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梦见爷爷了，穿着深灰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瘦瘦的脸，高高的个，笑嘻嘻地摸着我的头……

    爷爷离开我们已经八年了，我经常梦见爷爷，有一次我梦见爷爷说他衣服破了，第二天我赶紧去爷爷的坟上烧了纸钱。爷爷很爱我，也很爱跟我说他的心里话。比如那次收麦子，把割好的麦子往驾子车上装的时候，爷爷把车绊绳给压到车箱底下了，汗流浃背的爸爸对爷爷大吼了一顿。“老了，不中用了。”爷爷用手捋着不长的花白胡子，满脸的委屈。“爷爷你大人有大量，我爸也不是故意的，你看天气快要下雨了，他很着急，我替我爸给你赔罪了。”我做了一个拱手作揖的动作，爷爷给逗笑了，摸着我的头“你爸忙完单位，又要忙家里的农活，你可要好好念书，让你爸高兴。”

    我爸小的时候，家里很穷，兄弟姐妹共九个，一个跟一个只差一两岁。那时断顿是常有的事，小的叔叔姑姑们饿得哇哇大哭，爷爷就铁青着脸去山里亲戚家借粮食，但常常借不到，那样的年月家家都缺粮。有一次，爷爷好不容易借到了粮，夜里回家的路上，连人带粮摔下山崖，胳膊肘被树枝划了一条很深的口子，鲜血直流，爷爷硬是用手压着伤口，忍着疼痛把救命粮背回家。

    在外人眼里爷爷不爱说话，笑嘻嘻的，好象总是快乐的。其实爷爷内心的坚强是超乎常人想象的。

    在我六七岁时，我的二姑姑去龙门洞朝山迷路失踪了，在爷爷和爸爸找了四天之后，在一块麦地里发现了姑姑，已经去世了，场面很惨。爸爸和叔叔们哭成一片，爷爷眼里闪着泪花“别哭了，快往回收拾，先别告诉你娘。”爷爷担心奶奶会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奶奶身体一直不好。

最后奶奶还是知道了，记得很多次我放学回家，家里没奶奶，我就知道奶奶一定是去姑姑的坟上了，果然奶奶在那哭得很伤心，“奶奶，咱回家罢。”我拽了好几次奶奶都不起来，我也跟着哭，麦子黄的时节，大太阳底下，我们不知哭了多长时间。

    “起来，回家做饭去。”爷爷声音很大，奶奶立即停住了声，我乘机扶起奶奶回家去了。我看见爷爷走过去扶起我和奶奶刚压倒的小麦，然后孤零零地站在姑姑坟头，嘴里好象是在嘀咕着什么。

    我八岁那年奶奶去世了，爷爷的话更少了，还是笑嘻嘻的。我经常有意逗爷爷说话，他总是说“去去去，念书去。”

    爷爷总爱戴一顶大草帽，是奶奶亲手用麦杆编织的，帽沿很大，帽子也很重，象一把撑开的大伞，戴上去整个身体都遮住了。晒太阳时爷爷戴着它，下大雨小雨爷爷也戴着它，在田地给玉米苗施肥戴着它，秋天收棒子的时候也戴着它，给牛割草的时候也戴着它。

    我喜欢跟着爷爷割草。爷爷割草很快，背已经有些驼了，圈着腰，一手握着镰刀，一手拢着青草，“哗哗哗”一大片青草就倒地了。这时，我赶紧跑过去抱起草放到背斗里。

    “刘彦昌哭得两泪汪，怀抱上娇儿小沉香，官宅内不是你亲生母，你母是华岳三娘娘，自从那年王开选……”爷爷边割草边唱起了秦腔，爷爷不识字但戏词唱得很流畅，这时爷爷黑黑的脸膛会微微泛红，脖子上的青筋也跟着曲调起伏。这也许是一种宣泄一种释放吧。

    爷爷背着满满的一背斗草，我也提着满满的一小筐草，跟在爷爷身后往回走。凉风轻轻地吹着，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给一大片高高挺立的芦苇涂上了金色，深绿色芦苇叶镶着金边在风里歌唱，我和爷爷也淋浴在金光里。

    “燕儿，来把你的筐子给我。”

    “我提得动，爷爷。”

    “给我，你小，别挣着。”这时我就象个小雀儿，蹦跳着，摘了一大把野花，等爷爷把背斗放在路边歇息的时候，我悄悄地把花均匀地放到他帽沿上，爷爷的帽子开满鲜花啦。爷爷背起背斗继续走，邻居们看见了嘻笑着说“张老汉你还戴花呀。”我指指爷爷的草帽，爷爷不好意思地笑笑，“以后别捣蛋了。”然后，轻轻摘下帽子，把花拿下来给我。

    两年后不幸再次降临到我们这个大家庭。

    三月我三姨因肝昏迷在医院去世，当时二十二岁，娘家人大吵大闹整整三天。

    七月我三姑姑又出事了。原因好象是三姑姑和她的小姑子发生矛盾，小姑子把三姑姑给打伤了，三姑姑想让爷爷、爸爸、叔叔们为她说几句话，讨公道。爷爷认为是三姑姑不对，不应该出语伤人，还训了三姑姑一顿。窝着一肚子火的三姑姑当天夜里就跳井了，找了两天之后才发现的，尸首是停放在村子外面的临时搭建起来的篷子里，爷爷自始自终没有看姑姑一眼。只是爷爷的背似乎在一夜之间驼了很多，瘦削的脸上两只眼睛陷地更深了。

    我拉住爷爷的胳膊想安慰几句，倒是爷爷先说话了，“这都是命，是你姑姑的命尽了。”没有眼泪，有的是无尽的悲戚。

    一次次的致命打击在爷爷心里留下了深深地伤，每一次他额头上的皱纹就多一些，深一些，因此他比同龄人显得要苍老许多，但仍就是笑眯眯地。

    我上高中的时候，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二月二。

    “红燕，你爷爷找你。”一个同学对我说。

    “在哪儿？”

    “教学楼的过道里”我飞奔而去。

    老远就看到爷爷，背对着我，脊背已经驼得很厉害了，瘦瘦高高的个儿，深灰色的上衣，脊背上满是汗印，站在那里左看右看地在找我。

    “爷爷……”我高声喊着，爷爷转过身，笑眯眯地向我招手。爷爷给我带来了炒白豆和妈妈烙的馍，“二月二吃炒豆子不生病。”爷爷摸着我的头说。我领爷爷在宿舍座下后，爷爷给同学分炒豆子，我去学生灶给爷爷买了一碗面，那碗面爷爷吃得很香。爷爷回到家还对我妈说，下次他还要给我送馍去。

    后来，我参加工作了，爸爸对我说：“你爷爷经的事多，心里很苦，你挣上钱了给你爷多买点好吃的，给点零花钱，你给的钱你爷爷用着高兴。”

    遵父之命，我每次回家都会给爷爷买好吃的，也常给零花钱。爷爷接过钱总是眯着眼睛，笑嘻嘻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布袋子，再从里面摸索出一块叠的方方正正的布，把钱细细地捋好，慢慢放进去再用布一层层地包好放进布袋。

    我说“爷爷你有多少钱了？”爷爷只笑不答。爷爷从不舍得用零花钱，他只是攒着。

    记得爷爷很爱吃西瓜，能够一连吃好几块，现我家里都有个习惯，买了西瓜总是先放到爷爷的照片前让爷爷先吃。

    爷爷说他从小到老，每年正月十五看社火他从没落下过。爷爷去世那年的正月十五，当时爷爷已经病得很重了，都下不了坑了。“明天就十五了，该看社火了。”爷爷勉强着座起来说。爸爸看了看外面，大雪纷纷扬扬地飘洒着。

    正月十五那天清早，爸爸给新买的带蓬布的三轮摩托车里铺上了新褥子，抱了一床被子，准备拉爷爷到城里看社火。叔叔把爷爷抱到车上的时候，爷爷咳嗽地厉害，不停地喘息着，爷爷示意他不去了，就这样没去成，留下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

    那年二月十八爷爷就殁了，享年八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