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人生就是一场虚虚实实的恍惚过程。时光飞逝,不经意间,我来到这个城市已经五年了。仿佛一觉醒来,揉揉睡眼惺忪的脸,突然辨不清身在何处。也许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有这样的感觉,常常会追问来自何方?正在干些什么?今后又将去往何处?这些问题弄得我一脸茫然,就像我小时候在一场酣畅的午眠中醒来一样,睁着一双疑惑的眼睛,东瞧瞧西望望,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童年的感觉在若干年以后竟然一点也没有变,不仅如此,它还变成了我对这个世界的唯一感觉。由此可见,恍惚一开始就已经注定,而且将伴随终身。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活得不真实不清醒,相反,正是因为活得太真实太清醒了,才会导致这样的恍惚。所谓难得糊涂,其实就是清醒后对现实的一种反叛。“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恍惚之间,千年梦幻。
夜已经很深了,可是我却没有一点睡意。窗外断断续续的汽车行驶声,路人小声的说话声,还有伏在秋草间秋虫的呢喃声,既虚幻又真实。茫茫宇宙,幽深难测。我很喜欢这种宁静的气氛,我躺在床上,思绪万千。不管怎么调整,却是一点睡意也没有。我患了严重的失眠症,夜晚精神亢奋,白天却无精打采。孤枕难眠的滋味真是一点也不好受。说是孤枕其实一点也不准确,因为妻子就在旁边,她早已进入梦乡,睡得很甜很香。我很羡慕她的睡眠。一起生活20多年了,她的睡眠一直都好,即使装着很重的心事,她也能做到沾枕即睡。记得很多年前,我们还在故乡小镇上居住的时候,有天晚上,天下大雨,她从水泥厂下班回家。一个人走在黑漆漆的小路上,道路湿滑,加上因为恐惧,走得很快,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膝盖摔伤了。顾不上疼痛,一瘸一拐地走回家。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躺在床上便呼呼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才发现伤口很疼。相比妻子的坚强,我则显得软弱多了。
临睡前,我们坐在沙发上看中央台的一档老年节目“九九艳阳天”,有个男演员声情并茂地演唱了一首《父亲》,我们跟着哼了几句。末了,妻子说,我们都不适合唱《父亲》,因为我们都没有父亲了。我的父亲死于1983年,而她的父亲则死于2008年,地震过后,一个人爬到房顶上去翻破瓦,掉下来摔死的。妻子经常说,可惜老汉儿没有福气,要是现在还活着多好,我可以好好敬敬孝心。我心里何尝不是这样想,我父亲死得更早,如果现在还活着,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妻子有些讶然,眼角似乎挂着一丝晶莹的泪光。我知道,她又想小镇上的母亲了。说好要回去看看,可一直脱不开身。妻子开了一个小面馆,平时忙得不亦乐乎,根本没有时间。她打电话让岳母过来住几天,可岳母一直不答应,她不喜欢城里的生活。我俩从春节过后到现在还没有回过老家一趟,想想实在有些无奈和心酸。外人看来,我们有些忘恩负义,把故乡和亲人都抛弃了,其实内心只有自己清楚。
妻子翻了一下身,嘴里模模糊糊说着梦话,听不清楚说些什么。窗外的夜真静啊,但总有些不可捉摸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黑暗的空气中似乎有着无数的灵魂在游荡,吱吱呀呀,哼哼唧唧,无数的流星向着天边坠落。更远处的田野上升起了蓝色的烟雾,森林、河流、房屋都在梦中酣睡。离天明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太阳向着黎明飞奔,跑得气喘吁吁。
深秋的夜晚有着说不尽的妙处。
我仍然毫无睡意。看了一会儿书,也不知看进去多少。有一个时段,我在心里轻轻地念起了柳永的《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
这样的句子也许更适合在秋夜朗诵,有着说不尽的缠绵悱恻。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二
我被巨大的人流车流裹挟着往前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就这样迷迷糊糊的被动往前走。
这是城市的清晨,一片秋雾弥漫,大家仿佛在云端里穿行,看不清对面的车辆和路人。我经过的一块草坪,一群园林绿化工人正在植树。草坪内挖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坑,几十株高大的树种被吊车吊来码在路边,可以想象这些新植下的树成活以后,这里将变为一片森林,为这个尾气排放不断攀升的城市带来许多清新的空气。只是不能确定这些来自乡下的树离开了熟悉的土壤,置身在城市的天空下,会不会像人一样也会感到水土不服?我突然想起了家乡县城前些年的一句口号“大树进城我也进城”,后来真的就有许多的大树被搬到城里来了,但是人有没有进城我就不知道了。大树进城装点了城市的风景,可在村中却多了一份寂寥。
再往前走是一幢正在加班加点赶进度的电梯公寓,已经修到30多层楼了,高高地矗立在天空中。从房顶侧面,一副巨大的广告垂下来,上面写的是“超低首付3万,轻松入住”。有段时间,我曾心动了一下,要是有多余的钱,再买一套房子多好。可惜没有能力,只好作罢。
迷迷糊糊,恍兮惚兮,大约花了20来分钟走到单位上,坐在办公室桌前,发现有一大堆事情需要马上处理。头一下就大了,那些各式各样的公文,像一只苍蝇一样盘踞在我心头,恶心死了。但是现实提醒我,无论多么不情愿都必须要做,因为这关系到我在城里的饭碗问题,关系到全家人在城里的立足问题,还关系到我下半生的生活着落问题。既然有这么多的问题与我的命运不可抗拒地纠缠在一起,我还说什么好呢?那就做吧,而且还得尽力去做。忙忙碌碌一上午,一会儿起草公文,一会儿给区县打电话,一会儿到文印室印文件,一会儿又到领导办公室汇报工作,总之没有一刻消停过,有时连上卫生间都得抓紧时间。
到了中午,太阳出来了,久违的太阳,忽然有点云开雾散的感觉,我手头上的活路也做得差不多了,心情一下大好起来。
在单位食堂吃了午饭,分别给妻子和女儿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我就伏在椅子上睡着了。简单眯了一会儿,下午继续工作。
我一直没有机会走出户外呼吸新鲜空气,哪怕接触一下周围的地气也好。我担心,长此以往,我将像一尾困在岸上的鱼一样,慢慢腐烂。也许三年、五年,最多要不了十年,我就将变成一具空壳,没有独立的思想,人云亦云,世故圆滑。很多年前,我已经悲观地预见到这点。只是现在,还没有发展到那种地步。都说机关是一个大的染缸,进来的时候白璧无瑕,出去的时候面目全非,没人可以改变这种被异化被涂抹的处境,除非你可以及早抽身。否则的话,等着瞧吧,有一天你会发现就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下午6点以后,天就开始慢慢黑了。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想着,又过了一天,尽管有些忙碌,可那却是恍惚的一天。于生命的质量没有一点关系,套用央视主持人的一句话:你感觉幸福吗?不,我一点也不幸福。我回答说。
三
莫言在他的获奖小说《丰乳肥臀》中塑造了一个神情恍惚的鸟仙形象,即三姐上官领弟。时而是人,时而是鸟,大部分时间都是以鸟仙的形象出现在人们面前。平日沉默寡言,但是出语惊人。鸟仙的悲剧在于,生活在一个格格不入的现实生活中,她需要超脱,需要飞翔。现实太荒诞,所以她就用荒诞对荒诞。有一天在观看了司马库等人的飞行表演之后,她走向悬崖,像鸟一样飞了起来,那么轻盈,那么美丽,最后像一片树叶一样缓缓飘向大地,结束了作为人的苦难一生,从而开始了鸟的自由飞翔。小说是魔幻的,但是一点也不觉得荒诞。它产生的现实基础是人需要像鸟一样自由飞翔。这是千百年来人们的梦想。
我惊讶于这个故事的美丽。同时我发现,我的恍惚在于根本没有飞翔的翅膀。长久以来,我一直在断翅而行。我当然需要有一双隐形的翅膀,就像歌中所唱到的那样:
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
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
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
带我飞飞过绝望
……
简单的几句歌词,却大有深意。只是一年又一年,希望渺茫。进入中年以后,感觉完全变了,具体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越来越不喜到人群中去抛头露面,讨厌虚伪的人情往来。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醉酒是另一种形式的恍惚。我有一个儿时的朋友,一天三顿都离不开酒,成天醉醺醺,把自己整得云天雾里的。在他看来,酒是解除烦恼的好东西。我不愿像他一样醉生梦死的,酒醒之后我会更加恍惚。
一段路不长,我却仿佛走了20多年,从少年到青年的时光我都重走了一遍。人生其实就像走路一样,刚开始迈步的时候,以为需要很长时间才可以到达目的地,其实一恍惚的功夫就到了。一边走,一边在恍惚中回忆。到达妻子的面馆时,天差不多全黑了。每天都是这样,程式化的生活,上班、下班、然后帮妻子收摊子。收拾完以后,在昏黄的路灯下回家,然后睡觉,然后继续失眠。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期待明天会有新的变化。会有吗?不知道。
那天晚上,吃过饭以后,我没有帮妻子收拾摊子,把碗一放,出门就走了。沿着一条笔直的马路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抬头一看,发现已经走到了城郊。几排低矮的农房,暮色中听见有猪牛羊的叫声,还有炊烟在房顶上冉冉升起。菜地里的蔬菜呈现出铁青的颜色。我一下就喜欢上这个地方了,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家园。我很久没有体会过农村生活了。我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一边抽烟一边听着乡村的天籁,直到月亮西沉才返回城里。妻子问我哪里去了?我骗她说,我和朋友在茶馆里喝了一会儿茶。我不想让妻子知道,我心里是多么想念老家。
不能泄气,我们还得在城里继续打拼。不管将来有没有期待的结果,至少不能放弃。如果我能心无旁鹜地做某件事,也许会成功,可是我的想法太多了,想法一多我就迷失了,越迷失我就越恍惚。
四
因为在城里待久了,我想回老家看看。周末从市上坐大巴车,到达县城时已接近中午,天气相当不错,金色的阳光照在大地上,车站附近人流攒动。这是个空气质量相当好的山水小城,不少外地人利用周末前来旅游。刚好遇上一辆开往小镇的班车,停在路边,招呼游客上车,我坐上去等了不到10分钟车就开了。
我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窗外的风景。绿色的树,绿色的山川,令人赏心悦目。车过柳江,进入山区后感受就更加明显。到处是树,是草,蓊蓊郁郁,满大山都被覆盖住了,一点也看不出秋天到来的样子。这方熟悉的山水,镌刻了多少童年的记忆,而今却一点也不觉得老。山水不会老,可是人却老了。相貌没变,是心老了。
到了小镇,差不多快到下午2点了,在妹妹家吃过午饭,一个人在小镇的街道上徘徊。街道一点没变,青石板铺成的路面,有的地方长满了青苔,古老而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街道两边的房屋也是古老的,幸亏我从小生活在这里,要不我会怀疑不知走进了哪个朝代。小镇的生活节奏悠闲而徐缓,就像慢三步。有首流行歌曲叫《滴答》,我想更适合在小镇上演唱。那种气氛和韵味是别的地方所不具备的。古老的氛围和现代生活气息相得益彰。
我在小镇上住过的老房子,现在是二妹在居住。她在镇上做小生意,逢赶集的日子推豆腐卖。虽然辛苦,也可勉强维持生活。妹夫在当地做零活,一个月可挣到一两千元钱。问题是侄儿没有工作,还靠妹夫养着。镇上还有不少年轻人都没有工作,又不愿意外出,成天在小镇上晃荡,成为父母的心头病。这是个问题。
一回来镇上,我有种身轻如燕的感觉,仿佛心头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我不再恍惚了。镇上有很多熟悉的朋友,我和他们热情地打着招呼。晚上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喝酒,喝的是小镇上酿的白酒,喝了有半斤多,却一点也没醉。不是因为酒好,而是因为心情很好。说了很多胡话,很晚才睡,早晨一觉睡到太阳上了三杆才起床。
回家一趟很不容易,本想多耍几天的,可是因为要回单位上班,只好在星期天赶回城里。走的时候,看了看在群山环抱中酣睡的小镇,心忽然动了一下,下次回来不知是什么时候。
坐在回城的大巴上,我心里想,要是2008年我没有从小镇上走出来,那么我现在依然是小镇上的一名初中老师,每天上完二至三节课以后,要么是喝酒,要么是打牌,我会觉得时间多得像水一样,我会感到百无聊赖。那样的生活有意思吗?我不知道。人都是矛盾的动物。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到了周末,天气好得实在不行,和前一段时间的阴雨连绵相比,不知好了多少倍。我有一个错觉,眼前好像不是秋天,而是春天,春光明媚的样子。这样的天气很适合去郊外旅游。不一定很远,田野、山林都行,只要能够接触地气就行了。我对自己说,快点去考个驾照吧,然后争取买台私家车,周末带家人出去游玩。就这样定了,我马上骑着电瓶车跑到岷江二桥下面的一家驾校报了名,对方告知等10天以后就可以去学车了。我很兴奋,争取三个月考试成功。我已经有些等不及。如果顺利拿到驾照,无论如何我都要考虑买台车了。这是我下半生的梦想。对很多人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对我来说,很重要。只有这样,才能能满足我在城市里面日益膨胀起来的虚荣心。
就在报名的时候,有人打电话邀请我去打牌,我婉言拒绝了。这是一个美女,我已经拒绝她三次了。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我怕输钱,我不想再打牌了,为了我的购车梦想。
报名完了以后,我沿着护城河骑车走了一圈,温暖的阳光,凉爽的秋风。我感到心情舒畅。只要走在正确的路上,我就可能一步步接近我的目标。这是可以期待的。
我仍然感到有些恍惚,可是今天我觉得清醒了不少。关于我的人生之路,我明白方向在哪里,今后该怎样去走。
我回到家中,坐在阳光照耀的地方,望着外面的大千世界,我心里沉静而欣喜。活着多么美好,虽然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伤痛,我都可以一笑而过。
五
我年轻的时候有点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如今这性格还没有完全改变过来。关于这点,我吃过不少亏。有个时期我简直弄得灰头土脸,身边没有朋友。当我发现我被人瞧不起的时候,我就越不和他们往来。我的清高和固执,让我渡过了相当长的一段郁闷时光。那个时候,我喜欢把自己关在家里,上网、写字或是发呆,我怕出门见人。也许还有隐隐约约的自卑心理在作怪,我总觉得我不如别人。大约在2004年,我一下想通了,我何必老是去和别人比较呢?我就是我。只要为人处事,问心无愧就好。我的生命是父母给的,我有责任维护好,没有必要自轻自贱。我努力使自己振作起来,就在那一年我开始静下心来读书写作,并由此找到了写作带来的快乐,我又重新找回了自信。
我至今很怀念我在镇上一间阁楼上渡过的孤寂时光,那是临河的一间老房子,房子后面是山,山上有很多树,一年四季云树蓊郁,非常清幽。尤其是春天到来的时候,山上杂树生花,一片清幽,空气中时时可以闻到各种野花的香味,向阳的枝头各种鸟儿叽叽喳喳乱叫,又从树上一下飞到我的窗前。白天我到学校上课,晚上我就坐在窗前看书或是写作。那段时间,我写了不下20万字的东西,在文字中又重新活了一次。那是我最好的一段时光。人的一生能够把握住的也许就只有那么一点时间,错过了也就错过了。
来到城里以后,整天除了上班,几乎没有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即使有的,也被我白白浪费了。简直是在犯罪。当我无所事事地渡过一天后,心里感觉非常可惜。可是又没有更好的办法。我这个人意志薄弱,经不起诱惑。把时间都浪费在打牌、喝酒、应酬上去了。我整天木木的,像个白痴一样做着毫无意义的事情。
下班以后,回到家中,我感到无聊,就和网友长时间聊天,很快就上瘾了,欲罢不能。有时候会聊到深夜才睡,而白天则无精打采。缺乏规律的生活严重影响了我的健康。我今年40多岁,常常感到头晕乏力。不是好兆头。
在乡下生活惯了,为什么来到城里会感到水土不服,甚至会灵气顿失,变得庸俗不堪,原因很简单,因为面对的诱惑多了,不能自持。路遥的小说《人生》中的高加林就是典型的例子。也有面对花花世界,不为所动,一辈子保持纯真本色的人,像写《边城》的沈从文先生,可惜现实中这样的人太少了。每天早晨醒来,我都对自己说,今天一定要好好做事,过得有意义。可是到了晚上,我却发现又是一天白白浪费了。这种感觉如此强烈,就像困在岸上的鱼一样,任凭怎么挣扎,总是到不了想要的那片水域。
六
气温一下降了好几度,感觉冬天就要来了。今年冬天会像去年那样冷吗?会像很多年前一样下雪吗?无雪的冬天是寂寞的。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一名师范生的时候,我就很迷恋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笔下所描绘的那个美轮美奂的雪的世界,那篇小说叫《雪国》,是川端最为经典的小说之一。我从西南交通大学的书店买的,买来后一口气读完,心中充满缠绵悱恻的意绪。放寒假回家,正赶上一场50年不遇的大雪,家乡的山水看上去就像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画,此情此景与我心中的雪国融为一体。我记得通往家乡的小路上,我看见前面一个身着一身红色衣服的女子,在洁白的雪地上显得极为打眼,我只看了她一眼,后来就再也没有忘记,那是一个美丽的少女。人生就是这样奇怪,无缘无故的就会把某个人记住一辈子。与其说我记住了一个美丽少女的背影,不如说我记住的是那个时代,冷落萧条的乡村背景。因为只要我一想到80年代的乡村,就有一个衣着鲜红的少女出现我的脑海中。
昨晚下了一场暴雨,就像夏天的雨水一样狂暴,后来又刮起了风,像要把楼顶掀翻似的,很是恐怖。我躺在被窝里被惊醒了,后来好不容易才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做了很多奇怪的梦。但都不成片段,一会儿梦见我在一处荆棘丛中行走,脚底被划破了,流着血;一会儿又梦见我在一处暗室中奔跑,却永远也跑不出去;再后来我梦见自己站在一处悬崖上往下跳,我的身体像张纸片一样飘飘荡荡,最后重重甩在地上,我听见粉身碎骨的声音。我的灵魂脱离了身体,在无边的黑暗中飞升,飞升,不知要飞到哪里去。在做梦的过程中,我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思考,最后完全是一片迷糊,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早晨醒来后,头痛欲裂。
梦是醒着的现实,而现实就像一场幻梦。
趴在窗台上,一动不动地看植树工人在楼下的草坪上植树。好多的树又被移植到城里来了。草坪上每隔几米就挖了一个坑,横七竖八怕有几十个,一个上午的功夫他们就把那些大坑填满了,至少栽下了上百株树。新植的树身上还包着一层塑料薄膜,怕它们不能抗住冬天的寒冷,死去。到了明年春天,我的楼下将会是另外一番光景,会有很多很多的树,枝头上发出新叶,很快就长成一片森林。蝴蝶在上面翻飞,鸟儿在上面歌唱。这是可以期待的。
我想到了春天,我的精神状态也许会好起来,至少没有现在这么恍惚。
到了下午六点,天很快黑了,我到外面的羊肉馆子吃了一碗羊肉,热热的羊肉汤喝下,感觉胃里非常舒服。晚上回家,继续和网友聊天。我对她说,不知道为什么,今年我对这个世界的感觉完全变了,不像以前那样感觉美妙了。她帮我分析说,也许是你进城后,工作压力大了,对自己的要求也高了,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不像我,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今天不想明天的事,所以我就没有那么多的烦恼。人要学会放下,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她的话也许不无道理。
我想从此以后,我要做一个开心之人,放弃一些不切实际的妄想。但我还是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可以做到。
七
那个沉默的人,你听到了吗?我前面写的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其实都是对你一个人说的。因为我相信,全世界只有你愿意听我诉说,你是那么善解人意,虽然你从不发表任何评论,但我知道,从头至尾你都在听。我已经对你倾诉几十年了,而且还将一直倾诉下去,我会告诉你,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经历的事情,而我相信你会耐心听我讲下去。好了,那就让我继续开始吧。在这寂寞的午夜,除了倾诉,好像再也找不到别的事情可做了。
我说过我从小就是一个很胆小的人,出生在一个偏僻的乡村,没有见过世面。我10岁之前见过的最大的世面就是山下的场镇,随母亲一道去的。那次经历很不愉快,我在镇上被一个混小子用飞石打破了脑袋,打得鲜血直流。当时我走在镇上的一条街道上,满脸好奇地打量两边的房屋,和卖各种东西的商铺。一个小男孩问我要两毛钱,我说没有。他就用街边的小石子打了我的脑袋。母亲很生气,找到对方的家长,在乡卫生院敷了药,止住了疼痛。从此以后,我轻易不敢出门。我怕受人欺负。母亲数落我说,有人打你,你不晓得还手哦,没用的东西。我的懦弱让母亲深恶痛疾,却拿我没有办法。直到上了初中后,我才敢一个人出门。
天气真冷啊,冬天已经来临。独坐电脑前,手脚冰凉,我不得不加了件衣服披在身上。在四围的黑暗中,只能听见外面公路上偶尔驶过的汽车声,以及我的心跳声。我开始继续讲述。
虽说我在外面胆小,但在家里却是混世魔王。当我向父母提出过分的要求得不到满足时,便睡在地下又哭又闹。而我的哭闹最后都以遭到父亲一顿暴打收场。父亲拿出一根竹鞭,在墙上重重磕一下,然而向我的身体方向落下来,鞭子下落的速度,取决于我的知趣程度,若是我立即有了止住哭闹的举动,鞭子只是那么虚张声势地挥一下就完事;若是那天我很不知趣,鞭子下落的速度就会快很多,用不着瞄准就会非常精准地抽在我的身上,一下、两下、三下,每下都会带出一道响亮的噼啪声。而父亲一般只会打三十下,这个时候,我身上已是皮开肉绽了。父亲认为要是打得皮肉绽还不足以使我屈服的话,那我就真的不可救药了。而父亲不会再对一个不可救药的人花费心思。他会重重地叹口气说,管你龟儿子的,长大了随便你干啥。
显然父亲对我的失望溢于言表,无法用语言形容。挨了一顿痛打之后,我从地上爬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寻找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不瞒你说,那个时候,我每个星期都会挨一顿打,要是偶尔有段时间没挨打,那绝对是个奇迹。也许是那段时间他的烦心事太多,忘记了我的存在。
习惯了挨打的童年,使我养成了自闭和倔强的性格,让我在长大后吃尽苦头。与周围人群显得格格不入,不知道如何与人更好地交流。我太在乎别人的看法,同时又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
如果你不理解恨铁不成钢这个词的含义,那么请看父亲打我时的眼神就明白了。那是怎样一种眼神啊,犀利中带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同时又有种极度的失望包含里面。父亲只要看我一眼,我的头马上就低下了,仿佛做了全世界最不可饶恕的事情似的,诚惶诚恐,忐忑不安。童年的经验会长时间影响人的一生。要是我的生长环境不是那样的话,长大后我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我试图忘了这点,可它却像电脑病毒一样嵌在我的血脉里,无法删除。这样一来就不难理解我的恍惚了,从童年出发,像宿命一样,不可更改。
好了,我要睡了,要不明天早晨就爬不起来了,今天就说到这里吧。
八
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一个问题,人的一生可能都会遭遇到几个冰点。我所谓的冰点指的是,人生的低谷,最悲伤失意的日子。对我来说,童年的一个时期是,30—35岁是,如今又迎来了人生的另一个冰点。气温很低,天开始下雨了,我骑着车子迷迷糊糊地想着。到达家门口时,还没有回过神来,怎么会这样呢?生活就像一个任性的小姑娘,一不小心就把她给得罪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炒了一盘韭菜,她说我小时候很喜欢吃,还说起我的一些事情,比如调皮、任性、不听话之类的,听起来很亲切,也很遥远。时光的尘埃淹没了童年的记忆,过去的一切早已不复存在。要是能够回到过去,我一定重新好好活过。静下来的时光中我反复纠正自己的言行,我想让自己变得更加纯粹和精致。给自己一个交代,尽量保持住一丝清新的东西,内心不再狂躁,在一片开阔与澄明中走完自己的人生。
唉,不瞒你说,我每天都在自怨自艾中度过了,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得找点有意义的事情来做。其实生活中有意义的事情大都隐藏在深处,像金子埋在地下,需要慢慢寻找。运气好的话,一下就找到了,而对大多数人来说,可能一生都寻找不到。为了寻找,我们会尝试多种方式,吃尽各种苦头,到头来发现,原来所谓的意义其实一直就藏在每个人的内心之中。心安,安心,即是意义。
说着说着,童年的记忆一下复活过来。从小我的理想是当兵,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坐在累死人不偿命的机关里写公文。悲哀而无奈的选择,还将一直做下去,做到退休。没有别的路可走。生存,太阳一样明白的现实;自由,星星一样遥不可及。我坐在那间十分憋闷的办公室里,按部就班地做着一些程式化的事情,毫无乐趣可言。累了的时候我会漫无边际想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借以度过烦闷的时间。有天我在网上看到一段很有意思的话,豁然开朗,心有戚戚。摘抄如下:
人生中出现的一切,都无法拥有,只能经历。深知这一点的人,就会懂得:无所谓失去,只是经过而已,亦无所谓失败,只是经验而已。用一颗浏览的心,去看待人生,一切的得与失,隐与显,都是风景与风情。
你看说得多好,这对我的恍惚综合症也许会有不大不小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