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是一个苦命人。
她自己常说,三岁时把外婆“克”死,六岁时把外公“克”死。一个南蛮子和尚说她生在初一,命很“毒”,“克”双亲。显然和尚的话毫无科学依据。可就是因为这句话,母亲一生都生活在无尽的自责中。每每提及,就忍不住落泪。外公离世第二年,由街坊通说,母亲入住奶奶家做了童养媳,那年她七岁。
结婚后的母亲,生活并不幸福。父亲是一个念过私塾,当过兵的男人,打心眼儿里有点瞧不起母亲。记忆中,父亲主动和母亲说话的次数不多,还时不时对她发脾气。而母亲从来不和他吵。其实,无论和谁,吵架的事永远找不到母亲。母亲天生是一个劳累命。父亲二十多岁开始生病,犯起病来从炕上滚到地下,从地下滚到大街上,直到四十八岁做了手术才好转。在这期间母亲白天去田间劳作,抽空去医院看护父亲,晚上洗刷缝补衣服经常到半夜。可就是在如此忙碌中,她也会把屋子和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把破旧的桌椅擦拭得一尘不染,就连家里仅有一面残旧的铜镜,也经常泛着明亮的光。母亲的手很巧,她会剪头,会做过年时供奉的花样馒头,会编竹篮,会给出嫁时的姑娘绞脸……母亲的人缘很好,凡是左邻右舍说到眼前,她一定有求必应。
母亲是善良的。有一次外出卖火烧,剩下一个烤焦的没人要,一天没吃饭的她本想留着在回家途中垫垫饥,可在路旁看到一个要饭的老人,她却毫不犹豫地把火烧给了他,自己硬是撑着走回家,晕倒在过道里。她总是说:“吃亏是福,老天爷是长眼睛的,他不会亏待好人。”我把母亲的这些话一直背在身上,大字不认一个的母亲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老师。
母亲生我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每当家里飘起馍馍香,每当母亲把街门一次次打开又关上;每当她心神不定,坐卧难宁的时候,就是在外上学的大哥大姐要回来了。母亲见到他们先是流泪,又微笑,微笑,又流泪。我当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哥大姐要回校的头一天晚上,母亲几乎彻夜不眠,给他们赶做吃的,收拾行李。轻装回家的他们,走时就会被各种各样的包裹所包围:手里拎着的,肩上挎着的,背上背着的。我多少次想偷看一下那些鼓鼓囊囊的包里装的究竟是什么。可每当醒来时,它们就已经被母亲牢牢地拴在大哥大姐的身上。当然这一切后来也演绎在我的生命里。任何一个母亲,她的心都永远追随着自己的每一个儿女。
多少年的岁月如流水一般弥漫而来,那些日子叠印出的潮水愈涨愈高,渐渐逼近,湮没了我。
母亲老了。她的眼皮松弛,满脸皱褶,因年轻时劳累过度而佝偻的后背,使她的人萎缩了一截。父亲的突然倒下和瘫在炕上的五年,她的精神倍受打击和折磨。母亲脸上时常挂着泪痕,但在我们面前却从来没见她哭过。倒是父亲离去的那一刻,母亲哭得昏天黑地,似是把一辈子的伤痛和冤屈全部哭了出来。父亲离去的第二天,母亲瘫了,一句话也不说,牙齿和双目紧闭,浑身抽搐不止。在医院抢救醒来的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了她眼角深处两道清晰的泪痕。
阅读母亲已有几十个春秋,她就像历史文化长河中一部长长的史诗,我至今才读懂其中一个小小的章节。母亲真的老了。这次回家,是我把她扶起来的。瘦弱的身体弯曲着,像一棵被枝叶吸干养分,几近枯竭的树。手上青筋暴露,骨节突出,纵横交错的纹理似在诉说母亲一路走来的艰辛。但她注视我的目光还是那般慈爱和安详。我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是的,有母亲的人永远是孩子,无论他有多大,多老。有母亲的人是踏实的,因为你无论走到哪里,都走不出她的视野,都有一根长长的线拉你回家。我常常不敢认真地打量母亲,因为从她身上,若干年后,我必定也会成为一个现在的她。我感到对时光流逝的恐惧,感到生命的紧迫,更蓦然懂得对幸福和拥有的珍惜。我禁不住拥着母亲,给了她一个深深的,完整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