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弓长张” 的名字,在我们老家方圆十几里无人不晓。老张本名张支宝,因为姓张,当初有人只是开玩笑把张姓拆开叫他弓长张,不曾想 “弓长张”这一使唤,竟在乡亲们中由传开到叫顺了口,以至后来本名反倒如老旧的日历,渐渐被翻进了记忆的角落。
弓长张,是乡土间孕育出的纯粹手艺人,木工手艺在他家世代传承,宛如一条隐秘而坚韧的脉络,延续至今。他那双手,粗粝厚实,恰似历经霜雪的老树皮,纹路里藏着半生辛劳。然而,神奇的是,只要斧凿锯子一上手,那些原本拙朴的木头,犹如瞬间被注入灵魂,在他指尖灵动变幻,不多时,精巧物件便跃然而出。尤其现在科技的进步,他借助小巧的木工机械,给自己的手艺锦上添花,干起活来也事半功倍。那家新娶媳妇,要添置红漆锃亮的家具;哪家门窗年久失修,吱呀作响,或是大梁不堪岁月侵蚀,摇摇欲坠,乡亲们不愿意去市场上买新的,而是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准是弓长张。因为他做的物件,坚实耐用,符合村民的感官。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手艺好坏,一眼便知。” 弓长张的手艺,是经得住乡亲们目光反复打量的。新制的柜子,缝隙契合无间,漆面光可鉴人,往堂屋一摆,满堂生辉,气派非凡;翻新的窗框,尺寸精准得如同量体裁衣,开合间稳稳当当,似与墙壁共生一般。他干活,笃信 “慢工出细活”,哪怕主家急得火烧眉毛,在旁踱步催促,他也只微微抬头,憨厚一笑,依然不急不燥,按部就班。该刨之处,木屑纷飞,如簌簌雪花;该磨之地,耐心往复,直至光滑如镜,点滴都不敷衍。
回溯往昔,弓长张这份坚守的源头,藏着一段苦涩得让人落泪的记忆。村里的柱子,打小和弓长张就是形影不离的铁哥们,正值年轻力壮的时期,望着各自家里窘迫的经济条件,为了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他俩凑在一块儿,一拍即合,背井离乡奔赴建筑工地。工地的日子,真真是黄连泡苦水,每天累得骨头都要散架,还得穿梭在各种高危场景,稍有不慎就有性命之忧。但他俩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憧憬,想着多攒几个钱,咬碎了牙,在漫天尘土中跟生活较上了劲儿。谁能料到,命运的阴霾毫无征兆地骤降,一场意外如晴天霹雳,柱子在工地轰然倒下,刹那间,徒留孤儿寡母,在这尘世飘摇。大女儿刚踏入小学门槛,懵懵懂懂,小女儿尚在襁褓咿呀啼哭,哭声揪着人心。
黑心的建筑老板,事发后露出丑恶嘴脸,耍赖的拎出几万块钱,就草草将这破碎的一家打发了事。柱子濒死之际,眼眶通红,那是不甘、不舍与托付的决心,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攥紧弓长张的手:“兄弟,我这俩闺女…… 托付给你了,咱再穷,不能让孩子没活路……” 弓长张双唇紧抿,似有千言万语凝于喉间,最终重重颔首,未吐一字,却将这承诺,如烙印般,深深地铭刻在自己心里,自此开启了他二十多年的担当之路。
柱子媳妇自从柱子走后,生活的重担一下如崩塌的天,整个压在她一人纤弱的肩头。孤儿寡母的无助,在每一个寂静深夜被无限放大,孩子梦中的呢喃,于她而言既是慰藉也是揪心的痛。往昔夫妻相伴的温馨画面,与如今形单影只的清冷日常反复拉扯,每念及此,心口便像被重锤猛击。弓长张隔三差五催自己的媳妇帮她家搭把手,开导她,抑或叫妻子陪她过夜做个伴。
弓长张自家的日子,艰难困难到了极点。上有父母双亲,下有二个年幼的孩子,每日睁开眼,面对的都是柴米油盐的算计,和入不敷出的困窘。当他把柱子的后事安排妥当,又怀着忐忑向媳妇道出托孤之事时,媳妇眼眶当即泛红,急得直在那方寸之地跺脚,埋怨就像连珠炮般迸出:“咱自家都揭不开锅,咋还揽这麻烦?往后的日子可咋过!” 不光家里如此,村里的闲言碎语,还有那些质疑、讽刺声像一座大山一样的压过来:“弓长张怕不是糊涂了,平白无故给自己套个枷锁,跟柱子家既不是兄弟关系,也不是亲戚关系,凭啥啊?往后有他苦头吃。” 但弓长张都置身事外,那些声音被他自动屏蔽,他心底有个秤砣般沉甸甸的理儿:一旦点头答应照顾柱子的闺女,就绝不食言,哪怕遭遇家人埋怨、旁人冷眼,也要践行诺言,言出必行,价值千金,既然答应了兄弟,便是砸锅卖铁,也得扛到底。
为了多挣些钱,弓长张从此过上了披星戴月的日子,只要有活儿,绝不推辞。农忙时节,别家都趁着空闲喘口气,在大树底下下摇着蒲扇唠家常,他却猫在闷热似蒸笼的木工棚。骄阳似火,棚里热气蒸腾,他光着膀子,大汗淋漓,豆大的汗珠在古铜色的脊背滚落,汇聚成涓涓细流,木屑沾满全身,活脱像个从旧时光里走出的毛人。可即便环境如此恶劣,他唯有那专注的眼神,紧盯手中活计,好像世界都只剩下这一方木料与手中工具;寒冬腊月,寒风呼啸着从门缝偷袭,屋内如冰窖一般,他双手满是冻疮,又红又肿,握住工具时,刺骨之痛钻心,他就哈口热气,搓搓手,活动下僵硬的手指继续干。
但凡揽到木工活,多攒了几个钱,他总会多拿些工钱给柱子家,哪怕自家孩子眼巴巴望着新文具;农忙时,他先帮柱子家的地耕种完,累得直不起腰,才匆忙赶回自家田里;年节中秋,总会叫上柱子妻女一家人来他家吃上一顿好吃的。过年时,那怕手头再紧,也会给两个孩子买身新衣,看着孩子穿上新衣的笑脸,他觉得一切都值了。
在弓长张的不间断接济和帮助下,柱子的两个闺女渐渐长大,加上自家的二个小孩,学业开销如同失控的雪球,越滚越大。柱子大闺女特别争气,大学录取通知书翩然而至,那一刻,两家人初时的喜悦如烟花盛放,点亮了昏暗的屋子,可瞅见学费数额,愁云瞬间笼罩两家大人的脸。弓长张一咬牙,放下面子,平日里不善言辞的他,走村串户,走进一家又一家的门,只为打听有无活儿干。那谦卑的模样,让人心酸,好不容易凑齐学费。送柱子大闺女启程那日,他拉过闺女,将一叠皱巴巴、带着体温的钞票,轻轻塞到她手心,嗓音略带沙哑,却满是温情:“妮儿,学校好好学,别省着,有叔呢。” 闺女眼眶瞬间决堤,泪水簌簌而落,扑进他怀里,哭得肝肠寸断,那是对养父养育之恩的深深眷恋与感恩。
岁月如流,悄无声息间,弓长张的头发大半染成了百霜,像是被霜雪覆盖的秋草,脊背微微佝偻,那是岁月压弯的痕迹,可手艺却如陈酿,愈发醇厚。依旧是那身旧布衫,洗得发白,打着几个补丁,脚蹬解放鞋,鞋面也磨出了洞,背着工具箱,穿梭于村巷的弓长张,成了村里一道独特的风景。村子日益富足,新房如春笋拔地而起,乡亲们日子越过越好,他的活儿也源源不断。有时主家瞧他辛苦,执意多给报酬,他便挠挠头,微笑着推辞:“都是乡亲,该多少是多少,咱不讲这个。” 在他心中,乡情比金钱更重,多年的坚守,只为那一句重情重义承诺,让他在这方乡土上,站成了一座令人敬仰的丰碑。
如今,弓长张自己的二个小孩也已长大成人,个个有出息了。柱子的小女儿也叩开了大学之门,通知书送达那日,弓长张独坐庭院,抬头望向湛蓝如绸的天空,悠悠吐出一口长气。二十余载风雨兼程,冷眼、埋怨如荆棘刺身,他却半步未退。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乡土之上,他以坚守为笔,道义为墨,书写着对结拜兄弟的诺言,暖了孤女寡母的凉薄岁月,让 “弓长张” 三字,化作村里人口中熠熠生辉的 “良心” 招牌。
弓长张,他宛如村头那棵老槐树,沧桑而立,根须深植厚土,如同一座古老而沉默的山峦,不动声色地,以它宽厚的脊梁为乡亲们挡下风雨,织就一方安宁的荫翳。不图回报,守着心中沉甸甸的道义,静立岁月长河,凝望村子的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