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曾经做过这样的梦,梦见蔚蓝的天空中漂浮着一群黑色的大鱼,鱼们乘着风,轻轻划着鱼鳍,掠过葱郁的树林,缓缓向前方游去。他们时而隐没入云雾,时而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追着他们奔跑,却被他们远远地丢下,只能遥望它们庞大的身躯逐渐消失在天边。
梦中醒来,眼睛迷蒙,眼前仍旧是那些鱼的影子。那时的我总爱幻想,脑袋里尽是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我总在想,梦中的那些飞在天空的大鱼啊,它们要去向哪里?也许是朝着它们的梦想飞去吧。而后又在想,若是有一天我也能像它们一样飞上天空,该有多好啊,挥挥手臂,告别家乡,飘在风中云中,想要去哪里就尽情地飞去。可惜梦终究只是梦啊,我当然哪里也飞不去,只能平凡地游荡在这小小的地方,小小的家乡。
然而在家乡也有许多的趣事可以去做,比如爬树,比如下河游泳。夏季来临的时候,我可以和小伙伴们跳下小河,像鱼儿一样在水中畅快地嬉戏。这自然是快乐无比的事情。可是,我的父亲却反对我下河去游泳,它严厉的告诫我:“敢下河去,我要打你!”我晓得他是怕我哪天一不小心淹死了,小孩淹死的事情是时有发生的,我却不怕,拍着自己的胸脯豪迈地想:我命大着呢,我就是一条长脚的鱼,小河还能淹死了大鱼,那不是笑话吗。我没有被父亲的告诫吓倒,背着他偷偷地下河游泳,后来小河果真隐藏不了大鱼掀起的波浪,父亲发现了这事,气急败坏。有一天,我在河里正玩的高兴,他突然就出现在河边,我的魂儿顿时就沉入了水里,就差没钻进淤泥里去。父亲将我拎上岸,折一根树枝,抽着我的光屁股,将我赶回家去。我哇哇大哭,哭声随着他的鞭起鞭落一声惨似一声,惊得村里的男女老少都闻声前来观看。我赤条条地从众目睽睽下哭着走过,真是好不光彩啊。哭完后,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父亲实在是这世上最坏的父亲了。
许多年以后,决定不再继续读书的我毅然选择外出打工,终于要离开家乡去往远方。父亲一再劝我去念技校,让我学门技术,好找工作。年少无知的我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反而觉得他的唠叨有些烦人。我回避他的目光,对他说:“我不想读什么技校,读了也是浪费你的钱,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父亲沉默着,扔掉手中抽的只剩烟屁股的烟,用脚踩灭,然后说:“随便你吧。”说完,他扛起锄头出门去了。
临行前的一天,我收拾好行李即期待又失落地等待次日出发去县城。父亲几次经过我的身旁,有意无意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想说些什么,但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个劲地抽他那廉价的烟,一根接着一根,没完没了。他爱抽烟,也爱喝酒,即便是口袋里没钱了也要去商店里赊账买烟酒。我不去看他的吞云吐雾,他始终还是我讨厌的那个样子啊。
离开家乡去往县城,跟着一个亲戚去学厨师,父亲一开始是反对的,不想我去做厨师,但他的反对没能阻止我的选择,我还是去了。亲戚领着我进入一家酒店去打杂。我每天的工作十分简单,就是端菜和搬盘子,令人痛苦的是这工作实在繁琐,每天要将盘子不停地搬来搬去,那盘子是不计其数的多,似乎永远也搬不完。晚上规定是九点下班,却每天都要忙到十点以后才结束,生意好的时候甚至要到十一点钟,常常是累的回到宿舍什么事情也不想干,只想倒在床上立刻睡觉。我时常觉得这工作累而枯燥,很不愿再干下去,心想明明是来学厨师的,却每天在这里搬盘子,这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有时候累的要死又被主管训骂,真想一跺脚把手里的盘子一甩,骂一句:“去他的,谁爱搬谁搬去!”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但是通常都是跺完脚之后,咬紧牙又埋着头继续去搬那数不清的盘子。慢慢的才明白,许多事情都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好,有些事需要短暂的忍耐,这生活才能过的去。
偶尔闲下来了,便跟着别人后面学切菜,刚开始连菜刀都握不好,切起菜来,常常是一不小心就切到了手,鲜血直流。别人不会在意,这是厨师们司空见惯的事情,不足为奇。老师傅们都说:“没被切过手的厨师,算不得好厨师。”我一边给自己挨了一刀的手指贴上创口贴一边鼓励自己,我这也算得上是合格厨师了吧。
后来我被提升做了案板,从此摆脱了盘子,拿起了菜刀,工作也换做了切菜,配菜。每天晚上下班以后,都会去同一家小饭馆里去吃宵夜,先是找个位子坐下,再满满地倒一杯茶,长吐一口气,一边喝着茶看着饭馆外来往的人群,想着它们是不是也和我有同样的命运;一边不急不躁地等待老板做好我点的炒饭。这便觉得是一天之中最快乐的事情了。
父亲有时会打电话给我,无非是问一问我过的怎么样,总是那两句听惯的话,我也总是敷衍似地回答他我很好。他听了就说:那就好,那就好。接着挂断电话。在家里时,我和他的话就少,我有什么想法从不对他说,他也从不多问什么。如今我在外地了,和他的话就更是少的可怜了。
家里不农忙的时候,父亲照例要去县城里去做瓦匠活。有次他打电话来,说他干活的地方离我工作的酒店很近,他想来看看我,我问他什么时候来,他又说不确定时间,只说有空就来,我就一直等着他,但是自始至终没见他来,之后才知道他只在那地方干了几天,就又去了别的地方去干活了,离我已经很远了。
在酒店里工作了一年后,我辞职了。离开时,站在酒店的门前。我告诉自己,下次再来到这里的时候,一定是来吃饭的,并且是潇洒而又阔气地来吃饭。离开后,我没做厨师了,去了不同的地方,工作也换了好几份。一面惭愧自己没有一技之长,一面叹息找到好工作不容易。这才明白父亲当初劝我去念技校的用心良苦,只是自己那时并不懂这些。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电话也不怎么打,总觉得没什么话要和家里人说。换的工作都不顺心,最终还是决定继续去做厨师。拿起久违的菜刀时,心里感到欣慰。我想,这才是我要走的路啊,我应该坚持走下去。父亲说:既然选择做厨师就好好的干下去。我嘲讽似地想,当初你反对我做厨师,现在怎么又不反对了呢,我对他说:当然要干下去,不然还能怎么样!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生活每天平淡,没有什么变化,有时从街边的汽车前经过,看见车窗上印着自己满是油污的脸,依然是那个不懂世事的少年啊,只是丢失了曾经的意气风发,我想这不该是我啊,但那又的确是我。我在心里问自己,几年时间匆匆而过,自己又学会了什么?只觉得丢失了越来越多的东西,寻也寻不回来。最初工作的那家酒店,后来路过好几次,始终没有资本去潇洒而阔气地走进去摆上一桌。我不得不为自己找了个蹩脚的借口,我又何必回到那里,那里的饭菜我不是早就吃够了吗?
新换的酒店,工作餐不太好,总是让人倒胃口,我在电话里有和父亲提到过,他说:“吃不惯就自己到外面去买点吃的,不要饿着自己,别怕花钱,钱不够用我寄给你。”我说:“钱够用,我饿了自己会买东西吃的。”他又说过段时间要来看我。我笑着想,不会又和从前一样吧,说来又不来。他的话总令人不大相信。
几天以后,他真的要来看我了。那天中午,他打电话说他晚上要来我这里,我告诉他我晚上九点下班,要他等我下班去接他。当天酒店的生意不太好,我和同事们都很清闲,八点多钟的时候,一个同事告诉我,说我父亲在酒店门口呢。我想反正今晚生意不好,还是提前走了吧,让父亲等久了不好,毕竟天气还是那样的冷。我和主管打了招呼,主管同意我先走,我换了衣服就跑到酒店门口,左右瞧了半天,终于在一个昏暗的拐角里发现了一个穿着破皮夹的中年人,正蹲在地上抽着烟。我认得那熟悉的背影,轻声走过去喊了一声:“爸!”他缓缓回过头来,扔掉手里抽了一半的烟,站起身来冲我笑一笑,说:“你下班啦?”我说:“下班了,今天不忙,我提前下班了。”他忙问:“提前下班,那你们老板不扣你工资吗?”我说:“没事的,老板不扣工资的。”他放心似的点了点头。
这时,父亲从身旁拎起两大包东西,提到了我眼前说:“知道你这里伙食不好,从家里带了点东西给你吃。”然后又说,“你还没吃饭吧?走,找个地方吃饭去,点一盘鱼,你不是最喜欢吃鱼吗?”
我看着父亲黝黑而满是胡渣的脸,寒风中早已冻得铁青,瑟瑟地发抖,一种酸楚的滋味瞬间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想对他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一时间,居然忘记要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父亲从来都是这样的爱我,只是年少轻狂的我一直都不知道珍惜他的这份关爱啊。
当晚,父亲和我睡在一起,我突然很想和他说说话,哪怕是无聊的闲扯,我也想说,只因曾经说的太少,从此想要弥补回来我们父子之间的交流。然而转过脸来,父亲却已经入睡,很快便鼾声如雷。我轻轻地笑了起来,想着今晚恐怕将要难以入眠,闭目细听窗外的风声,记忆里飘散着的往事又一一浮现在了心里,深刻而又明朗。恍恍惚惚中,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已经入了梦。
恍然又看见很小的时候,父亲带着我一起去捕鱼,他将渔网用力抛入河中,再拉上来时,便网住许多鱼虾,我总是迫不及待地跑上前去抓,有时会捕上一种黑色的鱼,长而扁,头上长着两根长长的“胡子”,像两根天线一样。我问父亲这是什么鱼,父亲告诉我这是鲶鱼。
后来,我在梦中所见的那些飞在天空的大鱼,也确实是这鲶鱼的模样。我时常在想,这模样奇怪的鲶鱼,是否也有寄托着思念的寓意呢?梦中的那些鲶鱼们如今又游去了哪里呢?我猜,它们一定都回了故乡,和它们的家人团聚去了。毕竟那里是它们的思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