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热天,妻儿都出门了,陈钢趴在儿子小书桌上爬格子。楼梯笃笃笃地响着,由轻到重。陈钢心想,是凤嫂回来了吧,哎,这个谜一般的女人……
凤嫂是陈钢同一四合院的邻居,就住在他家的对面,凤嫂的脚步声在陈钢敞着的房门前顿了一下。他不由得回过头去瞅了一眼,两个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陈钢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凤嫂也笑了笑,却闪身进了陈钢的门。“书生,书还没写好啊?”
“嘿嘿,还没呢。”
凤嫂知道陈钢在写书,书名叫做《坚强的女人》,是一本描写当代女青年谋生处世的小说,有一次为了一个情节的设置,他曾向凤嫂讨教过。
凤嫂很为陈钢感动,这个残疾的男人没有用世俗的眼光看她这样一类女人。
陈钢搁下笔给凤嫂让座。凤嫂看了一下颇有些年头的硬木椅,没动,却叹了口气:“陈钢,你是这大院里最有名望的人,这么一天到晚埋头苦干,写出的书一定能赚不少钱吧?”
陈钢坦诚地笑道:“嗯,不怕你笑话,我这书写出来还不知道往哪筹钱才能出版得了呢。”
凤嫂愕然,“哦,你这么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书还要自己掏钱才能出版啊?”
陈钢无声地笑了笑,算是默认。
“那你干嘛还要写?”
“嘿嘿,抓不来锄头只好抓笔头。谁叫我没腿呢!”
“咦,想当作家?”
凤嫂一边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一边打量着陈钢的家。
陈钢住房窄,客厅也当饭厅用。凤嫂顺手揭起陈钢饭桌上的网罩,几条咸鱼干,几片切开的咸鸭蛋,赫然在眼,恰似画家用剩的颜料块随意地撇在两只蓝边盘子上。
凤嫂不禁摇摇头:“小虎每天就吃这些东西,孩子小要营养啊,你一家的生活也太缺少发展了,枉屈了你这满肚文章!”
临出门时,凤嫂说:“书生,啥时没钱买菜了你让家丽跟我讲一声,别客气,远亲不如近邻嘛。”
凤嫂的惋惜和同情,像一把软软的鞭子猛的抽到了陈钢心事的痛处,他不由愣愣地把目光投向窗外高楼切割出的一角蓝天出神。
二
华灯初上,陈钢坐在自助轮椅里,双手不时地推一下轮子,一个人在南湖广场悠闲地“散步”。坐在湖边,看着粼粼湖水跌满霓虹摇曳的光影,渐渐变幻成凤嫂妩媚的脸蛋,扭曲着漫过来,破碎了,又漫过来,又破碎了……陈钢感到有点好笑,同时又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
陈钢从广场一路沉思着“踱”回家,刚敲了一声门,家丽就警觉地把他拉了进去。
陈钢正纳闷着,忽然瞥见凤嫂一脸惊惶,头发有点凌乱地佝坐在屋内小木凳上,苍白着脸对陈钢尴尬地点了点头。
陈钢正待细问,家丽忙将他拉到卧室耳语。
陈钢才恍然大悟。
凤嫂自搬来租住后,从不见过她男人,有人问起,她就称男人在外地,开长途货车的。原来她是被人“包”起来了。今晚凤嫂那位相好的老婆气势汹汹地“杀”上门来。女人打头阵,几个壮汉留在楼下来回遛着听命,那花心男人有点身分,堵在门口,连哄带吓不让老婆撒泼。
碰不着凤嫂的女人一边悻悻地咒着婊子、害人精,一边被老公推搡着,不情不愿地下楼去。
躲在房间里大气不敢出的凤嫂脸都吓白了,来人后脚刚走,她前脚就蹿出来,急急敲开陈钢房门避风头。
“让她快走吧。”家丽说,“这号女人,真是……”
陈钢瞪了她一眼,“哪能这样做?把她赶出去让那帮人逮住,还不是陪上小命一条?这码事让人抓着都会往死里揍,这年头谁敢劝?留下她吧,这趟正好叫她醒醒脑……”陈钢说服了妻子。
原来跟凤嫂相好的男人,是县城某部门的一局之长,财大气粗的,和凤嫂搭上后,不久包了她。
凤嫂说,她也不愿意再过这没名没份的“地下”生活了,不久前,她已经给那男人下了最后通牒:要么限期离婚,明媒正娶;要么赔款了结孽缘,各走各的路。没想到正协商着呢,那女的就“杀”上门来了。
陈钢说,“凤嫂,有句话不知中听不?契来的儿女不亲,檐下的滴水不甜!我们真心实意盼你今后过上踏实日子,千金难买安稳觉啊。”
家丽说,“算了吧凤嫂,亏也就亏了,咱们女人家,泼出去的水是怎么也收不回了,认了这霉,走好今后的路,日子还长着呢!”
凤嫂红着脸,“嗯,嗯……”鸡啄米般点着头。
她站起来拉过家丽,将一张早已攥得汗涔涔的存折往她手里塞:“家丽,密码是你家的门牌号。麻烦您下楼去瞧瞧那伙人还在不在,多留意两眼角落有没有人埋伏。若没人,麻烦您上街雇一部的士过来拉我走……您俩老的大恩日后再报了!”
一会儿,一辆夏利的士开进陈钢楼下,车门紧倚着楼梯口,凤嫂身子一偏溜进了后座。车子无声地开出宿舍区,汇入五颜六色的夜的车河中……
凤嫂走了还没十分钟,一群男女大呼小叫着冲进了大院,拥上了楼梯……
以后一连几个晨昏,院子周围不时游荡着几个不明身分的粗大汉。那是悍妇派来的流动哨,她决意要抓着凤嫂撕了解恨,就瞒着男人使了一招回马枪。
于是,陈钢给凤嫂发了短信:“凤嫂,你可千万不能回来哩!”
三
初秋的一天,陈钢楼下小巷口出现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乱蓬蓬的头发像被小鸡爪扒拉过,瘦削而清秀的小脸有点苍白,仿佛秋天屋檐下的离群麻雀拧着小脑瓜,漠视着飘飞的落叶。陈钢发现他总是徘徊在巷口拐角处的小卖部旁边,不声不响地盯着来往的人,似乎在等谁。陈钢有点生疑。
这天中午,小卖部没有什么顾客,只有小店主在帮忙看店,他正玩着掌上游戏机。
饥肠辘辘的小男孩怯生生踅进小卖部,低声问:“有没有四毛钱的烤饼卖?”小店主瞄他一眼,又赶忙将视线咬紧游戏机,粗声大气地说,“五毛钱一个!”
“……大哥哥,我……我只有四毛钱。我搭上这画册算一毛钱,共五毛,换你一个烤饼行不行?”孩子怯生生地说。
末了,他用猫一样细小的声音补了一句:“这本画册是我爸从深圳买回的,值十块钱。”
“不行!”小店主嘀咕着,“什么破玩意儿?”
他站起来拿过卡通书随便一翻,马上塞回男孩手里:“妈的,你小子一打扰,害我又失分了……”
男孩愣了一下,攥着几张毛票贼一样逃出了店门。
饥饿、羞辱和委屈像四蹄乱踢的怪物撞碰着小男孩的心,出了门他就狂奔起来,逃离这个令他伤透了心的地方。
突然,一辆摩托车急驰而来,随着“妈呀!”一声惊叫,那揪心的声音仿佛利刃狠狠划过干涩而坚韧的牛皮,摩托车躲避不及,将小男孩撞倒在地,街上顿时引起一阵骚动。
傍晚,陈钢听一位当医生的街坊说,徘徊在巷口的男孩,是一个离异家庭的孩子,他独自跑到这小巷来是找亲人的,估计是生身母亲吧。这孩子可怜巴巴地守望了好些天,谁料遇不着亲人,竟遭了车祸……看到孩子身上的照片,陈钢流泪了,照片上的年轻女人,手里抱着孩子,这个一脸笑意的女人就是一年前从这儿逃走的凤嫂。
陈钢这才想起来:“怪不得这孩子怎么这么脸熟,原来是凤嫂的孩子!”
陈钢拨打了凤嫂的手机,里面的回答是“……你拨打的手机是空号……”。
一种失落的情绪涌上陈钢的心头。
四
第二年,蝉鸣荔熟时节,杳无音讯的凤嫂从邮局给陈钢夫妇寄来了八千块钱,说是支持陈钢出书的,书出版后,如陈钢愿意,可代她向县妇联捐赠一千册,愿天下女人走好自己的路。
陈钢夫妇喜出望外,循着邮局方面的线索,查到了凤嫂的信息,原来自那晚凤嫂离开陈钢他们后,年底她就到了珠江三角洲,过上了打工一族的生活。
于是,陈钢一个电话打过去便有了惊喜,凤嫂要趁黄金周长假来看他们。
几年不见的凤嫂打扮得干净利索,多了几份女性的妩媚和成熟。她气色不错,现已是一家公司的部门主管。陈钢夫妇倍感欣慰。
寒暄中,陈钢关切地问起凤嫂她孩子的情况。凤嫂愣了,说她还没生孩子呢。
陈钢便跟她说了那男孩的故事。
凤嫂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眼眶红了,终于忍不住掏出手帕捂住鼻子“嘤嘤嘤”地哭出声来,手帕很快洇浸得湿漉漉的一片。
她说,那男孩是她的儿子,她与丈夫离婚后,不愿留在那块伤心之地,便来到了这座城市。离婚时自己一直想带着孩子,可丈夫死活不同意,给了一笔钱逼自己放弃。办了手续后,丈夫就不许她今后以任何藉口去看孩子,说他有大把钱,养得起孩子。可能是丈夫重新结婚后就把孩子给冷落了,经常饥一顿饱一顿,无奈之下,只好来找她,却没想到他的妈妈已经离开了这里……
我的孩子……凤嫂痛不欲生。
家丽陪着掉了泪。陈钢叹息着。
那一夜,凤嫂与陈钢夫妇都没有睡意,一直聊到了东方发白。
陈钢望着堆在桌头上《坚强的女人》的书稿,朦胧中,他似乎已经嗅到了一叠叠新书散发出来的油墨香味,那氤氲的气息一直飘向晨光熹微的窗外……
二O一四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