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呀，继元父母怎么都不在呢？”

    “哦，话一说就远了。王家庄大多数人姓王，只有我家姓吴。我们爷爷是山东的，当兵过来的，国民党政府叫他在两太官河边上收船税。解放以后给他戴了个反动派帽子，后来又说他不够戴帽子的条件，又给他脱掉了帽子，但是他不会干活，日子不好过，我奶奶跟别人走了，是我爷爷把我爸领大，给他成家的。”

    “哦。”

    “我爸爸也是吃苦吃多了，得了胃病，我爷爷死后不几年，我爸也死了。我妈妈是1962年死的，那时继元才十岁……”

    “她是得的什么病？”

    “也不能算是病。那几年自然灾害，饿的。我妈妈身上发绿，得了青紫症，国家给了四两糖，十五斤大米，医院还给打了针，总算活过来了。谁知道她挨饿时，肝和肾已经受了影响，拖了年把多，还是走了……”

    吴银芳和荷芳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荷芳抹了抹眼泪说：“姐呀，现在的日子好过得多了，吴继元还拿到工资。上个月还寄了十五元给我爸爸妈妈。”

     “荷芳，倒不如叫你爸爸妈妈到这边来过吧，也可以帮你挡挡门面。”银芳话中有话，可荷芳毫无觉察：“也好呀，不知道他们来不来？来了倒好，他们来了，我就到自来水厂上班去。”

    吴银芳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来。

                                第二章    香海往事

   “唉，往事如烟，转眼四五个年头过去啦……”一回到家，王玉成就往床上一躺，慨叹了一回，点起一枝烟，回想1969年冬天他初见李一民时的情景……

    王玉成披着一件邋里邋遢的黄大衣，在香海新浦区金州路右侧的一处开阔的厂区门前徘徊。

    厂区临街，街面房是一百多米长丶七八层高的商用房，房顶正中是穹窿状，两侧是中式的大屋顶，富丽堂皇。透过正中的大门廊可以看到厂内：一大片草地，草地后面是四层结构的办公大楼，大楼挡住了后面的厂房，厂房上的许多通气管丶烟囪露出来，王玉成一看就知道那里是铸造以及锻造车间。草地中央卧着一块巨龙一样的碑块，上面刻着“香海良公阀门厂” 的行书。对这一切，王玉成的印象只有一个字：大，太大，规模太大，气势太大！王玉成的“兴州粮食机械厂” 也是搞机械的，与眼前的“良公” 比，粮机厂简直是叫花子。王玉成是兴州粮机厂的销售科长，粮机厂产大于销，企业不景气，改了产品，生产阀门。香海的良公阀门全国第一、亚洲头牌，王玉成想来拉拉关系，求点技术支持，弄点零碎业务加工加工。

    “你们乡下人做的那些阀门，阿拉厂勿做了。阿拉厂现在为中国核电站做阀门，厂部指示，对外概不接待，大叔请回。”良公厂传达室的两个青年人，穿着没有军徽的军装，腰间束着棕色的牛皮武装带，神气活现。弄清了王玉成的来意后，一个年轻人和气地对他说。

    “娘的，兴州市好歹也是个旅游城市，怎么兴州人进了香海就成了‘乡下人’ ？呵，什么都不如香海人，辈份倒是长了！大叔？大叔才26岁……”

    王玉成边沤气边退出传达室，站在厂门那里踌躇，不知道到哪儿去。

    “嘀嘀…”一辆崭新的北京212吉普车在大门口停下。传达室里的两个人闪电一般按下门钮，闪电一般站到门外，“刷” ，齐齐的敬标准军礼。

    那212吉普并没有往厂里开，一个高个子男人下了车，走到王玉成面前。高个子男人清瘦飒爽，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态。王玉成怀着一线希望，摸出介绍信递过去，那个大干部模样的人草草地看了看，随口说：“又是来搞合作的，你们能做些什么呀？”王玉成本来就有些自卑，此时更加紧张，平时巧舌如簧的嘴好像粘上了浆糊，张不开了，只是嗫嚅：“我们是黄桥老解放区的企业……”“哦，黄桥老区！是呀，黄桥是我的老家呀，听我爸说，我老家就在丁家大院对门，丁家大院是新四军的指挥部，我一直想回去看看，还想去看看黄桥战役纪念馆……”那个“大干部” 激动起来。王玉成一看来了机会，连忙接过话头：“欢迎首长去黄桥啊，你去，我来接待！”

    “呵呵，你来接待？你知道首长是谁？他是我厂的革委会主任，是香海市的重工业局革委会主任！”

    “不许多嘴！”首长嗔道。

    王玉成又从包里取出他们的产品说明、企业介绍的小册子递过去。那首长只是瞟了一眼，没有接。他对王玉成说：“我有事情要办。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有人来接你上去。等我有了空再和你谈。”

    王玉成的脑子里犹如响了一声春雷！过了好半天他才说出来一句话：“……谢谢首长” ，定睛一看，首长的车早就没影儿了。

    来接他的人是一个扎着两条小辮子的精神抖擞的小姑娘。小姑娘也穿着没有军徽的军装，一来就向王玉成敬了一个礼，弄得王玉成怪不好意思的。他下意识地瞅瞅自已的邋里邋遢的黄大衣，脸红了一阵子。

    小姑娘的嘴很甜，也很勤。一路上她告诉王玉成，她姓宗，叫宗小红，去年顶替她爸来厂的。先是在金工二车间做车工，兼做通讯报道员，现在是厂通讯组的成员，兼当厂办内勤，刚刚调上来没几天。

    厂革委会主仼的办公室一边连通小会议室，一边连通小接待室。办公室面积虽大，摆设却很简朴：办公桌是老式的捷克式桌子，只是上面铺了厚玻璃，沙发是布包的，书橱是旧的，里面的书也不多。不知道为什么，王玉成看到这些旧东西，心里却感到几分莫名其妙的亲切。

    小辫子姑娘安置王玉成在小接待室坐定，随手打开电暖器，转身斟上一杯茶，就款步轻移，走了。

    傍晚，首长来了。首长自我介绍，他叫李一民，当兵退伍后在厂里当工人，后来当车间主任。文化大革命中，“组织上” 培养他当了厂革委会主任，今年香海市人大召开会议，搞人事安排，他“当选” 为市重工业局革委会主任。

    “我是个刺领。”李一民一面往衣架上挂外衣，一面谦虚地说。

    王玉成走南闯北惯了，各地方言湊合着能听懂。尚海方言“刺领” 就是“粗人” 的意思。

    “粗人？能当上重工业局一把手就不是粗人。”王玉成大胆地说。

    “你只说对了一半。毛主席讲卑贱者最聪明，是说劳动人民有很多智慧，有很多实践经验。实际上，人还是有一点文化好啊！不瞒你说，我没有好好的上学。现在责任大了，感觉到文化不够用。到上面开会，我不能全部听懂，只好会后补课。到下面检査工作，我都是先把要做的事写成纸条，忘了就拿出来看，一项一项的落实。我在会上讲话，照着秘书写的稿子念不下来，每次开会前两天，我都是对着每个小标题预先想好讲什么话，一段一段地记在心里，开会时，先看一下小标题，然后想到哪里讲到哪里。哈哈……”

    王玉成端详李一民，发现李一民外表不失儒雅，至少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粗” 。“呵呵……”王玉成讪笑。

    王玉成试探地给他敬烟。李一民接过来点上：“下次别给我发烟，我要抽自己抽。”

    “言归正传。你的企业介绍呢？”吸了一口烟，李一民歪着头问。王玉成将粮机厂印的那些宣传材料递过去，李一民捧在手上翻看，看了不到一分钟就放到了茶几角上。

    “你们厂有多少台日本数控的630丶6136车床？铣床是多大的？你们的炉子是几个立方的？是电炉吗？高压阀丶气流阀做过吗？你们的化工阀的防腐是怎么解决的？”问起这些，李一民连珠炮似的，不再“谦虚” 了。

    王玉成加油添酱地回答，李一民眯着眼睛吸烟。一枝烟吸完，他打断了王玉成的话：“你知道不知道，我已经到了重工业局，为什么还要兼任良公阀门厂的革委会主任呢？” 

    不待王玉成回答，李一民自己接下去说：“良公是亚洲阀门的头牌。文化大革命中，技术改造方面、生产方面受到了一定影响，现在正在恢复。目前我们国家在搞核电站，打算建在秦山，核电站的设计也是在香海搞的，工程指挥部也在香海，目前隶属于工交组。核电站的关键是各种高级阀门，这些东西外国人是不卖给我们的，研制和生产核电阀门的任务己落实到良公阀门厂。你说我能走吗？”

    王玉成忘记了李一民关于吸烟的表态，又递过去一枝烟，并顺手打着了打火机递过去，李一民似乎也忘了这茬，接过去就抽。

    “油田丶气田丶输水丶排水丶化工丶化肥这些方面的阀门，良公都停止生产了，全力以赴上核电。你刚才说了你们能做，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只要有了那个摊子，有了那些设备，有了那些工人，我相信你们能够发展起来。明天我就安排良公技术科丶生产科的人跟你回去，考察一下。如果可以，良公再在技术和设备上支援你们，给你们武装武装，你们就做良公的生产基地或者叫做‘横向联合’ 企业吧。”

    “好好好……”

    “怎么不好呢，兄弟，我也当过工人，了解你，大冷天还在外面跑，求你求他的。再说，支持你们是为国家丶为人民丶为老解放区做贡献，我何乐而不为呢？”

    李一民端起茶杯，似乎是“送客” 的暗示，王玉成却磨磳着不想走，他想请李大主仼吃晩饭，又不敢开口。

    “李主任，你是工人领袖？”尴尬中，王玉成忽然问到这个，问出了口他就后悔：这不是暗喻人家是造**司令、造**起家的吗？

    “是工人，不是领袖，我又不是顾正红。”李一民没有任何反感，反而来了兴致：“我们造**，造的是老干部丶老革命的反，我们反对的是他们的资产阶级思想和反动路线，不消灭他们的肉体，还给他们发工资。”

    “你是怎样出名的？”

    “我出名是安亭事件。香海报纸不宣传正确路线，不刊登革命的文章，我们要去北京控诉，在安亭火车站拦了一辆火车，嗯。还有一次就是解放日报亊件了。他们是保皇派，我们的副主席——你知道的，副主席当时是香海工总司的司令——亲自去谈判，要求他们宣传革命路线，而他们却想动用武装人员来镇压，当时我调了几十辆大卡车将解放日报社周围所有的路口都堵上了！最后解放日报转变了态度，热情支持工人运动。”

    王玉成简直以为自己在听单田芳说岳飞爷爷时代的故事。他揉了揉眼睛：那个睡在铁轨上拦火车丶站在汽车顶盖上冲击报社的造**悍将就是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人吗？

    天色暗了下来，机关食堂的师傅端了个托盘进来。托盘里是两碗面，两双筷子，一盘白斩鸡，一小碟花生米。托盘里还放了一个脏兮兮的本子，本子上夹了一枝圆珠笔。李一民熟练地取下圆珠笔，在本子上签字。

    “李主任，我请你到外面去吃……”到现在王玉成才说出了这句话。

    “废话！吃了又是开发票回去报销是不是？你们乡下企业都是这个样子！你看我，吃了记账，扣我的工资。”

    “那么，下次李主任去兴州、去黄桥，我请你到江边上吃江鲜、吃刀鱼……”

    “好啊小子，你舍得，我就吃得！”

                               第三章    姐夫的决心

    “王主任，你家老婆……来了。”兴州粮机厂女出纳徐美红风风火火地踏进王玉成的办公室，赶急着忙地说。粮机厂革委会的主任室位于办公楼的二楼，财务室就在主任室对面，中间隔着走廊。徐美红的位置靠窗，一眼就看到工厂大门，看到主任家里来了人，徐美红赶快去主任室报告，不能说沒有“讨好” 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