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二个姐姐。

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就我家那对小棉袄，绝对是用黑心棉做的，曾几度把我爸脸气得发黑，气得半死，当时我们家住的是土砖瓦房，幸亏不是楼房，否则我爸早跳了。

“早知道这么不省心，当初在你们出生时把你们掐死就好了。”每当我爸想起他的小棉袄时，都会咬牙切齿，悔不当初，可见，在姐姐们出生时，我爸还是很喜欢的，也曾暖过他的心，不省心是以后的事。

我大姐出生时，家里还是很高兴的，虽然是女孩子，毕竟是头胎，传宗接代的事还可以指望二胎三胎。到我二姐出生时，爷爷奶奶的态度明显就变了，看了看躺在床上虚弱的我妈，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丢下一个白眼就走了。留下我爸乐不可支地抱着我二姐爱不释手：“丫头好，丫头好，丫头是爸爸的贴心小棉袄。”

从此，我爸背上背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在村里昂首挺胸，每天乐乐呵呵的，一点也不觉得有俩丫头片子是丢人的事。要知道，那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重男轻女的现象还是很有市场的，特别是在农村，谁家要是连着生俩闺女，全家人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连走路都是低着头走的，更怕与人发生争执，否则会被人嘲讽为“孤老”，就是说以后女儿长大了嫁人了，自己老了就会无人养老送终。即便是再有道理的事，只要被人骂声“孤老”便蔫吧了。

我爸不同，自持读了几天圣贤书，认得几个鸟字，偏要倡导男女平等，非要说生男生女都一样，众目睽睽之下把我俩姐宠上了天，宠得比人家男孩子还骄傲，还霸气。

那时候的农村孩子，都是长到六七岁了看实在不能再拖了，家长才把他们送到学校去读书。所谓读书，也就是早上早早起床，帮爸妈收拾好了屋子喂饱了鸡鸭，然后背着只有语文和数学俩本书的洋布书包去上学，放学后赶紧回家，因为还有一大推的家务事等着他们，包括做饭，哪怕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灶台高，但是可以用小板凳搭台。用现在的说法，简直就是半工半读。

但是，我的大姐，我爸当儿子养的大姐，不管家里贫穷，不管爷爷奶奶的反对，硬是在我姐还只有三岁的时候就把她塞到学校去了，成了全校年纪最小的学生。而且，只要是我姐在读书写字，无论家里多忙，都不让她插手家务，只要是我姐想买学习用品，无论家里多穷，哪怕是卖掉口粮，我爸也会买给她。

我爸说：“养儿不读书，只当养头猪。”

我爸还说：“老大一定要考上大学，这样弟弟妹妹才可以跟着上。”

但是，天算不如人算，一向乖巧听话的我大姐在读完小学以后就再也不肯读书了。

这怎么可以？这可是我爸的死穴。何况那时我姐还十岁未到。

我爸先是各种诱惑，说只要你读书，就给你缝的确良连衣裙穿。

不，我姐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要的确良连衣裙，我不要读书，读书一点都不好玩，上课不能讲小话，下课了还要写作业，写错了还要打手板。

我爸又恐吓她，说你不读书晚上就把你关在门外让狼把你叼了去。

我姐刘胡兰附体，一副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说宁愿被狼叼了去，也不读书，我就不信狼窝里也有学校，也有啊喔饿。

我爸说到做到，还真把她关在门外过了大半夜，那时候的治安非常好，没有人会拐卖儿童的，即使关上一整夜也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只是我妈一宿没睡着，故意将门扯开一条缝，跟她循循诱导，苦口婆心。熬到下半夜，我姐没妥协，我妈投降了，将她一把拉回怀里，又爱又恨。其实在我妈眼里，女孩子也没必要读那么多书，能认个倒顺就可以了，她自己就是大字不识的文盲，不也活的好好的。只是迫于我爸的威力，不敢反抗而已。

我爸实在没辙了，像老鹰提小鸡似的将我姐拎起扛在肩上就往学校走，任我姐拼命挣扎也是无济于事：

“还反了天了，老子出钱让你读书还能害了你，当初你爷爷但凡还有一点办法也会让老子继续读书，老子若是还能多读点书，哪能让你们娘几个受这些苦。”

只是这些话，这些道理，让还只有十来岁的我姐又如何懂得。

我爸把我姐丢在课桌上用力一按，对着老师说：

“她若想逃课，你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不找你抵命。”

话虽如此说，也没有哪个老师真把我姐往死里打，不过用细藤条做的教鞭在我姐手板上倒是留了一条又一条，还泛着血丝。我妈心疼的不行，摸着我姐的小手吹了又吹：

“丫头呀，你咋就这么犟呢，读书又不挑又不担的，老师在前面讲着，你只负责听就行了，有那么难吗？何至于吃这皮肉苦呢？”

在我妈看来，读书是件挺轻松的事，我爸怒目而视：

“该，不读书就该打，打死活该。”

于是，每天我爸都扛着四肢乱舞的我姐去学校，每天对老师都重复这句话：

“她若想逃课，你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不找你抵命。”

如此坚持了半个月，终于有一天，我爸前脚刚到屋，后脚老师就把我姐送回来了，说恁的孩子还是恁自己教吧，恁即便不找我抵命我也不打她了，她死活都不读书不写字，光坐在教室里有什么用。

我爸这暴脾气，彻底被我姐点燃了，他来不及跟老师道歉，脱下解放鞋对着我姐就是一顿猛抽，嘴里骂骂咧咧：

“你这么小的年纪，你不读书还能干什么？以后又只能和老子一样干苦力做苦活，人家女孩子想读书爸妈还不让，老子砸锅卖铁让你读书你还不读，不识好歹的东西，叫你不读书，叫你不读书，老子今天就打死你，免得你以后受苦老子看着心里疼……”

我姐抱着头拼命跑拼命逃，嘴里也在嚷：

“妈妈，爸爸要打死我，快来救我啊，妈妈，爷爷，奶奶，救命啊……”

我姐越跑我爸越气愤，就追着打，追着揍，想想看，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被一个一米八的汉子追着打，不出两个回合，我姐必死无疑。

我姐凄厉的呼救瞬间就惊动了全村，全村人都跟着看现场直播，谁也不敢劝，我妈吓坏了，死死的拽着我爸就是不松手：

“你把她打死了我跟你拼命，不是你身上掉的肉你不心疼啊，娃啊，快去找你爷爷奶奶，看他敢不敢打你爷爷奶奶……”

我爸当然心疼，就是因为太疼我姐了才逼着让她读书，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爸眼泪哗哗的：

“娃她娘啊，我这是为她好啊，她现在不读书，以后会有吃不完的苦的，我们得让她读书啊，她现在是年纪小不懂事，可是我们懂啊，我们不能依着她的性子来啊，她以后会后悔的啊……”

我爸捶胸顿足，继续追着打，一直要把我姐打到学校为止，我妈拼命拦着，护着。

……

“不好啦！不好啦！娃她奶奶投水啦，快来人啊，快来人救命啊！”

正当剧情高潮时，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

我爸一愣：我妈投水啦？为嘛事？不行，娘亲为大，先救下我老娘再说。

我爸穿上解放鞋，拉着我妈就往池塘方向跑。

我奶奶卷着个裤脚站在水里，双手叉腰，看见我爸来了说：

“你再打我大孙女，我就死给你看。”

我爸一看这架势，知道无回天之术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