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阳十分毒辣,似乎这干柴烈火的六月会一触即燃。闷热的候车厅里,嗡嗡的说话声自他们进来的时候就从未间断。在这无聊等待的空档,偶尔的一声汽笛鸣响过后,就会有如洪水般的人群匆匆蹿出了这个躁动至极的火车站。
“枫,我们什么时候回来?”许琴一脸茫然的问着坐在她身边的这个男孩。此刻,火车已经缓缓的移动了起来。喧嚣的车厢里依旧像候车厅里一样热闹,好像每一个人都在张着嘴巴说话,但又似乎谁都听不明白对方说了些什么。
叶枫没有很快对许琴的问话作出回应,他靠在座椅的后背上好像睡着了。但就在许琴已经差不多快放弃得到他的答复时,他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或许很快,或许很久。不过,你现在下车还来得及!”
许琴没有再说话,而是看着窗外的世界在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后撤退。这种坠落般的感觉,正以一种很真实的体验告诉她,回去是断然来不及了。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悄悄落下,离家也已经很远很远了。窗外是一路幽深的黯淡,只偶尔会有一丝光亮掠过。许琴迷迷糊糊的醒来,她已不知自己从何时起就昏昏沉沉的睡着了。叶枫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和自己很相似的东西,像是一种叛逆的天性。只是在她的这份天性里,还多了那么一种自己所欠缺的成熟与理性。
“醒啦!你还真能睡呢,都已经天黑了。”叶枫边说边向窗外略微的扬了下头。
“不知道现在到哪里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呢?”许琴说话的语气带着一丝其这个年龄特有的兴奋与天真。似乎这一觉醒来,她已经完全忘却了几个小时之前的离家出走。
“是嘛,这又有什么,习惯就好!”叶枫不屑的说。
“来,吃点东西吧!现在你一定饿了,等明天到了站我再请你吃好吃的。”叶枫边说边将一盒盒饭递到了她的面前。
夜晚逝去得相当安静,似乎只能听见铁轨发出的细碎声响。车厢里的灯火通明无声呼应着窗外的幽暗深邃,这黑白相间的世界似乎隔绝着永恒的距离。这里的每一个乘客都有着自己的目的地,有着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一切的来去都有着其必然的方向。然而这恰似同船渡的缘份,只不过仅仅因同乘一辆火车就让一切的目的都变得简单而明了。
叶枫和许琴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好像彼此都对这个旅途中的夜晚睡意全无。
“琴,你后悔吗?”叶枫淡淡的说着,虽声音很小,但无丝毫的犹豫,就好像自己急切的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许琴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不后悔啊,为什么要后悔呢?”
叶枫没有等到一个希望是肯定而明确的答复,因为许琴的沉默已经无声的证明了她的犹豫。既然有犹豫,那么她多少还是有些后悔的。只不过,后悔是这世间最无意义的事情。
“那你想家吗?现在……”叶枫缓缓的问到。
“不想!”许琴回答得既斩钉截铁又干脆利落。
那个家没什么值得我想的,我讨厌他们总是想着左右只属于我自己的人生。既然我在他们眼里是那么的一无是处,那就从现在起让他们眼不见心为静吧!”许琴说得义愤凛然,好像她眼里的“他们”真做了什么天大的对不起她的事情一样。
叶枫没料到她的情绪会突然这么激动,以至于坐在他们对面的乘客也因此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坐在对面的是一对中年夫妻,大概都是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男的已经谢顶,稀疏的头发零乱的搭在一颗光亮成熟的脑袋上。女的则看上去有一些忧虑与憔悴,好像有一块巨石在她的心头已经压了好久好久。
“怎么了小姑娘,跟家里人闹别扭啦?”那个女的问。她的声音在叶枫看来有一种熟悉的亲切和慈祥。
许琴没有作答,而是再一次将眼神转向了窗外的茫茫一片的黑夜。
“她的确是和家里闹了点矛盾。”叶枫淡淡的回答了女人的疑问。
“你们是男女朋友吧,我的儿子差不多和你一样大,只是……”女人轻轻的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我们的儿子得了癌症,他应该比你小一点,不过也和你长得一样很英俊。”男人的语气里没有一丝对于儿子的绝望与无奈,有的只是他的一种作为父亲的强烈的责任感。
这个旅途的夜晚,依旧在此刻悄无声息的过去。这两对同在旅途的人都没有再说话。好像在此静谧的时刻,相对无言的沉默才是彼此间最轻松的交流。
露从今日白,月是故乡明。
许琴又一次静静的睡着了,唯有叶枫还在半眯着眼睛瞧着窗外的一片漆黑。他的脑海里一直在回想着离家时父亲对自己说的话。父亲暴跳如雷将他平日喝茶的杯子在地上摔得粉碎,然后怒吼到:“你滚吧,有本事就在外面别回来!”这是叶枫有生以来父亲第一次对自己发这么大的火,而她的母亲则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在一旁默默的抹眼泪。那一刻,倔强的他强忍泪水像逃难似的飞奔出了这个养育了自己十八年之久的家。他疯了似的跑着,母亲则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哭喊着他的名字。直到村口的时候,他才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才发现母亲离自己很远,不过她的声音却离自己很近。以前,他从没有发现母亲竟有这样大的嗓门。母亲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她的样子像极了一头受伤的骆驼,给人的感觉是那样的疲惫而且沉重。
母亲最终还是站到了他的面前。那一瞬间,他第一次发现母亲的腰竟然已弯下去了这么多。她知道自己是没办法让儿子回去的,所以她也就没有多说一句挽留儿子的话。她动作僵硬的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包裹着东西的灰色手帕,手帕旧而干净。她说:“你把这些钱拿着,好男儿志在四方,在外面去闯荡下也好。只是外面不比家里,走在路上要注意看车,饿了就要去吃饭……"这些话母亲说得泪流满面,儿子也听得泪如泉涌。他没等母亲说完,就又一次逃难似的转身走了。母亲想伸手去抓儿子,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抓住。在六月的早晨的阳光里,她像一棵老槐树般坚实的伫立在原地,神情凄凉的望着自己的儿子一步一步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