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五点,她终于到达了春城。晚风柔柔拂过面颊,落日的余晖荡漾在水面上,翠柳摇曳、金波旖旎。这春城的春天的确来得早,处处飘荡着芬芳的气息。她轻轻呼了一口气,一股暖意流入心田。
繁华的街道上行人匆匆,夹在这些陌生的面孔中,心里有一种踏实感。每个人似乎离得很近,其实又隔得很远。谁来自哪里,要往何处去,谁也不关心谁,谁也不妨碍谁。是热闹中的落寞,是繁华中的萧疏,正是她喜欢的。
宾馆是哥昨天就预定好了的,她不用着急。哥在电话里说你到站后打个计程车,和司机说到旭日宾馆,他们都知道的。她看看天色尚早,决定还是坐公交车,刚才问了一位交警,坐19路,只需两元钱。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坐公交车,是了解这个城市的最好方法,你可以听听纯正的当地方言,听听他们的口头禅以及老年人的家长里短,查看当地的风俗习惯。何况,这么多年,一个人支撑一个家,她早已习惯了节俭。
19路站牌离她还有半站地。经过一个商场,她在玻璃橱窗前留意了下自己,铮亮的玻璃上映出了一个体型修长、相貌清秀的女人,尽管风雨侵袭,脸上略有点沧桑感了,但成熟女子特有的气质,走在这繁华的大都市里,一点也不落伍。她理了理鬓角吹乱的头发,想起给哥带的礼物。哥是政府官员,条件优越,平时工作、应酬繁忙,最大的爱好就是闲暇时找个安静的美容院清洁清洁皮肤,休息一会,醒醒大脑。哥是油性皮肤,来时特意挑了几样净油的男士护肤品。电话里,哥说自从一年前来到春城,就再也没时间去做过护肤。
公交车七拐八绕,停在一处宏伟的建筑前,“旭日宾馆”四个大字映入眼帘。中西合璧的高楼,融古典与现代的精髓,辉煌、气派,高贵、典雅。在春城鳞次栉比的建筑中,鹤立鸡群、独树一帜。暮色中,几个鎏金大字在霓虹灯的映射下散发出炫目、迷人的光芒。豪华的大厅门外,身着旗袍的高挑美女面带微笑优雅地站成两排。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她还是略微吃了一惊。
她的房间在19层,推开房门,满屋柔和的灯光晕染出温馨、浪漫的气氛,一张雪白的大床映入眼帘。紫檀色古色古香的橱柜错落其间。浅灰色的苏绣窗帘上,几朵粉嫩的牡丹正待含苞怒放。站在窗前看下去,霓虹闪烁、灯火璀璨,车如流水马如龙,整个春城尽收眼底。
换上拖鞋,给自己倒上一杯纯净水,坐在舒服的藤椅上,环顾房间:这里该是高级官员或者成功商人休憩的驿站吧,而自己一个小小的寻常百姓,竟然也有机会体验一把这种高级的享受。窃喜过后,心里忽地掠过一丝酸楚。这些年,一路风雨,苦辣甜酸,百般滋味,尽皆涌到心头……这种被男人安排好的日子,自己竟然没有享受过。年轻时脾气倔强、一意孤行,为了那个人和父母作对,迎难而上。害的她这十几年,领着儿子,即当爹又当娘。想着想着,泪水顺着脸颊悄悄流下来……
床头整整齐齐并排安放着两个枕头,她看了看,脸微微红了。顺手抱起一个扔到了床尾,想了想,又拿了回来。哥的面容浮现眼前:那黑亮、智慧的眼睛,微微的笑意,干净、儒雅,像秋阳下笼着的一汪湖水,澄澈、安详,却又深不见底。和哥认识了十三年了,他是她的顾客,每周来做两次脸,本来店里规定只接待女士,但哥却是个例外。哥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在机关里做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来店里做美容的官太太也有好几个,但她喜欢哥有学识修养好,为人低调,从不端架子,她也欣赏哥处理事物的态度,宠辱不兴、波澜不惊。她觉得和哥这样的人交往,不仅脸上有面子,心里也舒爽。
她专门给哥安排了一个小房间。只要哥的电话打过来,她都会放下手里的事情,去给哥做脸。时间久了,店里的姐妹都以为她和哥的关系不一般,其实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有多纯洁。尽管聊的话题很多,但大多时候,都是哥在说,她在听,全国各地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啦,怎样教育孩子啦,或者什么样的人适合找个什么样的伴侣啦等等。有时她在说,哥在听,她生活中比较大的拿不定主义的事情,就和哥商量:孩子该上学了哪一家学校教学质量比较好啊,房子买在哪个位置升值快啦,或者是最近看了本什么有趣、益智的书啦等等。哥成了她生活中信任的朋友、知己、亲人。
偶尔也聊聊坊间传闻或者男女的问题,说个笑话,尽管哥很含蓄,她也感觉到了,哥喜欢有点风情、浪漫的女人;她知道自己喜欢的男人也不是哥这个样子的,应该比哥更多点活力多点幽默多点棱角吧?哥沉稳、老练;她安静、平和。在男女这方面他们似乎对彼此都不大感兴趣。她甚至有一阵子改口管他叫姐,她说你别做我哥了,就做我姐吧。他微笑,不语。
二、
夜里十点半,房门被轻轻地敲响了。是哥。
她的心忽然跳起来,打开门的刹那,脸莫名地红了。认识了十三年,这还是第一次。
哥分明是喝了好多酒,眼皮沉沉的,红红的脸蹿着热气,一股烟酒混杂的味道迎面扑来。哥分明看出了她的拘谨,声音有点打颤却是客气地问:“我可以坐会吗?”她赧笑着:“你的房间,随便坐呗。”哥侧歪在床边,似乎是向她又像自言自语:“这些没完没了的场合,成天喝——喝,大会小会,上面来人招待,下面来人应酬,喝坏了大脑喝坏了胃……唉,头痛死了。”
“那我给你按按头吧。”她说。她觉得欠了哥的人情,何况哥的意思,她也感觉到了。
“那多谢!”哥拉过一个枕头,顺势躺下了。她抱过一把藤椅坐下来,轻轻地给他揉着太阳穴。
“哥,我给你做个护肤吧?”她问。
“好啊,”哥答,“我有一年没做了吧?”
哥是真的喝多了。不一会便呼呼声大起。等她把所有的护肤程序都做完,哥还是睡意正浓。
夜渐渐深了。怎么办呢?她站在窗前,看繁星满天。想儿子此时在家里该早睡了吧?临走时把老娘从老家接过来照看几天,也不知习惯不习惯。娘吃了一辈子的苦,老了老了,还要为她操心,可她却一次次让娘失望,她说找个人简单,只怕人家容不下孩子。儿子聪明、懂事,过了夏天就升初一了,想着儿子可爱的摸样,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坐了一天车,真的累了,腿酸酸的,眼皮下沉,倦意攻击了她。她望了望鼾声如雷的哥,小心地走到床前,侧身歪在了大床的另一头,屋里空调暖暖的,她很快睡着了。
浴室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将她惊醒。她猛一睁开眼睛——是哥在浴室里洗漱。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昨晚是和衣而卧,还好,很整齐,没有被动过的迹象。应该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哥走进来,有点不好意思,呵呵的笑:“昨晚你没睡好吧,我喝得实在太多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啊,抱歉!你去洗漱吧,准备下去吃饭。中午有时间你再补一觉吧。七点半,我得赶紧去参加一个会议,司机一会来接我。”
“哦。”她答应着,去洗手间。
他望着她的背影,这个女子,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注意过她。三十五六了,还像个大姑娘一样文静、矜持。他以前喜欢去她那里,就是喜欢这一点。感觉她像邻家妹妹般善良、可信,他在官场,有些话不能多说,有些事不能让外人太了解。而她性格内向,沉静、平和,更可喜的是她身上没有平常生意人那种强烈的金钱欲。认识十二三年了吧,她对自己的好对自己的信赖,他感觉得到。她店里做一次美容护肤是三十五元钱,五次一结账,可该结账了他却经常忘掉,她从来没有主动开口要过,更没有旁敲侧击地提醒过。每次非得他自己想起来,才结算。
他知道她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一个人在城里带着个上学的孩子,可她从来没求过自己帮什么忙,两年前她买房子,还差三万元,他说我借给你,你把银行帐号给我,我明天给你打过去。可过了一晚上,她却改变了主意,告诉他不用了,她已经把八十平米的房子换成了七十平米的了。这个傻妹妹,她难道忘了他曾经说过,这年头借钱,只要答应借了,就是做好不再收回来的准备。她不知道那时,他是真心想帮她一把的。
他从没有仔细看过她。他身边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很多,特别是升迁春城后,多少女人千方百计借故接近他。可他一直很谨慎,他清楚:为了这个犯事不值得。网上曝光的那些落马的官员,有几个不是因为作风问题,身败名裂?有前车之鉴,他时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况且老婆也盯得紧。想起老婆,哦,昨天去老家给丈母娘上祭日坟,也不知今天回不回来?
眼前这个“妹妹”,窈窕的身材,清秀的脸,虽说不上姿容出色,也自有几分动人之处,特别是刚才睡觉时,那起伏丰满的前胸,怎么老是牵动着自己的神经?
他下意识地朝浴室望了一眼,忽然觉得有点陌生,她好像不是那个曾经管自己叫“姐”的傻妹妹了。那个信赖自己胜过自己亲妹妹的傻妮子。
如果真的和她发生点什么,也不错,起码没有危险,都知根知底的。这个女子,他相信她是绝对不会害自己的。这一点,他胸有成竹。想哪里去了呢?他摇摇头,微微笑了。电话响了,是司机。
“我要走了,你拿着就餐劵下楼吃饭去吧。”他冲着浴室喊了一声,披上外套,匆匆走了出去。
三、
比较好一点的宾馆早餐都是免费的。她以前听说过。旭日宾馆餐厅宽敞、华丽,晶莹剔透的水晶石桌案上,各种精致的中西早点、奶类、水果,凉菜、粥类琳琅满目,她转了一圈,总有上百种吧。忽然感慨:当官真好、有钱真好。享受着这等寻常百姓难以享受到的待遇,坐在这些衣冠讲究言谈文雅的人群中,她忽然有了种优越感。不禁好笑,如果自己也有个事业有成又心疼自己的男人,该多好。
她来春城要办的事情并不复杂。下午两点,回到宾馆,躺在床上,却丝毫没有睡意。眼睛盯着旁边的枕头看,一根乌黑的短发悄悄黏在了雪白的枕巾上。她轻轻地捻起来,端详着。昨天晚上,居然和一个男人睡在了一张床上,简直有点不可思议。如果传出去,别人会相信吗?这是个什么样的年代呀,网络上、现实中,一夜情、婚外恋泡沫般满天飞,谁会相信两个身体健康的男女躺在一张床上竟然什么也没有做?柳下惠——这个名字忽然浮现脑际,她不觉轻轻笑了。十三年了,她是真的没有看错这个哥,他果真是个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哪!她闭上眼睛,笑意渐渐浮上嘴角。
记忆回到了年少时,她一袭碎花长裙,马尾束起来像摇曳的水草,小河蜿蜒而来,溪流潺潺、叮咚悦耳,空气里弥漫着青苹果的芳香。那个飘逸的少年正怀抱吉他,坐在对岸,歌声悠扬、清甜,余音绵绵……他眼波清澈、灵动,泉水般漾啊漾,看得多少女孩甘愿坠进去,幸福地溺死……
她急匆匆朝着少年走去,没有注意脚下的河水什么时候开始上涨。河水汹涌着,像怪兽一样游走着,紧紧追赶着她……她惊叫了,开始奔跑,拼命地奔跑,眼看就要到了少年跟前,可那少年的脸却变得模糊,换成了另一张脸,沉静、成熟、睿智,是谁呢?似乎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她拼命地跑,冷汗直流,汹涌的怪兽已经撕扯着她了,怎么办?她绝望了——叮铃铃……恍如天外传来的声音,她猛地睁开了眼。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屋子里镀上了一层淡金色。她拿起手机,是哥的信息:“抱歉,我中午有应酬了。晚上尽量早点回来陪你出去转转。”
四、
黑色的小轿车在旭日宾馆前停住,他找了个理由打发走了司机。眼前又浮现出昨晚的情景。竟然和一个女人躺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这要是让单位里人知道了,麻烦可就大了。
这年头——唉,看看身边的同事,明里暗里,哪个没有一两个情人、相好的,正像社会上流行的那句话: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在小城时,单位里那个打字员媚儿,杨柳细腰、明眸善睐,宝石红唇,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在清一色正装的工作人员中,她一年四季穿裙子,细腰晃啊晃,晃的男人们的眼睛都偷偷往她身上溜。唉,一个技校生,居然混了个政府机关在编人员,听说是市里某领导的小情人,谁也不好说什么。
有几次应酬,媚儿也在场,大家喝多了跑去歌厅K歌,媚儿缠着她,晃动着水蛇似的小腰直往他身上靠,非让他请客买哈根达斯,借着酒劲真想一把搂了她,可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当初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机关,一没金钱,二没后台,全靠着真打实干从基层做起,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走过来,二十多年了,不容易啊!如今混到这个位置已是相当不错了。每次春节回老家,老人们看他时那殷殷的目光,让他心里热乎乎的。父亲更是自豪,喝完二两酒,满脸的皱纹都溢出了笑,一遍遍絮叨着,说他真是为老杨家光宗耀祖了!尽管他极力保持理性、谦和的态度,但在全村人热情、艳羡的目光中,多少也有点荣归故里的骄傲。
最近网上曝光的几个高官的艳闻,让身边许多同事胆战心惊。还好,自己是个老实人,除了那次醉酒后被那个开发商嬉闹着搂着那个歌厅小姐唱了两首歌外,还真没有犯过什么错误。
那个嗓音有点沙哑的歌厅小姐,一汪眼波像深潭,迷蒙的灯光下,发着幽幽的光,似乎要把身边的男人们都淹死。现在的女人,真是疯了。为了钱,什么礼仪什么贞洁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可是昨晚自己却睡在了这里。
今早醒来,看着蜷缩在一边小心、谨慎得像个小猫一样的女人,心砰砰直跳,那压抑了多年的内心一下活动了起来。这么多年了,竟没有仔细观察过她。
原来,她竟是这样好。
五、
华灯初上,春城的夜,静谧、柔和。两个人顺着护城河漫步。
似乎为了避开昨晚的尴尬,两人都有意无意找着别的话题聊。
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不时有对对闲散的或老或少的伴侣走过。有一对老夫妻特别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女的好像有些毛病,左腿跟不上身体的节奏,似乎是用整个身体的力量拉着左腿走,一拖一拖很吃力。他的老伴——那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始终拉着她的手,很协调地配合着妻子的速度缓慢地挪动着脚步,不时侧过头来轻轻说着什么。看不清那妇人的脸,但分明感觉到一种幸福在流淌。
感动溢满了她的心,涌上来,湿湿地从眼角渗出。忽的想起了那两句曾让古今多少女子心驰神往的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也许,母亲说的对,自己真的该找个合适的人了。
夜色渐渐深了,光线黯淡下来,摇曳的树影有些模糊。
他说:“我昨晚睡得真死,你做护肤,我竟没有感觉到。”他抚摸着自己的脸,笑着说,“这脸真光滑。”
她笑了,轻轻说:“哥,你知道我这次来春城是为了见一个人吗?”
“哦?”他的手停在脸上,有点僵住了。
她喃喃着像是自言自语:“起初是喜欢看他写的文章,后来加了好友,通了电话,认识了,发现很聊得来……他有才华,人也很正直、睿智,现在也是单身,就住在春城……”
起风了,洋洋洒洒的柳絮飘下来,落了满头满脸,湿漉漉、凉凉的,下雨了。雨点轻轻悄悄,落下来,暗黑色的河水泛起了圈圈涟漪。
他微笑着:“那不错啊。你是应该找个归宿了。这么多年,也确实难为了你。”他抬头看看天,天空已经阴云密布,“咱们该回去了。”他说。
雨是霎时间疯狂了的,好像千万人敲打着鼓点,追逐而来。他们跑起来,横过马路,奔到一家商店前避雨。
街上出租车穿过雨幕匆匆驶来,被雨拦截的行人伸长了脖子挥舞着手臂大喊,可出租车里早已满坐了人,司机和里面的乘客一样表情冷漠,一丝隐隐的笑意浮现在嘴角。此时的出租车成了舞台上的主角,在无数人的目光追逐中扬长而去,溅起高高的水花飞到行人身上。
衣服已经湿了,沾在了身上,粘粘的难受。
他已失去了绅士风度,头发粘在额头上,滴着水,来回踱着步,很不安。
她递过去一张手纸,说:“哥,你先走吧,我离宾馆近,一会就走回去了。”
他微微笑了笑,很犹豫。
他们的手机几乎是同时响起的。他挥手示意她不要讲话,老婆柔声却是急迫地问:“你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
他歉意地冲她笑笑:“你嫂子催我了。”
“那你快走吧,哥。”她笑着说。
她看了看那熟悉的号码,没有接电话。很快,那个人的信息发过来:“外面下雨了,不知你在做什么。惦念。”
他想了一下,说:“你等我会。”他转身走进了商店,出来时递给她一把小巧的油纸伞,“宾馆就在前面,你往前走吧,等会司机会来接我的。”
她微笑着谢过,撑开伞走进了雨里,走出去一段路后又停住,站在一处廊檐下往回看,只有几分钟,一辆黑色的轿车急驶而来,停在了刚才她站过的地方。哥钻进了车子,小轿车很快消失在雨雾里……
衣服被雨淋湿了,她却感觉很轻松很惬意,脚步轻快,慢慢在雨中小跑,也不管身上溅满了水。其实,宾馆就在眼前了。
2014、3、4——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