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把南瓜叫做北瓜。

而我最喜欢吃北瓜，我喜欢它化在嘴里那种糯糯的绵软，喜欢它融在舌尖那种暖暖的香甜。我还喜欢母亲把它们洗净掏空切成一条条月芽儿的样子，喜欢它们带着粗皮并排躺在笼蓖上的姿势，喜欢它藏在铁锅里诱惑着风箱呼拉拉响，柴火噼里啪啦地烧，喜欢揭开锅盖里那甜腻的味道钻进鼻孔带来的满足和兴奋。

它不需要精心的护理，浇点水，拔拔杂草就可以了，少了被关注，就成就了自由。它不会象棉花那样长出被除认为是多余的枝杈就会被折断，娘说那叫打杈；也不会象麦子那样窜出一点个子就被抓紧喷上“缩节安”的农药不让它再长高；更不会象玉米那样在长出玉米穗的时候把底部宽宽的叶片全部劈去，怕它会抢夺多余的养份；北瓜就那么随心所欲地长着，尽情地伸展着腰肢，它嫩绿的带着绒毛的触须象长着小眼睛，向着一切可以发展的空间攀爬，每占领一个地方，那触须上的绒毛就会变成坚硬的钩子，狠狠地扎进土里，不用多久，它就占领了大片的土地。于是在一片片绿的或着半黄半绿的叶片的掩护下，随意地结着一个个美丽的北瓜，有通身土黄的，有青色带着白斑的，扁扁圆圆的，小车轮一样都飞快地长到了小脸盆一样大小。

那时候，我在家的时候，父母每年都会种北瓜，我每年都会在后半截的夏天和前半截的秋天，可劲地吃吃吃。

现在想起来我很惭愧，农村的孩子，我基本上没有干过农活，对于我家的地，我只是大概知道好象有十亩左右，有一块大的有六亩多，用来种麦子和棒子，父母叫它大地；大地的南面二百米左右有一块一亩半左右，用来种花生、红薯，父母叫它南地；大地的北面三百米左右，隔着一条路有一块二亩左右，用来种棉花，父母叫它北地，至于剩下的零星的土地，父母统称为菜地，我不知道它们的具体位置，只知道它们就在那一大片里，而北瓜就长在菜地里。

之前，我都是偶尔去地里的。直到我初中毕业那年，在等待通知书的三个月里才会经常随父母下地，因为那时我已稍稍懂得了点人事，开始学着用我从父母那耳濡目染来的善恶观分辨是非。

那时候，村里还没有集市，也没有超市，菜地里的菜就是用来自给自足的。而菜对于粮食来说，是没有竞争力的。于是有的人家冬天腌得咸菜多了，就会把一块块小小的菜地也种上麦子棒子，夏天里就啃着馒头就着咸菜，也或者偶尔会实在是馋那菜的味道，所以就经常听到父母说起：狗顺儿家的茄子今天被人摘了四五个去，张双家的豆角又丢了一大把。说完之后父母都会唏嘘一声：不会自己种点啊！____每每听到这些，我都会在心里鄙视一番那些偷偷摘别人家菜的人，也会在心里敬重一下自己的父母：瞧我的爹娘，会自己动手种想吃的东西！————但我从来不会把我对他们的敬重对他们讲，因为青春期的特点让我学会了把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对家长讲。

可是我没想到这份敬重有一天会轰然倒塌。那天我随着父母下地，去的是菜地，周围都是高高的已绣出棒穗的棒子，菜地就象掩藏在青纱帐的肚子里。我同他们一起绑西红柿秧，西红柿长果了，沉甸甸的会把它翠生生的枝条坠断的，旁边都会插上一根竹秆或者木棍，用线绳将秧苗捆在它身上，凭借着坚硬的木棍，软弱的西红柿秧就高高直直地站起来了，一陇陇地好象翠绿的篱笆一样。

太阳已到了正头顶上，父亲摘下草帽扇了一下风：“不干了，回去吧。”

母亲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行。”

看了我一眼，母亲又说：“摘两个北瓜吧，她三个都爱吃。”

于是母亲起身走向西南方向的一块北瓜地里，在那里翻捡着个头大熟透的北瓜。

父亲突然说：“你快点，张双过来了。”

母亲马上急匆匆地摘下两个，很快地踅回来，放在挂在车子上的驮筐里，还用我打下来的草严严实实地盖上。

那个大娘走过来了，打着招呼：“晌午了，该回去了。”

父母应着：“回去回去。”

大娘停在那片北瓜地旁：“看这北瓜长得真强。”

父母依旧应着：“是挺强。”言语里透着不自然，表情里也透着不自然。

我突然感觉心里受了很大的伤，我的父母，我深深敬重的父母竟竟然偷了张双大娘的北瓜，我之前大快朵颐的北瓜竟然都是父母偷来的!一下子心里涌上太多的感觉,吃惊，失望，愤慨，伤心，甚至还有一点点鄙视，最后都化作了难过：我的爹娘，你们让我拿你们怎么看！

叛逆的年龄让我连喜悦和赞扬都不愿意与父母分享，更何况这样的失望和难过，我把所有的情绪波动都重重地压在心里，憋闷充满了胸腔。

只是在那香甜的北瓜端上来的时候，我没有动手，母亲说：“你怎么不吃？”

我说：“我不想吃。”

父亲说：“你不是挺爱吃的吗？”

看着父母仿佛没事人儿一样，我觉得我的心里有点悲凉，明明是偷来的东西，当着自己孩子面偷来的东西，为什么没有一丝的愧疚？难道以为我还如三岁一样，看在眼里的事情吃一顿好吃的就会忘？

那个暑假父母隔三岔五就会摘回两个北瓜，我以拒绝吃那蒸成金黄的月芽儿模样的北瓜无声抗议着父母的偷窃行为，娘对爹说：“老大怎么突然不爱吃北瓜了呢？”——她不知道每次北瓜端上桌，我的难过就会重重地敲一下我的心脏。

通知书下来了，要去千里之外了，我为要带着对父母的失望远离家乡而难过万分，却期盼着快快离开家乡，因为我不愿意再看见北瓜，就象不愿意面对父母一样，日子越久，我就越觉得我对父母的鄙视与日俱增，而这种鄙视一滋生出来我就又觉得心慌，孩子怎么可以鄙视父母！在鄙视里我觉得自己象村里野跑着的逮谁咬谁的狗，象猪圈里的猪，不是个人一样。每一次饭桌上的相视无语让我的心乱蓬蓬地长了杂草一样。

还有五天要走的时候，母亲去集市上给我买新衣裳，我又随父亲下了地。径直来到了菜地，来到了北瓜地旁，那北瓜的果实已被采摘的所剩无几，那北瓜的叶片失去了翠绿，透着衰败的模样。

父亲说：“拔了这片北瓜秧，翻一遍土，栽白菜秧。”

我一下子杵在那儿，呆了一样：“这块地也是咱们家的吗？”

父亲说：“不是咱们家的是谁家的，傻了你，去把那些北瓜都摘下来。”

我赶紧蹲下身，怕愧疚的眼神让父亲看到！什么叫如释重负啊，所有的憋闷都随着我长长的一口气吐了出来！

我飞快地摘着北瓜，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父母会摘自己的北瓜还要急匆匆，还要掩藏，长在地里的东西，主人没有采摘，邻居是不好意思讨要的；采摘下来的东西，邻居也可能不好意思讨要，但假若邻居真得好意思讨要，你是给还是不给？何况那年那片北瓜长势那么的好！即使好，家里有五张嘴要喂，给了别人一个，家里人就会少吃一个。所以父母啊，那会只是小小的小心眼在转，可又为了不能送别人一个而不好意思，大概看到大娘那盯着北瓜看的羡慕和迫切的眼神，心里可能还会有一点点不忍心吧。

悔意和对自己的恨意在豁然开朗之后就袭了上来，我为自己的自以为是懊恼，也为自己的自作聪明脸红，更为我将近三个月以不交流的方式对待父母悔恨！

回时，父亲每看见一辆歪在地头的自行车，就冲着玉米地大喊：“**，出来，给你两个北瓜吃，拔园了。”

那玉米地里就会哗啦啦地钻出一个头上沾满玉米花的女人或者扛着锄头的男人，一面高兴地接了，一面说着：“你留着自己吃吧。”

父亲一脸的豪爽和大方：“拿着吧，拔园了，都摘了，这么多，吃不了。”

那些婶子大娘，叔叔爷爷就说着行，将接过去的北瓜放在自家地头上了。

现在想起来没有人说谢谢，也许我们村的人不知道谢谢是什么意思，也计我们村的人觉得说谢谢就远了。

那日回去，我依旧没吃蒸好的北瓜，是因为不好意思。

五日后，我就坐上火车走了。那五日，我充满了悔恨，也充满了快乐。那时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父母有没有发现我那个暑假里的心事，或者没有发现，或者早就发现了，只是没有说（以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如此大露痕迹的表演，不被发现恐怕很难），但我心里总是希望他们没有发现。

到了千里之外的地方，我才知道北瓜在别的地方叫着与我们那里南辕北辙的名字——南瓜。

但是在我心里它就是北瓜，永远是北瓜。