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雪花是朴素的

与一朵腊梅、 一枝迎春相比
一朵雪花是朴素的
尽管一阵风让它有些张扬
可它骨子里的安静
能引来一场浩大的春风

它们在大地上很容易抱成团儿——
手牵着手
肩膀靠着肩膀
关于热爱 、关于自己的身世
它们让大地轻易张不开口
它们就像我那些老实巴交的乡亲们
静静地
在冬天积蓄力量

一朵雪花是朴素的
我们总是把一个
看成一群

一朵雪花是朴素的
它甚至不习惯
与陌生人面对面的交谈
它更没想过被人捧在手心
所以它不小心就会流下热泪

而我在外这么多年
时常仰起头望望天空
一点点加厚着心中那一朵云的份量

在北方的大风刮起来的时候
它会抛开自己的忧郁，果断打开

一只装满雪花的口袋

◎我相信星星，只会上下运动

在大年初一的老家

鸡鸣三遍

摆供奉的屋子

一盏节能灯与两根红蜡烛

从去年照到今年

不知它们的光，哪个能最早

触摸到我的先人，以及

下界的百神

窗边下的玉米垛

隐约现出半边轮廓

几颗星子，在天空很安静

如果，我此时推开窗

如果，我捧出童年的肚兜

它们，会不会选择几十年前的那个时刻——

齐刷刷地

落下来

◎回到多年以前

那时我父母的身体很硬朗

那头叫老黄的牛

拉起犁来轻松自如

门前的小河还是自西向东

河里的鱼虾，还是

不紧不慢地游弋

那只最不听话的鸭子

依旧把蛋下在臭蒲丛里

五爷爷的背还没有驼

我蹲在他的膝前

听他扒瞎话

听够了就远远跑开

把顶端缠满面筋的一根长杆子

颤微微递到一只知了的身后

如果时光继续倒转

我希望我是一只蚱蜢

我的一生

都飞不出村边的那片草地

透明的阳光下

我只吃青草，不啃庄稼

◎干旱的夏天

村庄里所有的压杆井都成了摆设

像一群公鸡忘记了怎样打鸣

皮垫钱迅速老化、破裂

像衰败的荷叶

庄稼和少有的牲畜身子骨松垮

聚在一起的乡亲们也很少高声喧哗

对停在某家门口的小轿车

也不再指指点点

三年前就打下一眼深机井的堂兄

小心隐藏起得意之色

这天清早我从坡地回来

心里念叨着那些弃我们而去的野草（菜）

在大门口迎面碰见年近八十岁的父亲

用假牙起劲地咬下一截

从自家用自来水养活的小菜园里

刚摘下来的一只黄瓜

并且把剩下的一截

默默递到我跟前

◎雨后

这个在城里失业
回老家小住几天的男人
双眼望着屋外
一场小雨刚刚湿过地皮
一只鸟在院中的石榴树上梳理羽毛
一根晾衣服的铁丝上
还有一排更小的鸟
张着清澈的眼睛

一只狗钻出了窝
朝着它们吠叫
石榴树上的鸟儿不见了
只剩下它们
也许因为翅膀没有长全
也许因为天真
没有半点要飞走的意思

它们，张着清澈的眼睛
把一个大男人——
看哭了

◎大风，吹不动

这是夏季
几个野小子在果园里跑来跑去
扑簌簌的野风吹着扑簌簌的果子
矮的树
那果子他们跷一下脚就能够着
高的树
他们叠罗汉
欢天喜地的他们没有注意
果园旁边几座凸起的坟
老成、安静
我怀疑它们故意眯起眼睛
假装不在意流逝的时光
假装对这几个野小子不屑一顾

跟树上的果子一样，它们

也是土生土长的果子，所不同的是
这些果子，大风
吹不动，就连它们头上的野草在风中摇晃
也与大风无关

◎姐姐

姐姐，告诉我
那年冬天，我在一年级放学的路上
被大风吹开的围脖
为什么总也系不上
姐姐
我小时候偷吃生茄子和生甜菜
你对我说你可不能吃多了
否则你的牙齿会变黑
你说话很可能会含混不清
可是，姐姐没有告诉我
对于那些疯长的地瓜蔓儿
人们为什么要一遍一遍去翻动
那些切出来的地瓜干晾在地上，像不像
一个人的脚印渐行渐远
姐姐你远在东北
你没有告诉我一场大雪是否已经封山
……

姐姐，我们相逢在老家的春天

我们对着头坐在一起抽烟
对各自漂泊异乡的困苦

不置一词

◎这是我的家

鲁东，鲁东高密
没有高山
一落笔就是三百里平原
被浩浩荡荡赶来的风
温情地吹
一座小村庄就是我最大的世界
最小的根
村庄里有密密匝匝的槐花
有蜜蜂
地里有成片成片的油菜花
有蝴蝶
这是我一年当中最喜欢的
死去的人都变得年轻
活着的人历尽沧桑
我爱他们爱得死心塌地
尽管我一不会绩麻，二不会种瓜

◎我对一种野菜顶礼膜拜

我要说，该死的六零年

我不理解

那是怎样一份情感——

父辈们沉默如山

毫无怨言

饥饿让他们找不到唇、找不到胃

甚至找不到泪水

多好的庄稼

从土中来

又到土中去

它们不是钢铁的物质，它们

随风而逝

现今我的堂兄

体格魁梧，身高一米八

要感谢我的二大爷，当初

偷偷藏起的三个地瓜

村里的最后一棵老榆树

被村民剥光了衣服，羞愤而死

那年的冬季

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来年春天的坡地

一种叫做齐齐毛的野菜

白天割，夜里长，叶子油黑粗壮

娘说：这是老天爷

要人活

◎秋风中的父亲

秋风一路向西

扫过广袤的平原

扫过父亲的五亩六分田

父亲颤抖的双手

已经系不住马笼头

拽不动

越来越瘦的老黄牛

父亲手指的关节

变形、粗大

像一个个小拳头

像一个人一生甩不下的包袱

父亲的旱烟袋

把每一锅秋天

咂得很红火

现在，每一年霜降

都把我父亲

硬生生往土里夯

父亲喜欢赤脚走在地里

他不相信一场秋风

会将他连根拔起

◎回家

如果我在春天回到故乡
我想先到油菜地里转一转
采一束捧在手心  
或者干脆举在头顶
等我踏进家门
见到年迈的父母
他们就不会看见我满脸的风霜
而是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
在一束油菜花的照耀下
现出孩子一样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