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素质教育哎,素质教育哎 ——”
每天清晨或傍晚,一个悠长、凄恻的声音从小镇的幽幽小巷中传出来,似乎一个孤魂在空气中游荡。
淠水区淠水镇淠水中学的马素质马校长疯了。
话说这个马素质校长,在千禧年之初,那可是个响当当的名角儿。 淠水中学新任校长,电视有声,报纸有名,会场主席台也常常有他一席之座位。小小乡镇淠水中学在他这只领头雁的带领下,火了。全省各地前来取经的“校长粉丝团”一拨未走,一拨又至。往日宁静的校园总是彩旗招展,大大的横幅满校园:“热烈欢迎*****代表团访问淠水中学。”没办法,人太多,“*****”采用覆盖法,糊了一层又一层,胶水粘着,凸起部分有半支粉笔厚度了。
这个马素质,八十年代中师毕业生。1米85的个儿, 却只有一百来斤。瘦脸瘦胸瘦腿瘦胳膊瘦手,稍有点文化的人立马会想起鲁迅《故乡》里描写杨二嫂的那句:“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浓眉,高颧骨,尖下巴惟一双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如一团不熄的火。马校长外号“老柴”,取义骨瘦如柴的意思。
“老柴”原是另一所中学教导主任,搞教学一套一套的,教学论文拼拼凑凑常常获奖。教学观摩表演,他那瘦弱的胸腔却能发出字正腔圆的京片儿普通话,浑厚的男中音鼓荡听课师生耳膜,让人叹服。于是组织上一纸调令,“老柴”马素质走马上任,成了淠水中学的马校长。当然,几乎没人喊他“老柴”了。淠水中学此时正处于内忧外困之中,学生流失,教师涣散,又有城区私立中学虎视眈眈。我们的马校长是“受任于败校之际,奉命于危难之中。”
也许马素质他老爹名字取得好,恰此时教育部大力推行素质教育。新政策实施,我党一贯做法,是要找几个典型的。这马校长就寻思:这样一所处于穷山恶水,快要倒闭的学校,何不在我的名字上做文章?死马当活马医吧。于是,这匹倔马就率教师南下北上,取真经,真学习,以“素质教育”四字为立校根本 ,为突破口,要老师把看家本领都拿出来。于是乎校园里书法、绘画、体育、舞蹈、文学、音乐各类团体应运而生,忙个不亦乐乎。可别说,还真搞出了名堂。寒暑几载,不少学生打下了扎实的功底,农家子弟也有不少考入了艺术院校。一年一度的校园文化节,更是邀请政府领导莅临指导,新闻媒体跟踪报道。一时间,淠水中学声名在外。马素质马校长收获了一大堆荣誉:省劳模,优秀教师,师德标兵,爱岗敬业先进个人,人大代表……最邪乎的居然还被评为“十大好人”。校长夫人狠狠心,买了套杉杉西服,从此西装革履,在媒体镜头前越发字正腔圆,一板一眼,拽起来了:
“我要将素质教育这面红旗扛到底 !”
“我要将素质教育这把火燃烧到生命的尽头!”
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淠水中学地处乡村,生源不好。艺术老师是杂牌军,文艺底子薄,都是半桶水晃荡晃荡,使出看家本领也只教出几个一般本科,大多还是专科生。现在高校大扩招,这样的末流大学生一毕业即失业,所学专业既不能文又不能正式的“舞”。许多农民辛辛苦苦操劳一辈子,倾家荡产都交给了大学,满以为能“鲤鱼跳龙门”,却不想现在高不成低不就,打工没力气,表演这个大舞台又没你这个农家孩子的份儿。有些人甚至流浪街头,卖艺杂耍,糊口谋生。
近来上面好像也不提“素质教育”了,偶尔喊几句,不痛不痒。在高考指挥棒下,应试教育还是扎扎实实地开展。于是,在外面苦巴苦磨挣点钱又望子成龙的父母们托关系,花大代价把孩子送进了城里名声响,声誉好的私立校。淠水中学升学率每况愈下,生源骤减,又恢复了昔日的冷清。校园里三三两两的学生,像几尾散漫自由的鱼在闲游。
马校长,我们的视教育如生命的“老柴”,此时真是骨瘦如柴了。整日病怏怏的,阴郁的眼神,一头乱发蓬蓬的,如荒山野草。皱巴巴的夹克衫, 两条细长腿上架着同样细瘦的身躯、四肢、头颅。风一吹,感觉像快要倒伏的枯麦秸。
一日,一个黄脸、脏衣的乡下婆子揪住马校长,非要马素质归还她的宝贝女儿。一向冷清的校园顿时沸腾起来,围满了看热闹的学生和路过赶集的乡邻。原来黄脸婆子的宝贝女儿是马校长最为喜爱的学生邹晓晓,跟随马校长学普通话,学表演,考取了一所传媒大学。毕业后工作无门,被一个冒充导演(抑或真是不入流的导演)的骗子骗财骗色。或许邹晓晓 想到自己害了苦巴苦磨一辈子的老爸老妈,现在又生活无望报答无门,山民后代禀性质朴的小姑娘又绝不肯做小二小三什么的,结果投湖自尽了!她的母亲悲从中来,认不得别人,但认得马校长,认定是马校长一手引导晓晓走上了这条不归路。于是寻上门来,哭喊大闹,不依不饶,纠缠不清,阳魂不散(不是阴魂,还没死。)——似乎疯了!我们的“老柴”望着空荡荡的教室,望着疯子一样整日缠着自己的黄脸婆子,目光呆滞,茶饭不思,一动不动。
——终于,一个黄昏,“老柴”也疯了。
秋日傍晚,残阳如血,映照着村庄旁流淌不息的千年淠水。一个老渔夫正悠然地在船头吸烟。水岸边,一只乌鸦“呱——呱——呱”凄厉地叫着。远处,疯子——“老柴 ”——马素质马校长一长一短、字正腔圆的叫声似一个孤魂在寂静的夜空中游荡:
“素质教育哎,素质教育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