,今天母亲病了,托信让他回去一趟。过了不久疯妮将父亲推到造成了腰椎骨折,彻底瘫痪了。王海就再也离不开这个家了。小玉小山放假后,他抽空去了一趟城里,想跟女人谈谈他们的事。王海想把地租给别人去种,将父母和孩子都接到城里来,一家人在一起也好照应。王海敲开门,一眼看到屋里的双喜字和开门后惊慌失措的女人。他以为自己走错了,可定睛一看,面前的女人的确没错。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冲过来一个比他年轻的男人拦在他面前。王海万万没有想到三个多月的时间,那个口口声声离不开她的女人已经和别的男人结婚了。王海恨不得将那个女人撕得粉碎,却被面前的男人推出了门。王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近乎发疯。王海在一个小餐馆喝得烂醉如泥,完全不醒人事。正好被王喆踫上。这是他们以前经常来吃饭的地方。店主帮忙把王海弄上王喆的车,拉回家。王喆又把他背到了屋里。王喆猜出了几分王海醉酒的原因,因为他在城里看到过那个女人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王海的母亲看他这样,以为是和王喆一起喝酒。说王喆:“你们不能少喝点,咋让他喝成这样。”王喆只好对她说:“婶子,我进去吃饭,他已经喝得不醒人事,怎么都叫不醒,我只好事情没办,就先送他回来了。”王喆送下后匆匆的走了,她没有对王海的母亲说出王海喝酒的原因。母亲的心里咯噔一下,她感觉到儿子一定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知儿莫如母。母亲知道他们个个都是王海的累赘。她想起了当初王海找对象时,见了那么多姑娘,都是因为嫌弃王海家里的负担太大,才一个个没有回音。现在,老伴瘫了,又多了两个孩子,那个女人不给王海气受才怪。母亲坐在院里一人垂泪,老了没用了,也得替儿子想想了。她想起了王海跟她提起过山杏走时对他说,把疯妮嫁给王愣子的事。是啊!这个家实在是无力支撑了。疯妮只要有人照顾,也算是少了一个包袱。她琢磨该让谁去提这个亲。可想想又觉得不行,人家凭啥找个疯子做媳妇,这不明摆着是在住外推无人照顾的疯妮吗。若是王愣子不答应,她这张老脸往哪里放。王海的母亲坐在院里独自落泪,疯妮在院子里晃来晃去。小玉小山回来了,看奶奶在哭。小玉跑跟前问:“奶奶怎么了?”她抬头看着两个孙子哭得更厉害了,哽咽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小玉帮奶奶擦着眼泪也哭了,小山也跟着哭。小玉懂事地去做饭了。

    王海到第二天早上九点多才醒来。母亲端来一碗稀饭,先吃点,吃完了我和你商量件事。

    王海头昏昏沉沉的,胃里也很难受。看着母亲的背影,心里很酸,差点掉下泪来。他喝完了稀饭来到父亲的屋里,父亲静静地躺着。他跪到炕头想拉父亲坐起,父亲看到他一下子老泪纵横。好一阵子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王海说:“儿子,都是我们拖累了你。”王海一言未发,忍着泪把父亲拉起靠在墙边坐起。母亲进来了。对王海说:“我和你父亲商量了,你去找王愣子提一下疯妮的事。他要答应,我们多陪点嫁妆,把疯妮嫁过去。他要不答应,叫他别乱说。免得别人说闲话。”

    王海找到王愣子家。王愣子正在吃饭,赶忙放下碗起身。这个善良的男人,愣是为了父亲打了半辈子光棍。父亲去世后,家贫如洗,他就是想找一个寡妇,也没人能看得上。自从那次一时性起,抱着王妮刚跑了几步,良心发现,他觉得王妮还是个孩子。就对拼命挣扎的王妮说,你一个女孩家翻墙头看人家闹洞房羞不羞,我送你回家。他明明看王妮走到门口了才离开,可第二天偏偏王妮就疯了。王愣子看着王海可怕的恨不得杀了他的眼睛,他以为王妮是因为他受到惊吓疯了。他无比自责。后来,又听王喆说:有人欺负了王妮。他一直在暗中注意谁是凶手。正好一次王海和父母都不在家,他看到了王海二叔在王海家的后院里将疯妮按压在地上。他等在院外,打断了王海二叔的腿。他这才明白王海的婶子死亡的原因。也才明白为什么王喆说另有人欺负了王妮。他同情王妮,很长一段时间处在一种自责中。他看王海这次进来,目光柔和了许多,不象是寻衅找事的样子。

    王海犹豫了半天,不知如何开口。四下里瞅瞅,悠悠地对王愣子说:“没想过娶个媳妇?”

    “想有啥用?谁愿意嫁给我。”

    “要是有人愿意呢?”

    王愣子猜出了几分,王海一定是为疯妮来的。他想都没想便说:“只要有人愿意,啥样的都行。”

    王海看着王愣子,不能肯定,他要是说出王妮,王愣了会是什么表情。他试探地说:“此话当真?”

    “当真,有个女人一起过日子,总比一个人强。”

    “你也不问问是谁家的姑娘,就答应。”王海带着几分讥笑。心想你真傻啊,也不想想我王海没事了给你王愣子保媒。

    “我知道,你说得是你们家疯妮。你放心,王妮虽然是疯子,可她也是女人,我会好好照顾她,让她好起来的。”这会该王海傻了。原来,世上像山杏一样傻的女人和王愣子一样傻的男人都让他王海给踫上了,他顿时为刚才略带讥讽的笑容和口气而感到羞愧。他突然觉得自己此时比抛弃山杏时还要有点厚颜无耻和渺小。他定定地看着王愣子,好一阵子才说:“那你准备准备,我们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对王妮好就行。”

    半个月后,王海随王愣子迎亲的队伍把疯妮安全地送到了王愣子简单布置的新房里。之后,王海又去城里找那个女人,这次他直接去了店里。

    女人一看是王海,怕他闹事,赶忙嘱咐店员几句走了出来。满脸堆起很不自然的笑容说:“你来了,我们找个地方谈,好吗”

    王海用眼睛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转头就走。女人小心地跟在他身后。女人自知理亏,不敢造次,她害怕王海破釜沉舟,也知道王海一堆破事缠身,稍有不慎可能就会点燃他做出过激的事来。

    王海走进了一个茶社,经自进了一个门开着的房间。服务员跟进来,问要点什么?

    “一壶龙井。”

    女人坐在离王海远一点的地方。她环顾四周,小心地察颜观色。之后,静静地等王海开口。

    王海点燃了一支烟,缓缓地吸了几口,激动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一些。他弹去烟灰,斜视了一眼女人。看着服务员斟好两杯茶放在他们各自的面前,关好门走了出去。王海说:“说吧,怎么办?”

    女人不知道王海的想法,不敢冒然开口,便试探地问:“还是你说,我听你的。”

    王海冷笑了一声,“是你说要听我的,那我可就说了。”

    女人此时有点后悔,万一王海说得她做不到不就被动了。她匆匆地说:“我是说补偿你的事,我尽量按你说得办”

    王海一听肺都气炸了。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补偿我?你以为你是谁?耍我玩呢?乖乖听我的,咱好说。不听,别怪我鱼死网破。”

    女人看着王海一脸凶神恶煞,反而来气了。“怎么?活腻了,那好咱们一起死。反正儿子是你我的,我别无牵挂,你想怎样尽管说。”

    王海一听,气得七窍生烟,狠狠地吸了几口烟。他明白和这个女人耍横他占不了便宜。他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脾气。女人看王海没有说话,越发先发制人,哭着说:“我跟你几年了,孩子都那么大了,我逼过你吗?可你吃着碗里的,霸着锅里的。谁知道你猴年马月能舍得她,她养着你的一双儿女,照顾着你的父母和疯妹子,种着家里的田。你无数次地告诉我,你离不了她,离了她你那个家就塌了。我那敢奢望你真能和她离。我这个岁数了,也不小了,我也得为自己打算,你给过我承诺吗?你替我想过吗?我凭啥不能有自己的生活,非得跟你耗老。你是男人,你耗得起,我可耗不起。再说了你有退路。我有吗?”女人说完低声哭泣。

    王海这才想起来,他是听了女人对他的承诺才下决心和山杏摊牌。他不但是怕山杏不同意,更是怕父母不同意,他的确没有对这个女人许过任何承诺。她也的确实心踏地地跟了自己这么多年。但王海还是无比生气,狠狠地说:“既然这么多年过来了,那你怎么就等不了这几天,你不跟我结婚早说,我也不会拦着你。你还瞎跟我承诺个屁。你害我现在这样,两头不是人。”王海狠不得把这个女揪起来扔出去。女人嗫嚅地说:“你没离婚回家时,遇见他,之后我们很快就好上了。谁知我们领了结婚证了,你才回来说你离婚了。我没想到你真的能离婚,我听你离婚了,早就想告诉你,可我一直不敢告诉你,你又天天家里有事往回跑。”王海彻底气懵了,原来他离婚回来时,女人就已经是别人的人了。

    王海从愤恨女人,转而恼怒自己。正是两个女人的宽厚和大度,让他觉得自己活得风生水起,如鱼得水。是的,这么多年了,他脚踩两只船,欺骗了山杏,也让她生活在没有安全感的一种长期煎熬中,他又何曾想过父母和儿女。在这两个以他为轴心的家的破碎里,他承担了怎样的角色?他对得起谁?山杏为他无怨无悔。眼前的女人这几年也可以说是为他无怨无悔。而他却没有站在她们的角度想想自己如此下去会给她们带来什么?今天的结局又能怨谁?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在心底弥漫开来。王海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里。

    女人在王海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感觉到了害怕,他一个劲地猛烈吸烟,氤氲的烟雾中仿佛酝酿着一场巨大的灾难,她有些恐惧。她觉得是她破坏了他平静的生活,让他走上一条死路。她的确爱过这个男人,可是她累了,游戏在这种不光彩的角色中,必定不是她希望的。曾经年轻不顾一切,有了儿子,她还能无所顾及地去抢夺原本属于另外一个女人的东西吗?再说了那个被她剥夺了原本幸福生活的女人,她是善良无辜的,她也有孩子,谁不想有一个完整的家。她原本觉得自己遇到现在这个男人是一种幸运,她可以放过王海了,也算是对得起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了,谁曾想,这才是她罪孽的开始。她后悔自己对王海虚假的承诺,原来这些承诺真的动摇了王海一直以来的不舍。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只是想考验一下他,在他的心里究竟熟轻熟重。她突然明白爱情其实是那么的不堪一击,尤其在游移的感情里,因那份感情原本就没有完整地属于她,甚或是她挤入了一份别人的感情中,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伤得不只是他人,更是自己,还有自己的孩子。所以,人首先要保持住自己的道德底线,在感情产生时,人会失去理智。但当感情平静时,却又不能全身而退,思前顾后。人终归是自私的,王海自私,她也一样。女人看着被烟雾包绕的男人,刹那的功夫他似乎已经颓靡得犹如一只受惯宠爱的丧家犬,全然没有了曾经忘却一切地与她缠绵的疯狂,和为了两个家的幸福而拼命赚钱从不惜力的蛮劲。生活的残酷击打可以使一个人失去理智。想到这,女人的善良生发了测隐之心,生出些许的同情,她觉得她不能将这个与她有着丝丝缕缕关系的男人置于一厥不振的地步,他必定是孩子的父亲。便柔声道:“王海,你放心,我也不会那么绝情,我把南街的超市给你,再给你五万元的周转资金,只要你好好经营,养活一家人不成问题,比在农村要强百倍。我们都错了一次,总不能继续再错一次吧。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回不去了。”说完她忐忑不安地看着呑云吐雾的男人作出应有的反应。王海没有看女人,只是坐起身,扔掉手里的烟蒂,恶狠狠地说:“儿子归我,他是王家的血脉。”然后睁着血红的眼睛看着她,似乎不容她有丝毫的反抗。女人颤栗了一下,但还是本能地反搏了一句:“不行,绝对不行。”她看着已经气急败坏的男人,很想逃离这个地方,她怕他像恶狼一样扑来。她再次极其温柔地说:“王海,看在我们这些年好过的份上,你就不要再揪我的心了,孩子跟着我远比跟着你要强,再说你那么多的事,哪顾得上孩子。”这话让王海更是恼火。他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怒吼到:“我揪你的心,不是你,我能走到今天,你不觉得我这样的下场都是拜你所赐。怕揪心那就痛快点,除超市,十万,少一分都别谈。这几年不是我,你能发展起来,现在好,当起富婆了,养得起小白脸了是吧。让我活不好,你也别好活。”说完他经自走了。丢下满屋的烟草味儿和胆颤心惊的女人。

    王海走了。女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仿佛一下子轻松了似的丢下五十元钱走出了混沌的房间。原来,一场情,最后不过是金钱的交易罢了。


    十八

    王海在城里一逗留就是半月。他对超市进行了一次全面的盘点结算,重新安排了负责超市的人选,又找了几个销售员,进了一些短少的货。然后买了一辆摩托车,这才想起家中的父亲一刻也离不开人照顾,母亲一个人连父亲翻身和排便的问题都解决不了。想到这儿他从超市拿了一大包东西,急匆匆地驱车风驰电掣地往回赶。

    进门院里安安静静,他急忙奔进父母的房间。父亲一个人躺在炕上,使劲地迈过头来,一看儿子慌慌张张的样子,轻声地问:“回来了。”王海松了一口气问:“妈呢?”“她去叫你妹夫了,这些天多亏了他帮忙,你不在,她弄不动我。他还拿来了他父亲用过的那把排便用的椅子。”

    王海放下手里的东西,将父亲抱到后院的椅子上。他感觉父亲一下子轻了许多,有些瘦骨如柴。他心里清楚父亲为了尽量不麻烦他人,早就吃得少而又少。父亲非要他离开,说他自己行。王海站在后院的门前,看着空落落的院地,心里一下子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落寞。曾经这个家里有山杏,他不管在城市多久,从来没有担心过。而今,他才体会到山杏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想想山杏,再想想那个女人,他突然觉得离开女人,他什么也不是。对父母没有尽孝,对子女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他只是为了自己。王海站在这个院地,便有一种愁绪袭来。眼下,父亲谁照顾?地谁耕种?家谁操持?他再也不可能自由自在地全身心地奔波城里的那点生意了。一种压抑的情绪就这么从心底漫延而来。

    王愣子进来,看他站在那儿,“你回来了。”

    王海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也只有他能听到。他听到门内有响动,赶忙转身进后院。王愣子比他手快,熟练地将父亲一手抱起,另一只手帮他擦了屁股,提好裤子将父亲抱进屋里。

    母亲这才气喘嘘嘘地进来。看到他:“你回来了,早知道就不去叫他了,让他又跑一趟。”

    “没事,也不是很远。”王愣子边放老人坐好边说。之后憨厚地笑笑,“我走了,疯妮不见我会乱跑。”

    王海拿过那一包东西问:“爹,想吃点啥?”

    “不了,留给孩子们吧。我吃饭就行了。”

    王海一阵心酸,硬是拿出一个蛋糕塞进父亲手里,又拿给母亲一块,“这么多也不能只让孩子们吃,你们也吃,吃完了,我从超市给你们带来。”

    父亲的眼眶湿润了,有些哽咽,默默地小口吃手里的蛋糕。母亲听儿子这么一说,以为他和城里那个女人的事情顺水推舟地解决好了。便问:“你和她什么时候办事?”

    王海沉浸良久。干脆地说:“掰了,人家已经结婚了。”

    母亲顿时愣在那里,张着嘴睁大眼睛看着他。好一阵才说:“城里女人咋这样?说变就变。”

    父亲终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儿啊!真是报应。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要跟山杏离,这下好了,鸡飞蛋打。造孽啊!像山杏那么好的女人,你都敢背判和欺负,天理不容啊。”王海不想听父亲唠叨这些,越听越心烦,越听越憋屈,他走了出来。

    母亲还在捶胸顿足,哭泣埋怨。她当初不想让山杏带走孩子们,并不是她的真实想法,她是想以孩子留住山杏。她很清楚这个家没有了山杏肯定是风雨飘摇,这么些年以来,山杏尽到了他亲生儿子和女儿没有尽到的孝心,她一天陀螺似地忙里忙外,没有过一句怨言。谁能这样宽宏大量,谁能这样无怨无悔。她曾暗自庆幸上辈子修来的福,让她遇上这样的儿媳。在他知道儿子在外胡作非为时,她一直提心吊胆,不敢告诉山杏,就是怕山杏离开。儿大不由娘,她也知道她管不了王海。

    两位老人听到王海在城里有生意,知道他不可能呆在家中,仿佛他们成了儿子最大的包袱。天下所有的父母都怕自己累着儿女,羁绊住儿子的腿脚,影响他们的生活。

    是夜。彻夜难眠的王海父母,唉声叹气。父亲整天躺在炕上度日如年,已经压烂的肌肤,疼痛和内心的苦,他想解脱。便对老伴说:“还是让我走吧,与其腐烂在炕上,生蛆化脓,还不如干干净净的走。我走了,儿子也能轻松点儿。”

    老伴流着泪说:“这么些年我身体一直不好,有你和山杏照顾,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你们。现在这样子,我也想跟你一起走。疯妮有人照顾,两个孙子也大了,我们真要走了。王海就可以带着孩子到城里去做他的生意了。不然,我们牵伴住他,既不能安心在城里,又不能安心在农村。再说了,他拖着我们是累赘,他怎么还能找上个伴。走吧,我陪你一起走。”

    就在王海回到家的第三天晚上。母亲非要让小玉和小山到王海屋里去睡。王海以为是父母怕孩子们闹,也就没有说啥。

    第二天清晨,孩子们都去上学了,却不见母亲出来。但他推开父母的房门时,感觉到刺鼻的煤烟味。他喊了几声,父母都没有应声。他赶忙爬上炕摇晃母亲,母亲的身体已经僵硬。又去晃动父亲,父亲也已经没有呼吸。天眩地转。他忙去看炉子,发现炉子完全铡死了烟洞,所有的煤烟都返进了屋内。他顿时明白,母亲绝决地让孩子们和他睡的用意。王海跌坐在炕上,欲哭无泪。

    王海恍恍惚惚地在道士的引导下,戴着孝帽,穿着孝服,完成着一系列葬礼的程序。王喆主事,王愣子跑前跑后,乡亲们都来帮忙。小玉小山哭得像个泪人。乡亲们在孩子的一片哭声中纷纷落泪,觉得王海真是可怜,屋漏偏逢连阴雨,接二连三的打击,就这么无情地袭击着这个孤寂的男人。孩子们在好无觉察中,突然的母亲走了,爷爷奶奶又这么猝不及防地离开,幼小的他们觉得天塌了。

    在出殡前打开棺材最后看一眼父母时,王海终于暴发出了惊天地泣鬼神般的哀号。这哭嚎震撼了所有人那颗柔软而慈悲的心。

    谁都不知道王海万般悲痛的内心是永远无法向父母忏悔他的错,是他逼得父母走投无路,是他让父母在无尽的凄惨中走上了不归路。他捶胸顿足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罪该万死,大逆不道。

    在大家泪眼朦胧中,这个极近崩溃的男人,跪倒在父母的灵柩前狠狠地将头磕在地上,额头上渗出血迹。

    一杯黄土掩埋了王海善良的父母,也掩埋了一个秘密。

    然而,谁又能拂去王海内心深处良心的不安和凄怆。

    父母爱他,就在悲凉地选择离开时,也不忘保住儿子的脸面,不让他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来,这就是父母用生命诠释的爱。

    ……

    后记:

    从那以后,人们常常看到王海祭奠父母时,在坟前一跪就是很久,絮絮叨叨。

    六年后小玉考上了大学。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王海骑着摩托车带她去看山杏。山杏正在吃饭,看到小玉愣了一下,母女抱头痛哭。

    王海没有进去,他在远处等着女儿。

    山杏为女儿准备好了全部的行囊,拿着丈夫给的一万元钱,早早地来到车站。等了近五个小时,将女儿送上远去的火车。

    山杏看着苍老的她几乎认不出来的王海,顿时泪水潸然。

    王海注视山杏良久,抵御不了起伏的心潮涌动的即将夺眶而出的热泪,转身离去,消失在茫茫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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