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我妈来了。”

    “哦，你爸没有来？”

    “嗯。”

    “听你姐说，你妈来了以后，你想进水厂？”

    “不，我不去。”荷芳不假思索，淡然地说。王玉成偷偷地瞄了荷芳两眼，觉得她不像在说假话。

    “中午我和你姐去看看你的母亲。吴继元在哪儿干活？你去叫他一下。”

    “好，我走了。”

    王玉成送荷芳下楼，陪着她走到厂门口。厂门门楼重新修砌过，并排挂着“兴州粮食机械厂”和“兴海阀门厂” 两块牌子。厂区正中是中央大道，道旁全是樟木树。两边的车间，前一半是老房子，后面的新式通用车间是与香海良公阀门厂合作后新建的，整个厂子有了几分良公的派头，一股得意的情愫在王玉成胸中游动。

    促成了与香海良公阀门厂的橫向联合，兴州市革委会研究提升王玉成为粮机厂革委会副主任，粮机厂的党总支书记兼革委会主任王葆璋的意见是：应该任命王玉成为主任。理由很充足，现在两块牌子，份量重的那块牌子是王玉成的功劳。再说王葆璋年纪大了，即将退下来。还不如一步到位，让王玉成当主任，王葆璋仍当党总支书记。这样配合最为合理。市革委会征求了工交财贸党委的意见，不到一个月，王玉成当上了主仼。

    送走了荷芳，王玉成转身往右侧第一个车间走去。他每天都花两三个小时在车间转，车间里有良公的技术人员、良公的先进装备、先进工艺，粮机厂的人员正处于学习和适应的过程，他不放心。另外，对于新的工艺，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兴趣浓厚：机床攺了数控，精度提高了数量级，基本不出废品，他常常站在旁边看着自动切削，一看就是半天；还有防腐的活儿，粮机厂原来是让工人往机件上刷防腐涂料，现在搞了个密封的喷涂房，将产品送进去，喷雾后高温烘烤，那涂层亮晶晶的，近乎透明，却又不怕酸碱，不怕鎯头敲，真是教人不得不服。

    阀门产品搞上去了，企业面貌大变，蒸蒸日上，不久就被工交财贸系统调整为“规模以上企业” 。什么是“规模以上企业” ，王玉成一直没有搞明白，他推测，大约是“上了层次，高人一等” 的意思吧！

    过着“高人一等” 的日子，王玉成并没有忘乎所以，他的危机感时刻存在着。普通阀门虽然因良公的支持而上去了，但国內丶市内同类型厂家发展也很快，更加令王玉成感到紧迫的是：良公阀门厂现在生产核电阀门的技术丶工艺是国家级机密，绝对不允许扩散，再不可能去搞“横向联合” 了。王玉成和他的厂子要想与时俱进，必须不断创新丶进取。“向哪个方向进攻呢……”王玉成经常苦思冥想。想来想去，王玉成脑海中总是出现粮机厂老主任王葆璋的形象。去年秋天，王葆璋突然中风了，症状凶险，失去意识。人民医院检查发现，王葆璋脑血管破裂，颅内大量出血，当即进行了手术。手术后情况好转，一度恢复了意识，守在床边的王玉成发现王葆璋很着急的样子，嘴里含混不清，不知道说什么。王葆璋的夫人说：葆璋好像是叫王主任不要弄粮食机械了，要弄船上的东西。王玉成又是答应又是点头，两手紧紧握住王葆璋的手，王葆璋好像放了心，沉沉的睡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王葆璋的追悼会开过之后，王玉成留住参悼的市长伍宇文和工交财贸系统的主任何林，将王葆璋的遗嘱向他们汇报。

    伍宇文和何林对王葆璋这位老同志至死仍在考虑企业发展的行为深为感动，要求王玉成建一个厂史室，将这一幕表现出来，永远学习。

    “王葆璋同志的观点是超前的，是正确的。”三个人对王葆璋的遗嘱议论了半天，何林首先发表意见：“粮食机械能养命，不能发展，或者说发展空间不大，老人家要砍掉粮机，说明他对新的产品已经做了调研。”

    伍宇文说：“造船是永恒的产业，中国会成为世界第一造船大国，但粮机厂的条件不适合进入造船行业，王葆璋同志没教我们粮机厂造船，而是要搞‘船上的东西’ ，非常有含义。‘船上的东西’ 是什么？值得我们研究，研究得好，将会开辟我市新的经济増长点。”

    王玉成非常想去找一下李一民，与他“研究” 一下“船上的东西”。与良公阀门厂合作以后，王玉成经常去良公厂，也经常见到李一民。最近，他不怎么去香海了，良公厂的原副主任也升为主任，这位新主任在电话中告诉他，李主任已定在局里上班，不再兼仼良公的主任。王玉成打听李一民的电话，良公的主任说，李主任的办公室在市革会，他也不知道号码。王玉成明白了：香海市革委会领导的电话是不对外的，而且大人物一般不用电话，他们习惯于听汇报，没有“汇报”的渠道，就解决不了问题。当然，王玉成有了良公这层关系，沟通李一民的可能还是有的。王玉成决定，近期到良公厂去一趟。

    王玉成刚回到办公室坐定，小会计徐美红又来了：“王主任，你老婆来了！”这一次，她说得干脆利落，但王玉成根本不相信：“她来了还是你来了？涮我呢？！”“吴银芳来了。”徐美红撂下五个字，一溜烟跑了。

    王玉成坐着没动。不一会，吴银芳果然来了。吴银芳与他商议买点什么东西去荷芳家，王玉成说：“随便。”

    “荷芳说过，她妈妈来了以后她要去水厂上班，要不要让她去？”

    “她不去。刚才我问过她了。”

    “哦，不去也有道理。你看那个江泽宏，将吴继元调那么远去受罪，还说是照顾他。前些天水厂要确定一名半脫产的维保组长，他怎么没有照顾吴继元？我看荷芳还是有些血气的，她也把江泽宏看穿了！算了，王玉成，你把继元弄到你们厂里来。”

    “我是两个厂的主任，安排两个吴继元没问题吧？但是我不想这样做，我希望他能自己闯，我从后面推动推动他，要是李主任能帮我批一点水管子就好了……”

说到这里，王玉成一咬牙，拿起电话拨到良公阀门厂办公室。

    “喂，你好，请问哪位？”电话里传来银铃一般的声音。

    “啊，小宗啊，我王玉成啊！”王玉成对宗小红的声音太熟悉了，第一次见面印象就很深，后来搞横向联合，两个厂来来往往的，与宗小红多次接触，已经非常熟悉。宗小红在良公阀门厂干得也不错，从车间调上来以后，先在厂部通讯组兼总办内勤，恢复了党委以后，党委和革委会合在一起办公，厂里设了个综合科，让宗小红当科长。良公阀门厂缺乏党群干部，王玉成听说组织上正在往这方面培养她。

    “王主任，侬香海勿跑啦？大家都想你呢……”

    “是谁？”吴银芳的脸色沉了下来。王玉成向她摆摆手，示意她别讲话。宗小红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于是王玉成就问她是不是又进步了，当厂办主任了吧。

    宗小红好像不如意：“厂办主任我不会当哦！我还是综合科，打杂的命，你王主任来了我给你倒茶——呵呵，你第一次来，我给你倒茶的，你忘了没有……”

    “哪里敢忘了，天天想着报答你，哈哈，小宗啊，我这次又要麻烦你啦，你帮帮我的忙，大恩不言谢啊。”宗小红还没有开口，王玉成又性急火火地说：“你能否帮我联系一下李主任，实不相瞒，我有些事情要请教他，还要请他帮忙。不过都是公事，不是什么开后门的事，你要说清楚。”

    王玉成担心宗小红会推托，话音刚落，就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不过那边的宗小红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嗬嗬，不用我联系了，你要来就直接来。上次李主仼来我们厂，还骂过你，你知道他骂你什么？他骂王玉成那个东西是有事有人无事无人，好久都不到香海来看看他。嗬嗬……”

    放下电话，王玉成揪住吴银芳的耳朵，把她的脸扭转过来：“听到没有？李主任想我呢！我下午就上香海！”

    吴银芳恼了，一抬手架开了王玉成：“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你就抖起来了？那电话里说香海人在想你，是不是？等着你去幽会呢，还是化蝶呢……”

    王玉成了解吴银芳，他知道吴银芳心中巴不得李一民这次再帮一下他，他知道吴银芳的发狠实质上是在撒娇。王玉成饶有兴致地欣赏老婆娇嗔的模样，他似乎第一次发现，老婆的身材虽然不太高，但却很匀称精致；老婆的皮肤虽然不太白，但却很细腻；老婆生气时，两颊泛起一圈微红，竟显出了几分妖冶妩媚。王玉成暗暗地想，从香海回来以后，一定要认真地丶仔细地“爱一爱” 他的老婆。

                                     第四章    风云际会

                                           一

    一幢深咖啡色的大楼稳重地屹立在狮子河入江口北岸。大楼是1949年前香海最高的建筑，高24层，说到“24层楼” ，全中国的人都知道是这幢楼。大楼经过重装修、涂刷，仍显得古朴沧桑，那一排排的窗口，那巨大的玻璃旋转门，那门楣上红木镏金匾额上的“国际饭店” 四个字，都在向人们叙述着香海的过去。

    王玉成第一次入住这里，他躺在床上算了一下：72元一天的房费，相当于他半个月的工资了。不过他没有心疼——好久不来香海，这次要约良公阀门厂的老朋友、新朋友来玩玩谈谈，还要去香海市革委会去办大事，没有一个理想的活动场所是不行的。

    刚才与良公阀门厂联系，宗小红说，厂革委会主任和新来的党委书记正在开会，还没散呢！王玉成一看手表，已经快到下午五时，总不能赶过去吃人家的晚饭吧，他打算第二天早上再过去。于是对宗小红说：“新来的书记我还没有见过面，我想请主任丶书记晚上来国际饭店吃个饭。”王玉成想，如果宗小红客气、推讬，那就算了。不料宗小红却大包大揽：“好啊，让你破费啦！散会后我跟他们说吧，万一去不了，我会通知你。六点钟以前没有电话，你就去订餐吧。”

    “嘀——”门铃响了，王玉成一开门，迎面的人竟是宗小红，后面是主任和书记。主任、书记年龄都有四五十岁，可以做王玉成的伯伯叔叔了。寒喧时，王玉成偷偷地看了一下手表，才五点四十呢。

    书记很和蔼，说话时总是亲切地盯着对方，好像真主在布道。王玉成想，这位书记无论说什么话，听的人都会百分之百的相信并且真心真意地服从。良工的主任与王玉成是老朋友，他开门见山地告诉王玉成，这位马书记是一位老资格的党务工作者，是李主任信任的人，也是经李主任提议安排到良公来当党委书记的，有什么事要麻烦李大主任，直接跟马书记说就行了。他这么一说，王玉成顿觉轻松，好像什么事情都已经解决了。坐在餐桌前，王玉成简单地向马书记介绍了兴州企业的情况，冷菜上齐以后，一伙人端起酒杯就开始天南海北地侃，再也不谈工作，大家不亦乐乎。

    酒足饭饱，王玉成示意驾驶员从车上拿来三份礼盒包装的黄桥烧饼，马书记问王玉成：“就带了这三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