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的家是晚上两点钟搬的。

　　D没有考查过，租住的房子算不算是自己的家。不过，在出租房子里住的那些日子里，D确实经历了不少的自然的风雨，人为的风雨。每次遭受风雨的时候，D都给自己说：“回家吧。”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里应该是他的家。

　　在风风雨雨的日子里，D每次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家里，每次都是默默地用心舐舔心灵的伤口。尤其是那些遭受背叛和被背叛的日子里，尤其是那些在别人是喜庆的，在自己却是悲伤的日子里。

　　来D的家里的客人，最难忘的有三个：

　　一个是D的第一位客人马波。这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每隔四五天就要到D的家里做一次客。每次来虽然能吃掉D的不少的好吃的东西，但每次来都能带给D很多新鲜的消息。如爸爸来了要妈妈说话，让我和小姐姐去外面玩儿，如我长大了只要两个媳妇儿，不要再多，多了我害怕呢，如早晨我们吃的是米菜饭……他的这些消息总搞得D“天真”地笑。十分有意思的一次是，D用粉笔在地上划了两长一短的线条，解释说：“你们一家晚上睡觉的时候，你爸爸睡在这儿，过来是你睡在这儿，过来是你妈妈睡在这儿，对吗?”马波使劲儿摇着头说：“不对不对，你知不道，爸爸睡在这儿，过来是妈妈睡在这儿，过来是我睡在这儿!”单纯，天真的孩子啊，套在了大人的呼啦圈里，笑得大人泪花花的，自己还傻兮兮的更正错误!最感动D的是，他出去很长时间没有回来，马波想他了，用粉笔在门台子上画了很多神态各异的头像，并给每个头像的嘴里插上一支燃着的香烟。最有人情味儿的是，马波从奶奶家回来后，急着送他一只红苹果，催着说：“叔叔，你吃，你吃，我还吃过你好多好多的东西呢。”就这样，马波的那只红苹果，永远香甜在D的心里了……

　　第二个是D的房东。这个肥肥胖胖的女人，开始的时候，总用研究的眼光阅读D，总想更多地知道关于D的故事。后来，失望地明白D这个人不可能给她任何有关自己身世的实话，她也就死了那份儿“相知”的心，一心地、有规律地只管向D收房租。她人很情义，看到D做饭炒菜十分生疏笨拙，在斋月里，几乎每天的晚饭都要呼唤D去清真寺里吃大锅饭，甚至亲自给D端送了来。她很诲人不倦，她给D耐心地讲解了如何腌制咸菜的方法，这将是D终身受益的事情。后来，D真的自己腌制了一坛芹菜，那位R吃了第一次，还想吃第二次，甚至略有菜酸味儿地怀疑D的这点能耐是在“原始的家里”，就跟着学会了的!

　　第三个当然就是这位R，她前前后后在D这里来过好几次，给过D快乐，也给过痛苦。快乐的是在她患有严重肺炎的那几天，D每天伺候着她输液，吃饭，梳头。她像乔家大院里的小姐、太太一样整天围坐在床上不肯下地。而腐败得烂了底儿的D，得此机会，不理朝政，单位上每有电话来，他总声势浩大地说：“你不知道我下乡调研去了吗?”吓得电话那一头的人，把手捂在嘴上，大气都不敢出!最痛苦的是这位R拿着几个苹果来看D，结果为了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杏眼怒睁，玉牙咯嘣儿：“你走着瞧，看姑奶奶回银川找人来不废了你，人家有钱有势，每年烧砖都挣好几十万，你算个什么东西!”呵，这砖头一样结实的话，对于D来说，真可谓醍醐灌顶，他真的还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两年来，把你当做自己的人操心照顾，甚至不惮于声名狼藉。再说你声称废了他，难道你是把他用够了不成?用够了走人也就罢了，临走还拖带着把几样东西带了出去，又扔到路上，“暴尸街头”，这咋不能让D想起《故乡》中的杨二嫂来，这位过了时的美人儿一次去迅哥儿的家，不但为迅哥儿的不大方颇有微词，临走还顺手牵羊，把几个饭碗灰不拉几地塞进自己的裤腰里。……记得刀郎唱过一首叫《爱是你我》的歌曲，里面有一句歌词是：“就算生活给我无尽的苦痛折磨，我还是觉得幸福更多。”实际上，D经常有意无意地唱错：“就算生活给我无尽的幸福甜蜜，我还是觉得痛苦更多”。

　　有没有难忘的第四个人呢?D想了想，还真的没有，因为自己的“家庭”住址是十分的隐秘，甚至隐私的，知道的，或者轻车熟路的，大体上就是以上各位。

　　要搬家了，说心里话，看着满屋子的，陪自己生活了六个半月的东西，D突然十分地嫌弃。这倒不是D喜新厌旧，见异思迁，事实上D也没有见异，更没有得新，而是这些东西已经深深地烙上了岁月的风无法抹平的伤痕……就连那盆栀子花，就连那架古筝，就连那床丝绣的被子……D在屋子里挖耳挠腮地转了好几圈，咬咬牙，还是决定搬走一些必要的用品，因为，要搬的只不过都是一些没有头脑的东西罢了。

　　决定了搬，D即招手随行的人尽可能地把所有的东西塞进货车厢里拉上走了，留下的是那盆被D深情歌颂过的栀子花，还有其它的被D重用过的小物件儿——在这里就不一一追悼了。

　　D在临行前的那一瞬，还是哽咽了，他在心里默念：别了，我的“家”and我的“栀子花们”，我必须深深的感谢你们，毕竟你们让我高兴过六个半月，也痛苦过六个半月，毕竟和你们简单地生活过六个半月，也复杂地生活过六个半月，毕竟与你们沉默过六个半月，也沉思过六个半月。

　　而后，D向着茫茫夜色想：搬家，对我来说，就是搬一些东西，尽管这些东西上留着一些特殊生活的特殊指纹，但它们已经不会再折腾我的思想和感情，因为我敢保证，我把一种曾经视为刻骨的情绪留下了，没有搬走，而且永远也不会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