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段时间的护理，母亲的身体稍微有了点起色，从原来的卧床不起，到在我的搀扶下，可以步履细碎，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腾挪。她像一个刚刚开始学步的孩子，在她的眼里，前面的路充满了无限的未知，迈出每一步都随时有可能踏空。每次起身，她都会紧紧地抓住我，“要紧拉住我，别松手！”声音里掺杂着莫名的恐惧。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天生就是个不知害怕的人。父亲年轻时常常生病，隔三差五就要往医院跑。那时候，县医院离家有三四十里路，大道两边几乎全是坟地。到了晚上，蓝绿色的“星火”忽隐忽现，飘忽不定。你走它也走，你停它也停，你跑它也跟着你跑，好多人因怕“鬼火附身”结伴而行，而母亲却独自一人不分白天黑夜地来回奔波，就从未听她说起遇见过什么，更谈不上害怕了。与母亲相比，父亲的胆子似乎稍微小了些。他当兵时，有一次听说奶奶病了回家探望，赶巧儿碰上鬼子扫荡，母亲迅速把父亲藏起，并从容地应对了鬼子的盘查和询问。藏在地窖里的父亲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出来后对母亲大加赞赏，而母亲却捋了捋额前的头发，笑着说：“真鬼俺都不怕，还会怕这假鬼子哪！”母亲生我的时候体质很弱，所以我打小就是一个“小病秧儿”。有一次感冒高烧不退，头上，脚上挂满了点滴。迷迷糊糊中，听见母亲不停地念叨：“老天爷啊，您睁睁眼，救救我的孩子吧。只要让孩子快点好起来，我死也不怕。”想想，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还会怕什么呢？母亲，在我心中是一个坚强无畏的人，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害怕的事情越来越多。她怕自己的眼睛花了，怕耳朵聋了，怕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怕牵着她的手突然松开……从母亲的身上，我似乎得出了一个结论: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会日益加大。

    母亲总让我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一旦离开她的视线，她就会大声叫喊。有一次接到单位通知，要开个急会。打电话问了问，得知会议时间不会太长，便安置母亲躺下，再三叮嘱一番后赶了过去。可会议没开始几分钟，我的心便立马提到了嗓子眼儿：母亲会不会要上厕所？会不会想喝水？会不会想起来坐坐？会不会……我的脑子里不停地闪现着母亲一人在家可能遭遇的种种困境。话筒里传出的声音，像千万把锤子同时敲打着我的心。时间在艰涩地流动着，窗外的阳光似乎也灿烂得有些多余。半个小时的会议，竟如一个世纪般漫长。当我不顾一切地闯入母亲的卧室，却发现床上空无一人。“妈妈——”母亲，光着脚伏在地板上，一条腿蜷缩着，头側压在其中的一只手臂上，而另一只手臂似乎在费力支撑着佝偻的身体。听到我的呼喊，她的头稍稍抬了抬，发出微弱的一声“快扶我起来….”“妈妈，我不在家不是不让您动嘛，万一摔坏了怎么办！”刚才火烧火燎的担忧和恐惧瞬间化为满腔的埋怨。我用尽全力抱着母亲坐到床边。“哎，人老了真不好，给孩子添堵。有时候，我真想一下子摔死，可心里总怕摔个半死不活的，更加拖累你。”

    “您胡说什么呀，妈妈！”我的眼泪汹涌而下。原来，母亲一直生活在这样的一种恐惧里啊。年幼时，怕我生病，受冷挨饿；上学后，怕我考不出好成绩，上不了好大学；离家求学时怕我孤身在外，上当受骗；工作后又担心我不会照顾自己，受太多委屈；如今……

    我紧紧地拥住母亲，为自己曾经得出的结论愧疚不已。原来所有的担心和恐惧原本都是源于爱。因为爱着，才在乎，才时时刻刻为对方担忧，心生恐惧。我想，我的笔在此刻是苍白的，我无法用文字来准确表达自己当时的内心感受。只记得夕阳的最后一道微光，越过苍茫，从窗帘的缝隙里投射进来，刚好照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而她的脸上，正燃烧着大片，大片的火烧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