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摸了摸胸口的衣袋,颤颤地掏出一个类似随身听的东西,按了一下接口,他对着那个袖珍话筒喂喂两声,话筒里的声音变大了些,“又接触不良了”他一抿嘴自嘲地笑。话筒好了,他又接着唱:走啊走啊,走过了春秋冬夏……。音乐是他自己伴奏的,用了五种乐器:口琴,捆于话筒;二胡,立于左腿;快板,夹于拉二胡的右手大姆指间;木鱼,绑于右膝,槌棒用二根绳子拉至右脚底,脚底一伸,槌棒正好击响木鱼;铜锣,绑于左膝,用绳子拉至左脚底,与木鱼方法相同……难以想象这五种乐器竟然这般巧妙地组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只可惜,这不是舞台,不是剧场,车来人往,川流不息的繁华街道簇拥着这个双目失明的流浪者,成为他最富丽堂皇的背景。
五种乐器弹奏很张扬也很悦耳。他那张缺乏任何美感的脸,一直泛着笑容,和他的旋律一起延伸、飞扬。离他不远处有不少健全的乞丐,或匍匐或跪地,千年不变的姿态,他看不到。他身旁,有一群群俊男靓女,或嬉笑或抑郁,飘然而过,他也不关心。他只知道,这是个暖冬,有融融的太阳暖着他的后背,他应该坐在这里,认真地弹认真地唱,认真地面对跟前一堆散乱的小零票。
我注意到他的手,不停地摸索那个扩音器,一旦接触不良,他就停下,捣弄一阵,直到好了,他又继续唱。围观的急了便叫:瞎子,那么认真干吗?随便唱唱便是,再不唱,我们走了。有围观者真的走了,没有在他跟前留下点什么,他们(她们)实在是没有耐心去等待,去体会一个流落街头的瞎子瞎掰什么音乐。但他不在乎,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他的脸丝毫没有改变,依旧微笑,依旧捣弄,好了,再唱。
生活,往往因为有了参照让我们时时感知幸福,感知满足。在我们身边,有人喜欢苛刻容貌,有人喜欢张扬痛苦,还有人什么也不苛求,包括尊严。而落魄的流浪者,你生活的参照又在哪里,你的微笑又源自什么?你完全可以选择匍匐,选择下跪,并且能获得比他人更高的同情度。就算选择了弹唱,其实,也只要用一种乐器。而你为什么要选择五种,将自己捆绑得象个粽子?还有那个木鱼,它竟然可以做为一种乐器,而且发出的音调是那样的和谐。如果一个正常人,想把五种乐器弹奏得当,难免也手忙脚乱,而一个瞎子,要把五种乐器同时配合默契,我却估计不出要花多少时间和精力。或许,你的父母你的爷爷就是艺人,对音乐有天赋和造诣,然而,你大可以痛快砸掉四种乐器,抱着二胡在街头咿咿呀呀乱窜,何必捆这么多,成为自已的羁绊?……
类似这样的人物,已经被太多的文字描述过了,但我还是想留下一点文字,用文字诉说一点过往,这没什么不好,毕竟,我们的每个字眼都是用来生活的,不是用来卑微的,一如这个可以把木鱼当成乐器的双目失明的流浪者。难道生活没有让我们溺过水么?倘若肉体在水里溺得太久,便四肢匮乏,无法呼息,无法抗衡,所以,我们一直在精神世界里孤傲,却又不得不停留在物质世界里索取,哪怕只是在水中触摸到一根小小的水草。我们的生活,有时被一些无形的手搭建成一个滑稽、扭曲的舞台,我们既不算观众也不算主角,仅仅是穿梭在成百成千成熟与幼稚、意气与傲慢、怨恨与无奈的面孔里的一个影子,那些无形的手,转动着阳光的方向盘,令一些宿命淹没在阴冷沉默的角落。其实,不过是一介影子,在明媚的阳光里被贱踏,实属平常,没有光它就不复存在……只是他们又何以看得到影子的笑容?
如果你问一个乞丐:生活有乐趣吗?他可能会莫明地用脏兮兮的眼睛死盯住你,然后,恨恨地走开;如果你问一个艺术家:生活有乐趣吗?他可能会洒脱地耸耸肩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如果你问……但我没有勇气走向那个双目失明的流浪者去问他,生活有乐趣吗?他的一抹微笑让我只想静静地走开,不需要任何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