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老贵叔
老贵叔有病了。
我最初不知道,才听老黄说的。老黄说,他的爸爸小黄说了,老贵叔的病很蹊跷的。一犯病,就胡说八道的,很吓人。而且,完全是一副黄鼠狼的样子,明明是一面光滑的墙壁,老贵叔也能够很麻利地爬上去,毫不费劲;就是一个极其狭窄的洞,或是家具与炕面子那么一道巴掌大的空儿,老贵叔也能够很轻易地钻进去,再钻出来。老贵叔的眼神冒着一种亮幽幽的光,绿色的,直勾勾地盯着人。要是外人来了,老贵叔不是爬墙,就是钻洞。家人还算好一点。愁得老贵婶没着没落的,一天到晚,就是哭着大鼻涕,一把一把的可哪儿甩。
老黄说,他的爸爸小黄说了,老贵叔一定是遭报应了。
老黄说的时候,很神秘,几乎是趴在我的耳根儿说的。得了吧!我不相信,老贵叔怎么能遭报应呢?他打了山货,总是不吃独食的,邻里邻居的哪家没有吃过他给的东西啊?不能的!
怎么就不能呢?!我爸爸说的,就不会是假的。你想想啊,咱们村谁弄黄鼠狼弄得最邪乎?还不是老贵叔吗?别人看到黄鼠狼钻进洞里,或是找不到黄鼠狼的踪迹了,只要老贵叔一到场,没有弄不出来的。
我承认老贵叔是很有一套的,那是诀窍,别人没有的,也不会的,唯独他可以。我很崇拜老贵叔。有些时候,我在碾盘边的泡子里玩冰车,看到老贵叔肩上挑着他刚刚抓到的几个黄鼠狼,就禁不住一阵子的敬意,像对英雄那样,充满了敬意。老贵叔很慈祥,对我一定也是笑笑,说:好孩子,一会儿到老贵叔家里来,剥了皮的黄鼠狼,老贵叔给你几个,拿回家,撩在火炭上,撒点油盐酱醋的,烤着吃,老好吃了!说着,老贵叔吧嗒吧嗒了自己的嘴巴。我的涎水也流了下来。你看看!是不已经馋了?老贵叔取笑我,别忘了,一会儿就来啊!来晚了,让人家要去,可就没有你的了!老贵叔一再地叮嘱我。
黄鼠狼子肉,或是松鼠肉(我们那嘎达也管松鼠叫做灰狗子儿),烤着吃,很好吃。我闻着就感觉会很香的,可是,我并不吃。我吃的肉很少,除了偶尔吃一点猪肉外,其他的肉类,我是不动一下的,更不用说这些山货了。老贵叔不知道,我也不挑明,给我,我就要着,回家给哥哥弟弟他们吃。我看过哥哥弟弟他们烤着吃的情景。把锅底灰儿拔出来,要那些火炭儿,铺平坦了,再把剥了皮的黄鼠狼或是松鼠整个放在火上,再撒些盐子类的佐料,慢慢地烘烤。不一会儿,香气就会弥漫整个屋里。我虽说不吃这些东西,却也感到很好玩,也蹲在一旁,看着,鼻翼间也不时地一翕一合着。偶尔,爆裂声响,盐崩得很远,夹带着火炭破碎后产生的火星儿子。
可是,老黄却说老贵叔有病了,而且,还是那种邪魔病。
不信,等有时间,你自己去看看,我陪着你。
好!我自己是不敢去看的,老黄叙述他爸爸小黄的话已经吓坏我了,要是去看,那不更吓人了?可,我还是惦记着老贵叔,即使吓人,也要看看去。
我回家,跟我的爸爸妈妈学了老黄说给我的那些关于老贵叔得病的事情。爸爸没有言语,妈妈叹了气,唉,也不知道怎么的了?就是看不明白,一天到晚的,作祸,没有人看着,说不定就会点了房子的。
这么厉害啊!爸爸知道老贵叔有了毛病,不知道很厉害的。那,我也得抽空去看看了,吃了人家那么些东西,不看看,也过意不去。爸爸说。
我暗自高兴,爸爸要去,我与老黄就可以偷偷地跟着爸爸身后。只是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去,我要留心了,看着点爸爸的动静。
少打猎吧!太杀生了,也不好的!妈妈在给我缝补上衣。那件上衣,一不小心弄了个大窟窿,是我们玩游戏时,我爬杖子给刮的。因为这个,爸爸又是一顿臭骂,说我就知道败家,好好的东西,不是丢了,就是弄坏了。爸爸就忘记了,我的这件上衣已经穿了三年了,洗了穿,穿了洗,蓝色的确良布洗得发白了,快成了白色的的确良了。我很抱屈,又不敢说什么,憋屈着嘴,在看着妈妈缝补那个窟窿眼子。其实,我自己也会缝补东西的,就是没有妈妈缝补得好看。我的针线活儿太一般,与女生比,不行的;但是要与男生比,我肯定第一。平时,一不小心,就弄破了裤子,或是上衣,小来小去的,自己偷着就缝补上了,不敢说,怕挨骂,甚至挨打。
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爸爸已经到牛棚给牛添草料去了。我靠在妈妈的膝盖边,支棱着下巴颏子,仰着面听妈妈说话。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就不知道了。说是有一个猎户打围,打的是一窝狐狸,一个老母带着几只崽子,都让他给打死了,剥了皮,卖了钱。后来,有一天,他还是照常到山上打猎,又看见一只狐狸,是红色的,大瞄了瞄准,感觉很有把握的,正想勾枪的时候,他发现那已经不是红色的狐狸了,而是他的老母亲。他顿时一惊,揉了揉眼睛,仔细看,明明就是一只红色的狐狸啊!可是,当他再次端着枪,瞄准,枪口对着的依旧是他的老母亲。怪了!他很纳闷,不敢开枪,就那么端着枪。那只红色的狐狸也不惊慌,就站在他几十米开外,看着他。然后,慢慢腾腾、一步三回头走远了。到了山尖上,他还看见那只红色的狐狸,停下来,对着望呢。
妈妈,怎么这样呢?我听到这里,惊叹地问。
不要打岔啊!听就是了。这时,爸爸也回来了,仰在南炕头烙着他的双肩,爸爸的肩头有很严重的风湿症状。
这个猎人很奇怪,没有心思再打猎了,回到家里,看见自己的老母亲很好的啊,正在忙着给他做饭吃。
这个该死的红色狐狸!猎人骂骂咧咧着。
怎么什么也没有打着啊?老母亲问他。是的,没有看到什么,猎人不想说,心里很忌讳,也在犯疑虑。
第二天,猎人没有上山,坐在家里,心里七零八落的,很莫名其妙,躺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更不是;整个人磨磨唧唧的,老母亲看着很不解,怎么了孩子?
不怎么的。不上山,待着难受。他说。
那就去吧!
第三天,猎人又上山了,还是那座山,碰着红色狐狸的那座山。
猎人感觉很不舒适,脚步很沉重,像是每个小腿肚子各帮了十斤的沙袋子似的,而且,头也昏昏沉沉的。
树上,有松鸦在叫,叫得闹心。平时,猎人是不稀罕打松鸦这些小东西的,可是今天,却举起了枪,一枪开过去,几只松鸦扑棱棱地落下来。猎人不想捡,回家收拾这些小东西很费劲,又没有多少肉,骨头多,除非剁稀碎,炒黄瓜丝吃。而,却没有管住自己,身不由己地到了树下,捡起松鸦,放在后背的大背包里。
放好了松鸦,刚一抬头,前面不远处,那只红色狐狸就站在一个小雪堆上,头冲着猎人,摇着尾巴,很有节奏,一点也不惊慌,也没有想马上就点头逃跑的意思。
猎人跺了跺脚,想吓唬它,跑了,也就拉倒了。可是,任凭猎人怎么跺脚,甚至挥动手里的猎枪,那只红色的狐狸就是那么站着,看着你。
该死的东西!你可怨不着我了,算你短命!猎人嘴里嘟囔着,举起了猎枪,瞄准,枪口还是正对着自己的老母亲。猎人放下枪,犹豫着,又跺脚,还从雪地上拾起了一个冰块子,投向狐狸,狐狸依旧不动。
真该死!猎人这回连瞄也不瞄了,手快速地勾动着扳机,一声枪响,很清脆,在林子里发出回音。猎人眼看着那只红色的狐狸中枪倒在雪堆下面。他三步两步跑过去,一看,哪里还有狐狸啊?雪地上,空荡荡的。
猎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又使劲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很疼,不是做梦。他再一瞅,不远的地方,自己的老母亲躺在雪地里。他蒙了,发疯似得跑向那个地方。等到了那个地方,什么也没有。
怪了!猎人感觉很不好。不打了!回家吧!他自说自话,很沮丧,耷拉着头往回家走。
到了家里,他喊妈妈,没有人答应。进了屋,再喊,还是没有人答应。他打开里屋,看见炕上,自己的老母亲躺着,胸口的血已经干了……
妈妈,你讲的是真事吗?我禁不住好奇地问。妈妈没有稀罕理我,不说了,继续缝补着我的上衣。
你老贵叔的枪法也是很绝户的,看着猎物,一个也别想跑掉,不说一枪一个,百发百中也差不多啊!爸爸说。那年,我们上山打围,遇到了一个熊瞎子,很兴奋,可是你老贵叔距离我们很远,够不上,我们就慌了,枪打得尽是斜眼炮,一溜邪气的,连熊瞎子的毛也没有枴着。我们就害怕了,个人跑个人的,我猫在一棵倒木下面,熊瞎子越过去了,没有发现我,却撵上了你们叫惯了老黄的他的爷爷,熊瞎子把老黄爷爷小黄爸爸坐在屁股底下,一顿神舔,要不是老黄爷爷小黄爸爸机敏,憋着一股气,装死,早就让熊瞎子舔得只剩骨头渣子了。熊瞎子不吃死的东西。一看,屁股底下的东西,没有活气儿了,就舔了舔嘴巴,晃晃悠悠地走了。没有走多远,你老贵叔他们发现了它,一枪,你老贵叔就一枪,就结果了这个熊瞎子。要不,你现在看老黄的爷爷小黄的爸爸,脸上一块疤一块疤的,那就是熊瞎子给舔的。
我暗地里叫老黄的爷爷小黄的爸爸为黄疤瘌脸儿。现在才知道他的脸,是这样造成的。
我最终还是没有跟着爸爸去看老贵叔。
一天放学后,妈妈说老贵叔死了,已经葬在北山后的一个山梁上了。说,老贵叔临死的时候,很遭罪,满嘴里胡说,说自己是狐仙,又是什么山妖的。家人让他折腾得受不了了,一时没有看住他,他摆弄着自己心爱的猎枪,猎枪走了火,一枪管的火药、枪沙子都一个不拉地喷在他的胸口,等发现时,已经硬邦邦的,死得透透的了。
我眼里的英雄老贵叔死了,而苟老四,那个白白胖胖的苟老四还活得很硬实,连看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神,都那么凶恶,发着狼一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