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爹决定趁着儿子回家探亲把养在圈里的那头肥猪卖了。
刘老爹这不是突然心血来潮,而是早就有了这个打算,是从他接到儿子要回家探亲的信那一刻就萌生了这个想法的。在刘老爹看来,这么做有三个好处,一是趁着儿子在家,去向管着批猪条子的“土皇上”刘二勤讨要一张“走猪”的条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那个“土皇上”就是不给自己面子,他也应该给儿子个面子的;二是趁着儿子在家,不必自己出大力推着小推车去推那三百多斤重的肥猪;三是走了猪,割点肉,买点猪下货,也好让儿子尝尝自己家里养的猪比那外面的肉稥不稥。
刘老爹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的。刘老爹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知道现如今这社会上最吃香的单位有三个,一供销二粮所三食品。供销,是指供销社,你的生活用品都要去他那里买的,特别是紧俏的用品,你就是有票儿,没有熟人也别想还能买到的。粮所,就是乡下人说的粮库,吃商品粮的,有了熟人儿就能打出好面粉,甚至能将粗粮兑换成细粮;老百姓粮所里如果有了熟人儿,就能弄出粮票儿。食品,就是食品站,也就是那个管着杀猪卖肉的地方,平时老百姓来到这里只能买点人家不愿买的剩肉,好肉、猪头、排骨、猪肝等猪下货不知都是啥人吃了,普通的老百姓是永远别想着能有这等好事儿的,只是在自己家里“走猪”时才可以通过熟人儿要点猪下货啥的。老百姓养一头肥猪,也不是你想着啥时候卖就能啥时候卖的。在胶东半岛老百姓卖肥猪给食品站,叫着“走猪”。你的猪养肥了,一般得一年或者两年,养肥了,你就得去求村里管着批“走猪”条子的人,这人让你的猪走,你的猪才能走,“走猪”时你得推着小推车去把肥猪送到食品站,因而这叫“送猪”。所以养猪的人家逢年过节都要请管批“走猪”条子的人喝酒或者给他送礼,否则你的猪就永远在家里养着吧,你自己杀又不敢杀,喂又没啥喂,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能愁得你想吃老鼠药的心儿都有了。
刘老爹村子里管着批“走猪”条子的刘二勤,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十六岁参军,打济南时他一个人活抓王耀武两个班的兵,立了个二等功;打金门岛时,他负了伤,断了一条腿,成了二等甲的残废了。复员后,在村子里一边做着治安主任,一边管着“走猪”批条子。谁如果惹得他不高兴了,他不是用国家给他的拐抡你,就是把国家给他定做的那条假腿脱下来砸你,因而没人敢惹他的。在村子里,你如果敬着他,请他喝酒了,给他送礼了,你去要个“走猪”的条子,还要等了今日等明日的;平时你不把他当成个神供着的,呵呵,倒霉的就是你自己了!他看中了谁家的媳妇了,你是必然逃不掉的,否则你家里就永远不要养猪。有一年,村子里一个在县城公安局里有亲戚的人,因为刘二勤不给他批“走猪”的条子,与刘二勤在大街上动了手打了起来,让刘二勤用拐砸得脑袋瓜子都开瓢了,鲜血把眼睛、嘴巴都糊上了。最后,这人带着伤去公安局里找他的亲戚,他的亲戚骂他说:“活该,你个王八蛋,你不知刘二勤是个啥人吗?你是个没长眼的犍子,瞎触啊,你惹谁不好,你偏去惹他?你自认倒霉吧,没人去管你的闲事!”
刘老爹去找刘二勤,呵呵一笑说:“老弟啊,俺儿子要回来了探亲了,俺想着让他帮俺把猪送了,呵呵,到时候你也来,你们爷俩就着猪头肉造上两盅酒,说道说道天下大事儿,呵呵,你们爷俩都是当过兵的人嘛,对不?”刘二勤一听这话,乐了,他满脸笑成一朵花儿,说:“好好好,你是军属,俺老侄子又有出息,理应给你老哥哥一张条子的!”刘老爹就这么顺顺当当的拿着了“走猪”的条子了。
刘老爹的儿子叫刘抗战,是家里的独生子,出生在抗日战争爆发那一年,中学毕业后被挑选去参了军,参加过抗美援越的战争,是个很优秀的人才。刘抗战前年就写信给刘老爹说要回家探亲,结果因为那个人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就一下子把探亲推迟了两年,今年前些日子写信告诉刘老爹说麦收后回家住个三天两日的。刘老爹回信说让儿子把儿媳和孙子一起带回来,儿子说不行,因为自己是回家乡开会顺便回家探亲的,等下次探亲再和他们一起回来。因为这次见不到孙子,刘老爹心里还别扭了好长一段时间。
年近四十岁的刘抗战是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战士一起回到老家的,两个人都穿着便服,没有穿军装。刘抗战,一米七十多的身材,魁魁梧梧的,不胖也不廋,国字脸,黑黝黝的脸庞上像抹了一层油,油光闪亮的,一双乌黑的眼睛不怒而威,全身透着一种干练和让人说不出的是豪气还是霸气的东西,满嘴操着的还是一口胶东话,不仅说得快,而且声音洪亮。那位年轻的战士,叫于建国,也是黑不溜秋的,圆脸蛋儿,一口整齐的小白牙,身材与刘抗战不上上下,也是粗粗壮壮的,干啥都是麻麻利利的,干净利索。这小伙子那嘴可甜了,同样是满嘴的胶东话,喊刘老爹和老伴“大爷大妈”可亲着哩,干啥都是眼精手快的。刘抗战与小伙子说话,总是“老弟长老弟短”的,小伙子只是笑美美地光做事不多说话,一跟刘抗战说啥,就是“您您”的。刘老爹了解到这小伙子也是半岛人,就嘿嘿一笑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你们兄弟俩在部队上一定要好好处着,有个事儿啥的相互照应着。刘抗战就说是的是的,那是一定的,小伙子就抿着嘴笑,也不说话。
刘抗战回到家的第二天,“土皇帝”刘二勤就把“走猪”的条子亲自送到了刘老爹家里来了,刘老爹留他在家里和儿子一起吃了一顿饭,把个“土皇帝”喝得晕晕乎乎的,临走时,刘老爹又把儿子带回家的香烟给了他两盒,就别提“土皇帝”有多高兴了,那真是娶媳妇儿吃糖块儿——心里喜滋滋甜丝丝的。
拿到“走猪”的条子的第二天早晨,在街坊邻居的帮助下,刘老爹家里那口大肥猪被绑了起来,一过称,乖乖,三百五十六斤,把个刘老爹欢喜得一个劲儿往邻居们手里塞香烟,也不管人家抽不抽烟。
头半晌儿,这头大肥猪在刘抗战和于建国的轮番上阵中,被用小推车推到了公社食品站来了。食品站的大胖子会计腆着肚子给这头肥猪过称,高声拉气的喊道:“三百五十斤整喽——”小伙子于建国嗵地一声喊出口:“俺在家称的是三百……”
刘老爹赶紧扯一扯小伙子的衣襟儿,不让他再多说话。
“啥?你在家称的是三百几啊,咹?”大肚子会计横横地问道。
小伙子于建国脱口说道:“三百五十六!”
“你在家称八百五十六也没用,这儿我说了算!”大肚子会计把肚子使劲儿挺一挺,抓抓快要掉下来的裤子,依旧是横横地说,“咋了?你不服吗?不服,你再把猪推回去!”
小伙子于建国又要说啥,被刘老爹扯扯衣襟制止了,刘老爹悄声说:“小于啊,这一路上把这猪折腾得又是拉又是尿的,短个三斤几两的,是常事,不稀奇,别跟那大胖子去争论了!”
于建国看看刘抗战,刘抗战微微摇摇头,小伙子再没说啥,只是一味地注视着大肚子会计。
大肥猪被送到宰杀房间里,那个穿着高腰水靴子、满脸麻子的屠夫指挥着另外几个年轻的屠夫把猪抬上杀床上,他抡起手中的大木棒子对准猪头狠狠砸了下去,嚎叫着的肥猪立时没了声音了。麻子屠夫扔掉木棒子,操起尖刀麻利地捅进了肥猪的脖子里,鲜血立即奔涌而出。放完了血,麻子屠夫手起刀落,三下五去二切下了猪头。
刘老爹一看这猪头,心疼得差点掉下眼泪来,七十多岁的刘老爹大声喊道:“这猪头,俺自家要了!”
大肚子会计拿眼睛斜刺了刘老爹一眼,横横地说道:“你要了?哼哼,你是机关吗?你想吃猪头,做梦去吧!”
刘抗战对刘老爹说:“爹,咱不要吧?”
“孩子,你懂啥?”刘老爹说,“他们太欺负人了啊,那个猪头割的太大了啊,这让咱少卖不少的钱啊!”
刘抗战和于建国这才明白刘老爹为啥非要这个猪头不可的原因了,他俩朝那个猪头看去,可不是嘛,那个猪头应该足足有六七十斤,的确是割得大了,而且大得过了。刘抗战心里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这算啥子事嘛,老百姓一瓢食一瓢水地养一头猪,养肥了得一两年的时间,眼巴巴地盼着能换回几个钱好过日子,你们却一刀子下去就给他们弄没有几十块钱,这真是欺负人啊!转而,刘抗战又想到,老爹老妈七十多岁的人了,辛辛苦苦地喂养了这么一头肥猪,送到这里还要被人任意欺负,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的!既然你们把猪头割得太大了,俺自己买回家去,也是不过分的。
想到这里,刘抗战走到大肚子会计面前说话了:“领导,你好!俺是这老人的儿子,俺看这猪头是割得太大了,您就让俺买回家吧!”
“你是谁的儿子不关我的事儿,你就是我的儿子也不卖给你!”大肚子会计依旧横横的说,那模样儿带着无限的挑衅。
于建国立即走向前,对着大肚子会计说:“请你放尊重一些,不许骂人!”
“我就骂了,你能咋地吧?”大肚子会计不退反而向前凑过来,摆开了打架的架势。
“你不讲理,准有讲理的地方!”于建国据理力争。
“在这儿,老子就是他妈的理,你能把老子怎么的吧?!”大肚子把手指差一点就点到了于建国的鼻子上了。
刘抗战把于建国扯到自己的背后,他对大肚子会计说:“领导,有话咱们好好说话,不能不讲道理的!”
“好啊,呵呵,我听听你的道理在哪儿!”大肚子抓抓裤子说。
“首先啊,你们把这猪头是割得大了,让俺老爹蒙受了损失。”刘抗战接着说,“其次吧,老人家觉得受损失了,要把这猪头买回家去,也在常理之中,再说卖给谁不是卖呢?”
“你咋知道猪头割得大了?”大肚子声儿突然高起来了。
刘抗战指一指那猪头,说:“你看看嘛,还用得着上秤再称吗?”
“妈妈的,哪个王八蛋说老子把猪头割得大了?”麻子屠夫提着杀猪刀子走过来了,牛眼瞪得圆圆的,脸上的麻子窝儿也都涨开了。
于建国上前护住了刘抗战,刘抗战又把于建国扯到自己的身后,并小声说;“别乱说乱动,一切看我的!”
麻子提着刀子来到刘抗战的面前,也是横横的。刘抗战笑笑说:“你看过《水浒》吗?里边鲁提辖拳打……”
“啥他妈的水浒不水壶的,俺就知道有水许,这跟他妈的割猪头有啥子事儿?”麻子懵里蒙登的嚷嚷道。
“跟割猪头没关系,跟打猪头就有关系了!”于建国说。
“甭管割猪头,还是打猪头,今儿你们就是捞不到这猪头!”大肚子会计怒气冲天地说。
“对对,就是捞不到,你们能咋地?!”麻子在自己衣袖上当当杀猪的刀子,附和着说。
“行啊,俺不跟你们说了,俺找你们的主任说去!”刘抗战说完拉着于建国就要走。
这时,站在旁边看光景的一个人说话了,他说:“甭去找了,我就在这儿!”
刘抗战和于建国向那那人看去,此人比那个大肚子会计还要胖,整个人就跟一大火油桶差不多,那颗大脑袋就像安在火油桶上似的,根本就看不到他还有脖子。火油桶一只手掐着腰,一只手夹着一支香烟,抽一口后将胳膊擎到空中弹一弹烟灰,趾高气扬的,那造型活像一只巨大的茶壶。
刘抗战对火油桶说道:“主任,你好!俺家里的这头肥猪……”
没等刘抗战说完,火油桶抢先说:“你甭说了,我看明白了,也听明白了!”他把手里的烟蒂狠狠的抛到自己的脚底下,“你凭啥说我们把猪头割得大了?你们凭啥要自己买回这猪头?我看你们今天纯是来找事儿的!想造**吗?同志们,来呀,把他给我绑了,立即送派出所去,我看看他还敢不敢再想着买猪头了!”
麻子和一伙年轻的屠夫们放下手中的刀子,立刻奔了过来,个个凶神恶煞的,绝不亚于阎王殿里的牛头马面们。
于建国一步蹦到刘抗战的前面,拉开了架势,静静等候这伙子牛头马面们上来动武。刘抗战从后面轻轻拍一下于建国的肩膀,悄声说:“一切听我的,今天非要看看这些人能把这出戏演到啥样子,你只要跟着我就行了,千万别暴露身份!”继而,刘抗战又高声说道:“你们不能随便绑人吧,难道就没王法了吗?!”
“嘿嘿,王法?”火油桶奸笑一声说,“在这儿,我就是王法,绑了!”
“俺儿子是当兵的,你们不能绑他!”刘老爹大喝一声。
那伙子牛头马面的屠夫们听了刘老爹一声喊,立时缓了下来。火油桶挥挥手说:“绑了绑了,甭管他当啥,妈妈的,不让他知道点厉害,他还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哩!”
刘抗战被屠夫们箍住了,大肚子会计也不知从啥地方找来一根绳子,让屠夫们把刘抗战五花大绑起来,三五人推推搡搡地把刘抗战押到了公社大院里的派出所来了。于建国和刘老爹只能跟在后头,刘老爹忧心忡忡唉声叹气的,于建国不时地劝着刘老爹,但他心里却最清楚,今天这伙子人可把事情闹大了,而且大得无法子收场啊!
火油桶与大肚子会计也跟来了,火油桶见到派出所的公安员,气粗两肋地说:“孙所长,这小子想造**,大闹食品站,你得好好地修理修理他!”
孙所长让食品站这一伙子人都回去了,然后坐下来,点燃了一支烟,慢慢抽起来,他也不说话,悠悠地吐着烟圈儿。
刘抗战让刘老爹回到食品站去,该算账算账去,说不会有事的,这里只有小于在就行了。
孙所长突然站起来,把烟蒂一抛,阴阴地说:“你说没事就没事了?到了这里就由不得你了!”说着他就抡起了巴掌。
说时迟,那时快,于建国嗖地一下子把孙所长擒住了。孙所长如坠云里雾里,稀里糊涂地就被人家擒得牢牢固固的动弹不得。
刘老爹看傻了眼儿。
刘抗战说道:“小于,放开他,你去把这公社大院里的武装部部长叫过来!”
于建国松了手,把孙所长放到他原来坐的椅子上,说:“老老实实呆着,否则你将是吃不了兜着走!”
孙所长这下子清醒过来了,心道今天碰到硬茬子了,幸亏自己那一巴掌被那个年轻人给化解了,否则……他的心冰凉冰凉的,汗水不知不觉地流下来,呆呆坐在椅子上,不知自己该干啥。
不大一会儿,武装部的部长跟着于建国来到了派出所,想必是于建国把刘抗战的身份告诉了他,他见到刘抗战后,啪的一个军礼,说:“首长,您辛苦了!”说罢,就要去给刘抗战松绑。
刘抗战说:“慢着,小于你在我的衣兜里拿证件给部长看看!”
于建国就从刘抗战的衣兜里拿出证件递到部长手里,这位部长接过证件迅速地瞄了两眼,就递给于建国,又是一个军礼,礼毕,就要去给刘抗战松绑。
刘抗战往后一退,说道:“你不能给我松这绑!现在,我命令你:给县武装部长和县委书记打电话,让他们两人半个小时之内赶过来亲自给我松绑!我一定要问问他们这个父母官治下的人都凭什么这么无法无天?!”
后来,县武装部长来了,县委书记来了,公社的党委书记也来了……
再后来,火油桶主任、大肚子会计、麻子屠夫等一干人都被开了,回老家修理地球去了;派出所孙所长被降职调离……
原来,刘抗战是N军区S军wbJ师的师长,这次回家探亲是来J军区开会前的一次私人之行,于建国是他的警卫员。
事后,刘老爹说,妈妈的,也不叫俺儿子是个师长啥的,这下子可是糟了啊,俺不光捞不着猪头吃,那可是要出大事的啊!
“土皇帝”刘二勤晃荡晃荡他那支拐说,啐,食品站那帮子鸟人,全是他妈的傻逼,没一个还睁眼的,活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