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初期,农村开展农会运动,打土豪分田地。
工作组里有一位妇救会干部,名叫苏杭杭。她齐耳短发,鹅蛋脸形,月牙儿似的眉毛,一双晶亮的葡萄似的眼晴。宽松的上衣,腰中系根皮带,箍紧了那饱满的胸部,透出青春的气息,纤细的腰身。绑腿裤,脚穿平底鞋,显得干练,洒脱。
那天,万里晴空,云蒸霞蔚,阳光格外灿烂。我自告奋勇提着竹篮去寻野菜,因为从夏财主家里分到了一头小猪开始,就时刻都闻着了那猪肉香的味儿。田野里开满了油菜花,一朵朵,黄橙橙的,风儿吹过,送来阵阵花香,我轻轻歙动鼻翼,陶醉其中。
田边的小路上,苏杭杭迎面款款走来。她身材娇健,英姿飒爽,看得我眼睛一亮。多少次在梦中,那个令我缠绵绵而又模糊的影相,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因为她眼里闪烁的,正是我久久盼望的那种微笑,那双晶亮的眼晴闪耀着亲切友好的光芒。而且,毫无疑问,这种微笑也正为十八岁的我那懵懵懂懂的心灵所需要。于是,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激动地招呼道“苏杭姐”……
“寻野菜么?”她微笑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嗯哪!”我有点不好意思,手里的竹篮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窘态,她媽然一笑,从我身边折过身子,迈着轻快的步子沿着延伸的小路向前走去。
我忽然有点后悔和懊恼,猛拍了一下后脑勺,刚才真是羞死了,象个小媳妇似的扭扭捏捏。于是昂着头,挺着胸,暗地里对自己说,下次见到她,就这副姿态,男子汉嘛,就得象男子汉的模样。
再次见到苏杭杭时,没有了陌生的成份,也没有慌乱的情绪。我就那么气定丹田伫立在她面前,而且脸上带着亲切的微笑。敢肯定,当时我就象一棵白扬树俊隽挺拨,因为从她那惊讶继而赞许的目光里已不言而喻,殊不知,这种姿态这种表情,我在家里不知偷偷练过多少回。
不过,有付出就有收获。从那以后,我们逐渐来往,渐渐熟悉起来。
苏杭出生于一个小资本家的家庭,就读于M女子学较。自幼与县尹的二子订婚,那二子恶习远扬,至结婚前夕,苏杭逃离出走,和几个进步青年一起去了革命根据地。解放时期,苏杭随工作组来到了我们乡村,开展农会运动,带领劳苦大众打土豪分田地。 恶贯满盈的大土豪被押着游村庄,路两旁站满了穷苦百姓,苏杭带头喊着“打倒土豪劣绅”的口号,然后穷苦百姓逐个被点着姓名,去土豪家拿分到自己的物什。
我家被划分为贫农成份。爷爷奶奶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我有两个伯伯一个叔叔和一个姑妈。一大家子人,过着清贫的生活。伯伯去给一家财主做长工,叔叔去放牛,父亲给村里有名的齐木匠师傅当学徒。由于父亲聪明好学,待学期满时,也就是学成艺就时,父亲一手木匠绝艺慢慢传遍各个乡村,活儿应接不暇,手头渐渐有了些积蓄。后了就娶了一位美丽贤惠的女子为妻,再后来这位美丽贤惠的妻子便生下一个呱呱叫的男婴,这呱呱叫的男婴便是当时的我___林林。
我五岁那年,在私塾里念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我心有灵气过目成诵。 父亲四处接木匠活儿做,终年劳累奔波,拿出所有积蓄,供我去县立小学读书。后来父亲渐感体力不支,我不得不辍学来帮父亲当下手,家境渐渐有所改善。但我爱看书的心却愈来愈强烈,总是挤出时间来阅读《红楼梦》,并沉醉其中。
后来我写了我的第一篇小说《肩膀》,读给母亲听,母亲惊呼道“噢,这不正是你爹么?!”母亲给了我极大的鼓励,于是我试着去投稿,很快被《光明》杂志釆用,我又激动又兴奋。
苏杭杭想办所农民夜校,建议校址在夏财主家的大祠堂里。夏财主点头哈腰,唯唯诺诺。苏杭杭带人把祠堂里清空,然后又带人把齐霸天家的那一堆木方运到祠堂门前,请我父亲做了课桌椅子,一所农民夜校建立了。
她有事时,便要求我代课。在她的建议下,我便在乡公所办公室当文书。
苏杭杭在M女子中学就读时,是学校有名的才女,她才思敏捷,文采极佳,文字造诣高我许多。每当我动笔写完一篇文稿后,她总是不厌其烦帮我指点。一名女子,在众人面前那极其严肃认真貌似不可侵犯的外表下面,竟是如此温柔娇美,我心头一荡,不禁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踏着月色,和她漫步在村口那条碎石子路上,石子在我们脚下吱吱着响。夜快深时,我送她到乡公所门口,仰望楼上房间 灯光熄灭,才转身离开。
那天,又召开了一场批斗大会。
齐霸天夏财主几个被推上来,头上戴着长长的喇叭型帽子,身子捆得象粽子,齐齐跪在大会主席台下。
首先,几个苦大仇深的贫农上台,泪声俱下的控诉着齐霸天的罪行。
然后,苏杭杭上台告诫民众擦亮眼睛,小心一小撮不良分子暗地做变天帐,搞复辟活动。于是那些觉悟性高的民众纷纷上台揭发,群众激愤,口号声不断。
夜晚,我送苏杭杭至乡公所门口,多日来的情感折磨,令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那句卡在喉咙已久的话语。我闭上眼睛,忐忑不安地等待法官的裁判。
“我也喜欢你!
过了好一会儿,一声温柔的话语传入我的耳中,我仿佛听到了黄莺儿那婉转动听的声音,连花园里的花草树木都在翩翩起舞。由于这突于其来的幸福,一时惊异和狂喜,不禁发呆了。待我醒悟过来时,听到了门关闭的声音。
那天是开天辟地以来最美好的一天,母亲答应我让我带苏杭杭回家里来玩,并且一早就出门赶集去了。太阳光从晴朗的天空里奇妙地照耀着,我踏着碎石子小路,健步如飞向乡公所走去。一路上,想象着得知这一消息后苏杭杭那羞涩惊喜的神情,以及沉醉于美丽的希望之中的身影。今后我和心爱的姑娘将展翅飞向对方感情的境界里去,于是不由加快了脚步。
象往常一样,我上楼去办公室,在经过临近木楼梯的房间里,听到里面有声音,于是我屏住呼吸,凝神谛听。
“……欧部长四十岁了还孤身一人,组织上挺关心他的婚姻问题。苏杭杭同志,希望你能呆在他身边照顾他,我今天是代表组织来找你谈话的。”
我的心一紧,有些慌乱,迈开沉重的脚步来到我的办公室。
我呆呆地坐着,机械地重复着手中的工作。拿着笔在纸上写着“苏杭杭”三个字,一笔一笔,无数个苏杭杭在纸上跳跃着。我忽地冲动地拉开门,朝临近楼梯的那间房奔去,然而房间里已空荡荡的。于是只得懊丧地回到办公室,颓丧地跌坐在椅子上。我深切意识到,自己的初恋多么地不幸,几乎被这个打击完全击溃了。
黄昏时分,我坐在田间的小路上,微风在油菜花之间沙沙作响,灰暗的天空预示着要下雨。苏杭杭来到我的身边,两眼惊惶地凄然望着我。
“快下雨了,回家去吧!”
“淋着倒痛快些。”听着那温柔凄凉的话语,我怨忿地回答。
“欧部长战场上很英勇,左胳膊没了,生活困难……”苏杭杭情绪有些激动。
“你同意了?!”这一切听起来十分正确,而我却十分沮丧。
“是欧部长向组织打了报告,也是组织上的决定。”
“那你咋想?我们俩的……”
“听从组织安排。”好半天,她才平静坚定地说道。
我“腾”地站起来,痛苦地望着她。我的心由于激烈地跳动而使我摇晃着,冲动地伸出双手想疯狂地拥抱她,然而却迟疑着,不敢接触她的身体。
“林林你……”她显然被吓了一跳。
“不,不能这样对我!”我有些怨恨。
“别这样,林,对不起!”苏杭杭愧疚地说。
看着她那双晶亮的眼睛里闪耀着的忧郁无奈的光辉,我不得不克制自我,努力抛掉心头的某些东西。而且换一种心境,萌发着对心爱的姑娘的尊敬。
苏杭杭和欧部长举行婚礼的曰子一天一天临近。
欧部长是县委组织部长,新房布置在县政府办公楼的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里。而苏杭杭则依然住在乡公所楼上,置了些床上用品,只待结婚当日新郎倌的桥子来迎娶。
这些天我们偶尔见面,只是平静地点点头招呼一声,然后默默地走开。
夜晚,雷电交加,大雨倾盆。狂风怒吼,河水咆哮,一阵阵玻璃瓦块砸到地面上碎裂之声传来,令我难以入眠,想着明天心爱的姑娘将正式成为别人的新娘,觉得四周的一切似乎坠入了无底的潮湿的深渊里去了。
第二天,我保持着镇定乐观的神情,面带微笑,去向苏杭杭送贺礼。
我迈着沉稳的步子,不急不忙来到了乡公所。只见门口围了一群人,每个脸上呈现着惊讶焦急的神情。原来,苏杭杭已不见踪影。
那天是开天辟地以来最痛彻心扉的日子。闪电再度发出它最大的威力,不时辟雳着灰暗的厚厚的云层,仿佛要把世间一切黑暗的罪恶的东西统统辟成粉碎,河水在咆哮在呜咽……
苏杭杭被寻觅到了。她卷曲着躺在开满油菜花的田野中,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脸颊上,脸色苍白,牙齿紧咬,脖子上有圈深深的勒痕。我的心在滴血,关节骨发出咯咯地响声,我心爱的姑娘遭受了多大的痛苦,当罪恶之手伸向她时,她是多么地孤立无助,她一定想到了林林,希望林林突然出现来救她。可是我当时又在哪里?在闹情绪在怨她在疏远她?!我痛苦自责,为什么没想到去保护她的安全,我恨自己太自私了,一股咸咸的稠液涌上喉咙,眼前一黑……
我右手握着一只纤细的手,带着她在空中飞翔,飞过河流,穿过森林,越过高山。忽然我感觉到手中纤细的手不知何时没了,我急得大叫,脚一蹬,睁开了眼睛。
“醒了,林儿。”
一声惊喜嘶哑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那是母亲的声音。我抬了抬头,想起身,浑身泛力。
“躺着,别动。才打完针呢,高烧四十度,昏睡了两天两夜。”母亲责备中带着疼爱。
我努力张着嘴,喝着一勺一勺送进嘴里的药汁,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母亲很懂我的心,因为我昏睡中不断喊着苏杭杭的名字。母亲告诉我,苏杭杭埋在那座小山上,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还说苏杭杭的父母也被组织上接来了,老俩口痛失女儿,呼天抢地,悲痛欲绝。在苏杭杭的曰记中得知,她原本计划结婚之后再回家去探望父母亲的,不曾想……
我带着虚弱的身子,如踏在云端一般,来到了苏杭杭的坟墓前,把田野里的花儿快凋谢的油菜一株株移栽到坟头上,直到栽满了,跪在坟前,久久地……
欧部长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配合调查组昼夜追查,案子终于水落石出。
刑场上,齐霸天和夏财主两个罪大恶极之人,在枪响之后应声倒地,结束了极其罪恶的一生。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去外地谋职。
每当油菜花开时,我便回到家乡___苏杭村,把田野里开了花的油菜一株株移至苏杭杭的坟头,年复一年……
《完》
2015年1月6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