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已深,白日的喧闹渐渐归隐。窗外,夜色如墨。小小的书房,柔柔的光氤氲着。书架上一排排书们沉静不语。墙角的栀子花,静静地绽放,馨香弥漫。
一个人闲闲翻看着,突然,白石老人的《蛙声十里出山泉》定格于眼前:青山远黛,两岸巨石,一湾溪流,几粒蝌蚪摇曳着小尾巴蜿蜒顺水而下。它们不知道已离开了青蛙妈妈,还活泼地戏水玩耍呢。画面上不见一只青蛙,却使人隐隐如闻远方蛙声一片。好美的意境!
“咕呱——咕呱呱——”,久违了的蛙鸣破空而来。
先是隐隐约约的三两声,渺远,孤独,浅浅低低,梦靥一般,微微颤栗于心房。继而四面蛙声起,响亮,清脆,直直撞击耳膜,似是真真切切的了。
微微闭眼,仰靠于沙发上。思绪飘忽到了遥远的童年,遥远的乡下。
“蛙声近过社,农事忽已忙。”一场新雨后,秧田里漾满了水,农人们便忙碌起来。男人在田里犁田,耖田。休息的时候,这家汉子的女人会笑眯眯地迎上来,为男人揩一把汗,麻麻利利地解开网兜,一个老大的洋锅里,鸡蛋油盐干饭,喷香扑鼻。女人会含笑看着自己的男人吃完全部的一锅饭。
天麻麻亮,秧田里早已笑声一片。妇女,老人,半大的孩子,坐在“秧马”(方言,一种拔秧用的做在水田里的农具)上,“秧马”下方是平整的木板,可以在水田里滑行。坐垫与平板之间一根立柱支撑着,立柱上绑着稻草或者竹笋叶,用来捆秧苗的。拔秧是轻松细致活儿,许多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抄水嬉闹,甚至用乡俗俚语打情骂俏。笑声迎来了黎明的第一缕曙光。
小孩子们,在阳光下戏耍,拿着小桶,找蝌蚪。池塘边,菖蒲,臭蓬草的根部,常常有一团团墨黑的蝌蚪游来游去。娃子们会舀上来一些,嘻嘻笑着,给蝌蚪喂食,期盼着这些黑色的小可爱,变成绿衣裳的大青蛙——往往是美梦幻灭。这个过程得两个多月呢。
这时节的蛙声,透着甜腻儿。据说是求偶期,呼唤着美好的爱情,那声音,自然甜甜腻腻,透着爱情的味道。印象中的蛙声如鼓,则是秧苗分蘖拔节,孕穗扬花的时候。
夏夜里,夜空中那么多的星星,闪闪烁烁。萤火虫在身旁缠缠绕绕。“轻罗小扇扑流萤”,孩子们用的可是阔大的芭蕉扇,在稻场上扑打着流萤,又装到瓶子里,一闪一闪的。这流动的光装饰了孩子们夏夜的梦。空气里,混杂着青草味儿的香。我们躺在稻场毛竹板床上,数星星,听近在咫尺的虫声,蛙鸣。“唧唧,唧唧”,轻声细语,如恋人般说着悄悄话儿。“咕呱——咕呱呱——”浪涛滚滚,排山倒海,此起彼伏。好家伙,那阵式,如庞大的乐队,这是一场免费的交响乐。“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大约就是这样的意境。
记忆里,这样的夏夜,我常常独坐窗前,一盏煤油灯相伴, 演算着一道道习题:因式分解,二次函数,相似三角形;光的反射,电磁感应,阿基米德定律;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倦了,累了,就放下笔。此时,始觉窗外蛙声阵阵,不绝于耳。““咕呱——咕呱呱——”这鸣声,激昂,铿锵,果敢有力,是催人奋进的号角吧。听一会儿蛙声,洗一把脸,又沉浸在古老的公理定理运算公式中,演算着一个农家孩子美好的梦。
我背着这些古老的公理定理运算公式,走出了乡间,在城里读书,又教书。每天和一群孩子堆在一起,诵读诗文,批改作业,运动操练,郊游踏青。一个又一个寻常日子,迎来朝阳又送走晚霞。一茬又一茬的学生,个子高了,送出了校门,又迎来叽叽喳喳的小不点。蓦然回望,二十年已过,两鬓华发暗生。
“咕呱——咕呱呱——”那催人奋进的号角,那亲切的蛙鸣,原来早已远离了我的生活。我那如诗般宁静的故乡,如今,遭遇新一轮所谓的现代化进程大开发,挖山毁林,圈田地填沟塘,轰隆隆的机器轰鸣声淹没了熟悉的乡音。
夜,深了。窗外,一片寂静。细细聆听,月的清辉洒落栀子花上发出的细小的沙沙声似乎也能听得见,只是没有了蛙声。哦,蛙声,蛙声,恐怕它只能成为我心底永远拂不去的幻听,成为白石老人画里的“蛙声十里出山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