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村子里的老人很多，有的留着花白胡子，长着长长的白眉毛；有的一天到晚，嘴巴上总是叼着一杆烟袋锅子，咕噜咕噜地呼着吸着。

大队部有一个老光棍子，七十多岁了，没有成过家，村子里还住着他的几个亲哥们儿，人家有家有业的，唯独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大队照顾他，就常年安排他看护着大队，算是一份活儿，一年到头，多少给记点工分。那年头，工分不值钱，毛了八七的。

有这么一个人不分昼夜地居住在大队部，于是大队部就多了一些鲜活的气息，人来人往的，老老少少，男的多，女的，白天看不见，至于晚上，有没有来的，就不知道了。那个人似乎没有大名，就是有，怕也让人忘记了。我记得人们当他的面，老的叫他苟老四，小的叫他苟大爷或是苟爷爷。

屋里有一铺炕，一个行李卷就堆在炕梢，或是堆在炕头，苟老四就仰在自己的行李上，脸对着坐在炕沿边的人说话。我们一些小崽子，这是苟老四的话，他叫我们小崽子，比如，叫我，就叫老张家的小崽子，叫另一个，就叫老黄家的小崽子等。在他的嘴里，没有小孩子，挂着的都是小崽子小崽子，再就是你妈了个逼的、你奶奶个逼的怎么怎么的。

七十年代，穷，是全国人们共同的一种肤色。乡下农村没有娱乐节目，偶尔，来了放映队弄一部老掉牙的电影，算是最奢侈的享受了。这时，苟老四才是最牛逼的人物。电影在大队部门前的空地上放，占位置很是关键。与苟老四好的，不用说，他都给事先占好了，不用把凳子搬去摆放在那里。假如没有苟老四的允许，即使你的凳子放好了，等再回来看时，怕是连凳子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妈了个逼的，谁叫你放在这里的？张嘴闭嘴，就是妈了个逼的，满嘴丫子的白色唾液，有的飞沫溅到他的衣服的大襟上，还有的，正往下黏糊糊地流着。看到苟老四来了，占座位的小孩牙子就远远地躲开了，凳子抱在怀里，不放手。

这块地方，已经有人了，你们到那边去！他强硬地指着斜对着屏幕的方向，或是远离屏幕的地方。那时的农村没有电，到了晚上，点的是煤油灯，黄豆粒那么大的光晕。放电影，也是靠着发电机发电。发电机远远地放置在北河沟的那个地方，轰轰隆隆地响，近了，会影响听觉的效果。

谁家的凳子？真不懂事，哪个小逼崽子放的凳子？苟老师耀武扬威，像一个旧租借里的穿着狗皮的巡捕，拉拔着两只罗圈腿，晃晃悠悠，一趟又一趟地巡视着腚大的地方。啪！哗啦！几种声音交织着，先是他将别人的凳子扔了出去，摔倒屏幕的背面，然后，是几只凳子散架的样子，不是凳子腿折了，就是凳子面开胶了。

然后，就看见他小弟苟老五的小儿子小苟老师搬着两个凳子，踉踉跄跄地走来，把凳子东一个西一个放好，又找来一根长杆子搭在两个凳子上，算是胜利地完成了任务，对着他大爷来了一个鬼脸，笑了笑，唱着山歌飞也似的跑到孩子堆里不见了。

几个老娘们儿气鼓鼓地站在一边，不管言语，窃窃地骂着：老不死的，又淋上疯了，像发羊角风似的。或是说：缺大德了！

还是小孩牙子不知羞，扔了就扔了，再捡回来，折了的，找东西捆绑上，开胶的对付上，依旧专拣有利的地方靠。

等电影开演了，苟老师已经仰在他的巴掌大的热炕头上呼觉了，鼾声连天，夹杂着连串的屁，这边上演的是硝烟弥漫的战争片，而另一边则是一部欲掩还羞的爱情喜剧。不同的是，这边没有观众，而那边，却是人头攒动，嘁嘁喳喳。

白天里，闲着没有事，苟老师的小炕头上也会聚集三两个老光棍子，凑在一起扯王八蛋玩。

大队部的空场地，在那时还是孩子们的乐园。偶尔，几个不知趣的孩子，惦着脚趴在窗台上，向里看，就会不时地遭来一阵臭骂。苟老四骂人的话随口就来，都不用打草稿。骂得时间常了，孩子们也就不当一回子事，反倒当成了一种乐趣，跑来，撩一下，看苟老四站在炕上，冲着窗外骂着，就一窝蜂儿地跑开了。要是苟老四打开房门，站在院子里，手拎着一个细长的小柳条棍，则远远地躲着，苟老四进，他们则退；苟老四退，他们则进。游击战法，孩子们运用的很灵活，不愧看多了打仗片，也潜移默化地受到了影响。

苟老四是主人，来的是也是常客，有李大头、王大麻子、陈老抠儿等。苟老四不是一个好东西，其他的，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东西。苟老四坐在炕上，盘着两条锅叉子腿，不停地摸着大腿与小腿在膝盖处构成的一条肉缝，比划着，那几个老家伙也很是知音，猥亵地笑着。

我透过一块镶有玻璃的窗户看见的，另外的几个小朋友也看见了，却不知道他们在坏笑着什么。后面的几个小朋友个子矮，也想看看究竟，我们擎着他们的，让他们趴在我们的肩头向里看，一不小心，弄出了声响，苟老四猛烈地敲击着窗户，弄得那唯一镶着的一块玻璃，摇摇欲坠。另一个腿脚麻利的陈老抠儿，离炕沿近便，趿拉着鞋子，就撵了出来，我们一哄而散。

陈老抠儿还不算完，掐着腰，站在院子里一通神骂：小逼崽子们，别跑啊！看你爷爷不敲断你们的猴子腿，才怪呢！

打不着，屁老遥！就是逃跑，我们也是嘴上决不落败的架势，异口同声地，唱童谣似的，神气活现的。

回家，一五一十把看到的学给大人们说，遭到了大人们的训斥：再敢到那个地方去！再去，就打折你的腿！

于是，知道苟老四他们弄的不是什么好景，离大队院子就远点，打打弹弓，比比看谁的准，弄得家雀四下里飞，不敢轻易地落在大队院子周围。趁着人多，哄哄乱乱的，不知是谁瞄准了苟老四的有玻璃的那扇窗户，一颗流弹飞去，弹到，玻璃碎，老四出，大骂不休——

谁家小逼崽子干的，让大队查出来，扣你老子的工分！小逼崽子！

骂归骂，我们早跑得无影无踪了，或是躲避在旁边的柴禾垛边，偷偷地看热闹呢。

玩够了，就回家。唱着儿歌散伙儿：曾经的葫芦头儿，乱泥露脚脖，喝着埋汰水，干着埋汰活儿……曾经的葫芦头儿……

路过老黄家，我说：老黄，明天见！

老黄爽快地答应着：好！明天见！不见不散！

他的爸爸小黄就站在大门口，莫名其妙地听着，也莫名其妙地看着，一头的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