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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酒馆 | 约瑟夫·布罗茨基:火正熄灭,一如你能听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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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类别:诗人推荐 作者:琉璃姬 发表日期:2021-02-23 01:56:03
    编者按: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俄裔美国诗人,散文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1940年5月24日,布罗茨基生于苏联列宁格勒,1955年开始创作诗歌,1972年被剥夺苏联国籍,驱逐出境,后移居美国,曾任密歇根大学驻校诗人,后在其他大学任访问教授,1977年加入美国籍,198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主要著作有诗集《诗选》、《言论之一部分》、《二十世纪史》、《致乌拉尼亚》、以及散文集《小于一》等 。1996年1月28日,布罗茨基在纽约因心脏病突发于睡梦中离世,享年55岁。


    ▎那晚,我们围坐在篝火旁


    漆黑的夜空也比它四腿明亮;

    消融一切的黑暗也吸纳不了它。


    那晚,我们围坐在篝火旁,

    看见一匹黑种马。


    我在世界上没见过更黑的事物——

    它的四肢漆黑如乌煤,

    它的身躯漆黑如虚空,

    比黑夜还黑,从鬃毛到颤动的尾巴。

    它的两侧,把一片漆黑摊分,

    从不晓得什么是鞍具下的擦伤。

    它伫立不动,似乎在沉睡。

    但恐怖弥漫它四蹄的漆黑。


    如此黑,阴影投下也不留痕迹;

    染也染不出它这种黑。

    黑如黑凛凛的午夜,

    黑如凶猛而不见底的针心——

    黑如耸立眼前的密林,

    黑如窝形肋骨间绷紧的空隙,

    黑如土地底下躺着种子的凹处。

    我知道我们内部也一片漆黑——


    然而我们一望,它就更是黑得发亮!

    我的手表显示现在还只是午夜。

    它丝毫也不移近我们半步,

    它腰身潜藏着深不可测的幽暗,

    它脊背完全从我们视野里消失;

    不留下哪怕一个小光点。

    它两眼的白光像扫来两道闪电,

    瞳孔更是黑咕隆咚,


    仿佛底片上眼睛怪异的斜睨!

    但为什么它中止飞奔

    而停下来在我们身边留连,

    直到黎明来临?

    为什么它如此贴近篝火站着?

    为什么它呼吸空气的漆黑,

    踏碎落叶松脆的骨头?

    为什么它两只硕大的眼睛里射出黑光?

    ——它想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




    ▎火正熄灭


    火正熄灭,一如你能听见的。

    角落里那些影子一直在移动。

    现在想对它们挥拳或叫喊

    来阻止它们已经太迟。

    这个军团不听命令。

    它已逼近并围成一圈。

    它无声地从四壁漫下来,

    而我突然处于正中央。

    黑暗的爆发像一个个黑问号,

    正不断越升越高。

    黑暗更密集地从上面降落,

    淹没我的下巴,压皱我的白纸。

    时钟的指针已完全消失。

    你看不见它们,听不见它们。

    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眼睛里的亮点──

    看上去像冻结和不动的眼睛。

    火已熄灭。一如你能听见的,它熄灭了。

    浓烟缭绕,贴着天花板。

    但这个亮点烙在眼睛上。

    或不如说烙在黑暗上。




    ▎致一个独裁者


    他以前常来这里,直到他披上金穗带,

    穿上雅致的宽大衣,克制,驼着背。

    逮捕这些咖啡馆常客——

    他稍后便开始掐灭世界文化——

    似乎是甜蜜的报复(对时间,不是对他们)

    报复缺钱,嗤笑和辱骂,

    劣等咖啡,沉闷,和他

    一输再输的二十一点。


    而时间不得不吞忍那报复。

    这地方如今挺拥挤;笑声阵阵,

    唱片低哼。但是你刚要坐下来

    便好像感到必须先环顾四周。

    到处是塑料和铬——不对劲;

    油酥点心有溴化物的余味。

    在关门前某个时刻他会从某家剧院

    直接进来,不兴师动众。


    当他进来,他们全都站起来,

    有的不得已,别的由衷地高兴。

    虚弱,手掌倦怠地一扬,

    他便使晚上恢复其舒适感。

    他喝他的咖啡——现在质量好多了——

    坐在靠背椅上,咬起面包卷,

    如此美味,死者也会喊一声

    “确实棒!”要是他们也能来。

     



    ▎只有灰烬知道


    只有灰烬知道被烧毁意味着什么。

    但是当我用近视眼睛往前望我也会说:

    并非所有事物都被风吹走,扫帚在庭院

    猛扫,也不会把一切都清除掉。

    我们将留下来,作为一个被踩皱的烟头、一口痰,在长凳的

    阴影下,那里的角落不允许一线光进入。

    而我们将与尘垢相拥躺下,计算日子,

    变成腐殖质、沉积物、文化层。

    考古学家将会张开他的嗉囊打嗝,弄脏

    他的泥刀;但是他的发现将会被全世界

    怒斥,像埋在地下的激情,

    像金字塔的保留版。

    “腐尸!”他将呼吸,反胃,

    但最终他将比地面远离鸟儿更远离我们,

    因为腐尸不受细菌侵害,不受整体

    侵害:粒子的神化。




    ▎哀 歌


    无论是你毅然把我钓出太平洋

    还是在大西洋边我宽旷地将你壳撬开

    现已无甚重要。一种不同的海洋

    如今侵蚀着看起来相当硬如磐石

    并可在推想中径自慢慢渗入

    你的发式,既是——冲刷

    也差不多是征服。而,诚如诗人所言,

    您已深驻人性,那现在和你后裔一起

    横越这个大洲,带来着新的苦恼于心碎。


    而这,我希望的,便是我们仍可共通。

    依然,他们只是一半的你。在一个法庭中间

    你迷人美貌的遗产不会判与

    任何人,包括你自己。而我

    曾以为那是不朽的。因为尽管诸神或基因

    正慷慨借与他们持有的财产 —— 譬如说,一次在这些

    管辖区的试运转 ——最终他们很是自私;

    无论如何,他们要比你自负,

    握有永恒。那是道天壤之别

    与在北方某地被雪围困的村子

    租下另一个住所,那里也许恰好此刻

    你正凝视着你轻薄的镜子

    它回返给你的肯定不如我同等单维度

    的记忆,尽管对你而言这实在并无区别。




    ▎大西洋两岸


    过去二十年对几乎每个人都难能可贵,

    除了死者。但也许对他们也是如此。

    也许全能的上帝已变得有点儿布尔乔亚,

    还使用一张信用卡。因为要不是这样时间的消逝

    就毫无意义了。因此有回忆,追思,

    价值,风度。我们希望自己不至于

    把母亲或父亲或双亲或三两位知己都完全花光

    当他们不再纠缠我们的梦。我们的梦

    与这城市不一样,它们随着我们日渐年老

    而愈加稀疏。这就是为什么永恒的安息

    取消了分析。过去二十年对几乎每个人

    都难能可贵并构成了

    死者的来生。它的质量可以质疑

    但它的持久力却不可以。我们不妨假定死者不会

    介意取得无家的地位,睡在拱廊里

    或者看着怀孕的潜艇经过一次

    全世界的旅行后回到原地的修藏坞,

    没有毁灭地球上的生命,甚至

    没有一面得体的旗可悬。




    ▎我总是在念叨,命运——是游戏


    我总是在念叨,命运——是游戏。

    既然有了鱼子,我们还要鱼干什么?

    哥特式风格终将胜利,会靡然成风,

    就能够摆脱羁绊,站立起来。

    我坐在窗前。窗外是一株山杨。

    我爱得不多,但刻骨铭心。


    我曾经以为,森林——只是劈柴的一部分。

    既然有了姑娘的膝盖,何必还要她的全身?

    厌倦了世纪风暴掀起的灰尘,

    俄罗斯的眼睛将在爱沙尼亚的尖顶小憩。

    我坐在窗前。我洗刷好碗碟。

    我曾有过幸福,但幸福不再。


    我曾经写过,灯泡中有地板的惊恐。

    爱情是一种缺少动词的行为。

    欧几里得不知道,物体向锥形演变,

    最终获得的不是零,而是时间。

    我坐在窗前。回忆青春的时光。

    有时,我露出微笑;有时,我狠狠地唾骂。


    我曾经说过,一片树叶就能摧毁幼芽。

    一粒种子落进了贫瘠的土地,

    就不可能萌芽;林中那一片空旷的草地

    便是自然界手淫不育的范例。

    我坐在窗前,双手抱住膝盖,

    惟有沉重的影子与我相伴。


    我的歌曲已经走调,不成旋律,

    齐声合唱也无济于事。难怪

    我这些话语得不到赞赏,

    没有人会把双脚架上肩膀。

    我坐在黑暗中的窗前,波状的窗帘外,

    大海在轰鸣,仿佛一列快车。


    我是二流时代的公民,我骄傲地

    承认,我最好的思想全是二流的,

    我把它们呈献给未来的岁月,

    作为与窒息进行斗争的经验。

    我坐在黑暗中。这室内的黑暗

    并不比室外的黑暗更糟。




    ▎一九八○年五月二十四日


    由于缺乏野兽,我闯入铁笼里充数,

    把刑期和番号刻在铺位和椽木上,

    生活在海边,在绿洲中玩纸牌,

    跟那些穿燕尾服、鬼才知道是谁的人一起吃块菌。

    从冰川的高处我观看半个世界,地球的

    阔度。两次溺水,三次让利刀刮我的本性。

    离开生我养我的国家。

    那些忘记我的人足以建一个城市。

    我曾在骑马的匈奴人叫嚷的干草原上跋涉,

    去哪里都穿着现在又流行起来的衣服,

    种植黑麦,给猪栏和马厩顶涂焦油,

    除了干水什么没喝过。

    我让狱卒的第三只眼探入我潮湿又难闻的

    梦中。猛嚼流亡的面包:它走味又多瘤。

    确实,我的肺充满除了嗥叫以外的声音;

    调校至低语。现在我四十岁。

    关于生活我该说些什么?它漫长又憎恶透明。

    破碎的鸡蛋使我悲伤;然而蛋卷又使我作呕。

    但是除非我的喉咙塞满棕色黏土,

    否则它涌出的只会是感激。




    ▎照 片


    我们住在一个被冰伏特加染了色的城市。

    电力从远方、从沼泽抵达。

    而寓所在黄昏似乎

    布满泥炭和蚊咬的污迹,

    衣服笨拙,难掩

    接近北极的事实。在走廊的最远端

    电话发出嘈杂声,在经历了最近结束的战争之后

    不大情愿地恢复知觉。

    三卢布面额钞票瞩目地绘着矿工和飞行员。

    我没想到有一天这一切会不再有了。

    在厨房,茨罐

    通过在梦中执意变成帽子或一支火星军队。

    驶向未来并且几乎都是黑色、

    灰色,有时——出租车——

    甚至是淡棕色的。想起来很奇怪也有点扫兴:

    连金属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而人生由于柯达公司的一次美化

    而花光了,就因为对冲印有信心

    且抛弃无用的负片。

    天堂鸟歌唱,尽管没有弹跳的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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