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今
那口盛滿
歷史的湖泊
一如你下落
不明的骨灰
已無跡
可尋
只有一條條
鐵軌的繃帶
死死地封著
那張無法
訴說的嘴
—— 代唯止
代唯止,獨立詩人,80後,生於河北滄縣。以外語為職業,閒暇創作,兼事翻譯,篤志於用文字在陽光裏剔剝黑暗,在凜風中雕塑溫暖。
《有些傘只在雨後盛開》
▎燭 光
深夜澄靜。一支蠟燭被點燃
仿佛一潭黑色的死水中
突然飛進一只燃燒的螢火蟲
豆黃的微光慢慢暈開,爬上牆壁
說服黑夜張開緊攥的雙手
交出了桌椅,書本,窗臺
以及窗臺上的五葉梅
如果這顆溫暖跳動的心臟
行走得更遠,黑夜還會捧出樹木
屋頂和池塘。當然,之前的
桌椅,書本,五葉梅和窗臺
也會立刻被黑夜裝回口袋
無論它走到哪里,註定有所獲取
也註定有一些東西失去
直到它最後燃盡了自己的身體
也不曾擁有一物——它只讓它們
擁有了明亮的記憶
▎綠色的深淵
是的,你的生命中只能允許紅色
在你的血管中流淌。比如
你熱愛的那面旗幟,那朵紙幣
疊成的如火的玫瑰。再比如
你疲憊的眼睛中紅色的閃電
以及馬路上此起彼伏的紅燈
當然,你的最愛,是大屏幕上
平地而起越拔越高的紅色山峰
然而,在你瘋狂的攀爬中
你似乎忘了,紅色山峰的另一面
永遠是遙控墜落的綠色的深淵
落差之大,就像你從家裏十八樓
的陽臺上縱身一躍,跌到地面
當然,著地時你的嘴角還掛著
一絲微笑——你終於再次擁抱了
夢寐以求的紅,而且
紅得那麼洶湧
▎卸 磨
1931年,沒收地主土地
焚燒地契,廢除封建剝削
打土豪,分田地
1937年,暫停沒收
地主土地,地主減租減息
農民交租交息
1947年,反奸、清算
“耕者有其田”,土地
農民所有,自由經營與買賣
1955年,一切土地歸國家
和集體所有,個人只有
使用權,禁止買賣和轉讓
▎太平湖
她的名字是一根螯刺,深深紮入
你那個時代的脊背。那輪紅日
已經瘋狂,愚信的葵花
化作刀鋒,沾滿無辜的血漿
從施暴者變成受虐者,輪回
在你的身上開花結果
你所仰仗的那柄尚方寶劍
此刻砍向你卑屈的頭顱
當你枯坐於太平湖邊,像一片
被寒霜拷打的落葉,你是否
了悟了那權杖的荒佞
和看穿了這人世的窠臼?
如今,那口盛滿歷史的湖泊
一如你下落不明的骨灰,已無跡
可尋。只有一條條鐵軌的繃帶
死死地封著那張無法訴說的嘴
▎酒 狂
就這樣緩緩地
一小口一小口地
吞咽那把歲月的刀
像把一根火紅的鐵釺
慢慢地浸入平靜的池水
讓它刮拉著舌頭上的味蕾
切割著喜新厭舊的食道,然後滌蕩
藏汙納垢的胃腸
讓它變成一根火柴,將體內淤積多年的
苦辣酸甜,一起點燃
最後,它將變成一枚枚細小的銀針
戳紮我們身體裏已癒合多年的傷口
直到鮮紅的記憶再一次
湧遍全身,褪去皮膚上多年灰暗的積塵
像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
▎柴 禾
當那場大火,最終被人們的淚水
撲滅,你卻飛成了一只
浴火的鳳凰,仿佛你失去的
不過是壓在肩膀上的一副重擔
或者隨口吐出的一個煙圈
你仍舊像只蒼蠅一樣,在村裏
東遊西蕩。不久,你婆娘的肚皮
就又變成了一個大氣球,被你
吹了起來。裏面無知地安睡著
一支緊急入替的花朵
只是,你以後該如何
跟她訴說——在她出生前一年的
一天下午,當你在麻將桌上
血戰的時候,她的二哥在自家柴房裏
玩火,然後不小心把自己
燒成了一根烏黑的柴禾
▎與弟書
三十年前的某一天,你安睡在
倒置的梨子裏,對梨子外的黑暗
一無所知。一條冠冕的蝮蛇
咬住你的臍帶並注入毒液
幾小時後,你呱呱墜地
變成一灘紫黑的血,無聲無息
你幼小的生命,輕於鴻毛
只約等於出賣你們母子的人
手中緊攥的二百元紙幣
而對於那些蝮蛇和蜈蚣,你不過是
它們攀登青雲的長梯上
一節隨意踩踏的竹梯
哦,兄弟,你又何止一人?
這深情的大地中,亂葬著幾千萬個你
漂洗之水再洶湧,也無法洗白
那被汙血浸透的青草的根莖
當人們的大腦變成石膏,你們要
齊聲嘶嚎,嘶嚎成金色的中國夢上
那一抹最裂肺的紅
▎一棵狗尾草之死
一棵狗尾草
被嚎叫的推土機
碾壓
沉抑的頭顱
腦漿迸裂
滾燙的鮮血
泥土沸騰成苦澀的海洋
它不是什麼刁民
每次放血時也沒有喊痛
它只是
捂緊自己的口糧
拒絕鋼筋水泥的稗草
在自己的舌下發芽
它唯一的錯誤
是天真地以為
如憲法中所說,它
是腳下這片土地的主人
就像你我一樣
▎有些傘只在雨後盛開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
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論語·先進》
你要緊跟四月的細雨
的腳步,千萬不能比她快
當然也不能落下太遠
你手中的竹籃,那麼空
空得能夠裝下整個藍天
滿得容不下一只柳鶯的歌聲
舉著禪杖打坐的是車前草
總跟在你的身後。匍匐在地的
是馬齒莧,一身紫紅的虔誠
在渾身綠袍的狗尾草下麵
一些棕褐色的小傘直起身來
將你驚喜的嘴巴慢慢撐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