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那儿搬走已经有十多年了,那时我租住在酒厂后面一个院子里,一住就是五年。这个院子里,还租住一家人,男人姓王,女人姓毛,带着一个傻子女儿。由于酒场扩大规模,他们在乡下的田地卖给了酒厂,没田做了。于是,一家人从乡下来城里做点生意,男人会磨豆腐。豆腐的传统做法程序繁杂,是一桩辛苦活,头天晚上把黄豆用水泡上,天不亮就起床,女人用小石磨磨黄豆,男人烧水,打石膏,点浆,约摸二个时辰,豆腐就出锅了。男人挑上一挑豆腐,便去大街小巷叫卖,女人则在路边摆上蔬菜、鸡蛋,不论赚多赚少,六点钟出摊,八点钟收摊。一家人过得虽平淡,但挺幸福。这家夫妻俩不善言谈,但心地善良,人又勤快,美中不足的是,生个傻子闺女。据说八九岁之前,闺女聪明伶俐,神气活现,喜欢唱歌,但一场大病后,这闺女便有点傻了。一遇到人就学老虎的样子吓人,看到别人装出害怕的表情,她就高兴,手舞足蹈。时间一长,大家都叫她老虎丫头,虽说二十六七岁了,长得跟十几岁的孩子差不多,一脸稚气,看上去很天真。
自打我认识她起,老虎丫头的美丽就没变衰过,二十年过去了,年近半百的老虎丫头还是那样,鹅蛋型的脸盘,高挑的身形,头上没有一根白发,见人还是一声虎啸,上窜下跳。你跟她打招呼,她也知道答谢,但总是傻乎乎地笑,喜欢用笨拙的眼神呆呆地盯着你的脸看,表情却很生动。即便人傻了,但她仍保持着她父母遗传的那份善良。
老虎丫头眉目清秀,皮肤白皙。整天乐呵呵的。一个人的时候,她常把手作成话筒状,学着电视上歌星的样子,走台摆酷,一边伴奏一边大声歌唱,还真像那么回事。那时我常听磁带,放的都是流行歌曲。只要听到音乐,不管什么时候,当时在干什么,老虎丫头会悄悄走过来,不学虎叫也不傻笑,仿佛从歌曲里找到了知音,静静地听,嘴里不时地跟着唱,跟着音乐的节奏,头向两边晃来晃去,就像幼儿园里的小朋友在表演时的样子,挺可爱。那时,我就叫她坐下来听,她很听话,神情专注一动不动地盯着录音机看,边看边唱。但请她吃苹果或糖果,她总是低头捂脸,不停地摆手说,妈妈说了,人要有志气,不能要别人的东西。她每每这样说,总让人心有不忍。这么乖的孩子,老天不公啊……
她对什么都好奇,有时,我看书,她就会拿一个凳子坐在我身边,仰头问我,这里面有老虎吗?她不知道自己烦恼是什么,但她总是关心别人的烦恼,她见人就说,小心点,这世上全是老虎。
每次我上班锁上门后,她都傻笑着检查一下我是否把门锁实。确定锁实了,她会向我傻笑着竖起大拇指。
起先,我不相信这么漂亮的姑娘头脑病了,感到可惜。她的父母也无法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一直不认为女儿傻,夫妻俩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她身上。在孩子生病变傻后,因为一家都是农村户口,有人提议再生一个孩子。夫妻俩为此哭了好一阵子,最后决定还是不生了。她的母亲对我说过,不能再生,要是再生一个傻子,养不过来;如果生一个不傻,这个姑娘就不会有人关心了,人有病可怜,要是没人关心,那不更可怜吗?
老虎丫头有个特长,能把全小区人的名字叫上来,有时还能准确报出某某某的年龄和属相,这点无人能比。有位王大妈独自一人住在小区,孩子们都在外地工作,老人家一个人挺寂寞的,常跟老虎丫头在一起说说话,老虎丫头有时也很逗人开心。王大妈心好,平时总想着给她说个婆家,但姑娘这个样子,稍好一点的人家不会娶她。那些家境不好的,害怕去了会受罪,老虎丫头的父母还不一定同意呢。王大妈常带着安慰的口吻人前人后夸,夸老虎丫头懂事,记性好,不讨人厌。老虎丫头很得意,认为这种赞美是对她智慧的肯定,所以她想感谢王大妈的慧眼识人,就逢人便说:“王大妈,跟我一样,是最大的老虎,真聪明,哇哇!”
老虎丫头的心里没有时间概念,我晚上出门散步时,常看见老虎丫头站在某户人家的窗前倾听,无论刮风下雨,都象哨兵一样坚持。别人家知道她的习惯,也不往心里去。
有一天,我掏了五块钱买豆腐,一称刚好四块钱,她母亲没有一块钱找,我又急着上班,就说算了。
谁知,那天中午下班后,雨像从天上倒下来似的,不时还夹杂着几声炸雷。房东跟我说,雨这么大,劝都劝不住。我一看院子里狼藉的样子,明白磨豆腐的一家搬走了。房东说是城管不让他家卖豆腐,要去集市场买摊位,一个摊位八九万块钱,这家拿不出,就回乡下了,真固执,劝都劝不住。
正说着,就听到几声老虎的叫声,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老虎丫头站在角落里没走,全身被雨淋透了。我过去问她怎么啦?她把紧攥的拳头抬得高高的,在空中再慢慢松开,亮出掌心的一块硬币。挺自豪的表情,傻笑着说,妈妈说,人要有志气,要找你一块钱……我的眼睛模糊了。
夏天的时候,妈妈会给她穿花衣裳,老虎丫头很高兴,昂首挺胸站在院门口,见人就叫名字,希望大家都注意她的花衣裳,期待听到大家的赞美声。所有人都夸老虎丫头的花衣裳好看,只有房东的女儿看都不看一眼。房东的女儿很漂亮,工作也很好,她唯一的忧愁和怨恨就是家里住着一个外来的傻大姐。
其实傻大姐对妹妹很关心,她把吃过一半的雪糕让给妹妹:“你吃,你吃!”
房东的女儿冷声冷气:“不,我不吃。”老虎丫头似乎知道妹妹和她一样,从不要别人的东西,对她吐吐舌头说:“做得对,妈妈说,人要有志气。”
院里有很多小杂毛经常欺负老虎丫头,这些小毛崽子用石头掷她,吐口水,还掏出那活儿对着老虎丫头滋尿,老虎丫头会捂着脸大哭大喊:“我告诉你妈,非打你屁股。”妈妈听到女儿的叫喊声,会及时出来打骂那群不懂事的孩子,把女儿拉回家,然后抱着女儿暗自流泪。有时,那些讨债鬼竟对老虎丫头动手动脚,她的父亲就出来猛揍那些混蛋。
“谁家的野种,连老虎丫头也欺负,大人不是好鸟,教出来的全是牲口。”王大妈总是忿忿不平。听了这话,一些孩子少不了回家要挨揍。
到了冬天,下过雪后,每家每户房前屋后都冻了厚厚一层冰。老虎丫头就忙开了,一刻都闲不下来,先是用扫帚把家院里的雪扫净,然后拿着一根长竹杆,她要把一些人家房前屋后的冰敲碎弄走。从早晨开始,叮叮铛,叮叮铛,敲冰的声音就响个不停。中午吃过饭,接着叮叮铛,全院的人都听着这个声音。每敲完一家屋上的冰棱,她就会敲开这家门,调皮地学声虎叫,吐吐舌头,让人夸她能干。下午,老虎丫头会休息休息臂膀,晚上灯光亮起时,她又在那里叮叮铛,没人去叫她停下来。
后来,每逢下雪天,敲冰的人不断增加,很多小女孩,举着棍子,跟在老虎丫头身后,一起叮叮铛。
老虎丫头的日子过得很充实也很简单,真令人羡慕。
院里有人家嫁姑娘时,老虎丫头会站在最近的距离观看,还帮着忙前忙后,情绪稳定,表情激动。鞭炮声震耳欲聋,大红喜字贴的满院都是,新郎在众目睽睽下热吻新娘,新娘穿着婚纱,一脸幸福,被新郎抱进汽车。喜庆的气氛感染着傻姑娘,她依旧傻笑着目送婚车离去。有人调侃她说,老虎丫头,啥时穿红衣做新娘啊?她似乎听懂了,脸一红,又装成老虎样吓人,傻笑道,我才不哩。
如果傻姑娘懂得爱情,她一定做自己也当新娘的梦。
傻人有傻福。在我的印象里,老虎丫头每天都笑意连连,红光满面,从没病过,她的身体一直都很健康。后来,不幸接二连三地降临到老虎丫头的头上,在她妈妈死后,不到半个月,她父亲也走了。可怜的傻姑娘完全失去了依靠,悲伤过度,一病不起,倒在床上四个月,平时的亲戚朋友躲之不及,生怕多了一个负累,没人关心她,更没人照料她的生活。也许是缘分,就在傻姑娘无助绝望的时候,村子里有一位年轻的后生,顶着闲言碎语,勇敢地来照应她。自然,一切水到渠成,这位后生成了她的丈夫。后生家里穷,近三十的人了,还没讨到老婆,本来想攒点钱,去云南买一个老婆算了。不想老虎丫头嫁了过来给这家添了不少喜气,不到一年,便有了孩子。有了孩子,她就一心扑在孩子身子,很少出门,为了害怕惊吵孩子,她很少再学虎叫,很少傻笑。她的病像是完全好了。
老虎丫头结婚后,再次在老房东家租住,她专心致志照应孩子,丈夫在工地上打工。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她丈夫一人支撑……后来,他们竟靠自己的双手在城里买了一套二手房。这期间,她还专门到我的学校找过我,但一直都未谋面过。她的孩子上小学时,户口不在城里,城里的小学不收,她急得不得了,哭着在电话里求我帮忙,我帮她办了。那时,我还以为她仍是个傻子。
不幸的是,前天,老房东给我打电话,他说,好人命不长啊,老虎丫头死在了医院里。
这跟我的想象不符,我以为老虎丫头这么无忧无虑的人一定会长命百岁,可是事实刚好相反,五十岁不到,她还是离开了这个世界。
医生对我说,她被狗咬过,没打过防疫针。她是狂犬病发作了,没得救!
在殡仪馆,我见到了他的丈夫,一个很朴实的农家汉子,长得挺有棱角,很英俊,留着平头,面部坚毅。他手里搀着一个孩子,我一问,男孩十二岁了,读小学五年级,长着一对聪明的大眼睛。孩子哭着说,妈妈上次送他上学时确被狗咬过。那天,一条狗像是疯了,冲着他扑过来,他妈妈一把把他护在怀里,用脚不停地踢打那条疯狗,后来有人把疯狗撵走了。他发现妈妈的腿上有伤痕。当时,妈妈说没关系,打一针就好了。不想妈妈后来只顾忙家务忘了打针,后来,妈妈怕冷,怕光,就来医院了……孩子哭得伤心欲绝。
我离开那个院子已经好些年了,现在听说它不在了,在原来的地方起了一座高楼。那个熟悉的老院子现已物非人非,消逝在无情的岁月更迭之中。有的记忆会变淡变黄,但老虎丫头的形象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崭新的,美好的,没有一丝丝杂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